三月微雨,天幕降下一串串绵长的水滴,窸窸窣窣地坠落在青叶和花苞,又顺着植物的茎叶淌下,把山麓间的石路分成了两色。
    颐阳城自从换下一批新官员,百姓安居乐业,城内商贩赚的盆满钵满,连带着马家村的人气都旺了许多。依靠野山吃饭的人越来越少,至于到蜗牛山深处的人,那就更少了。
    居然会在这么个清明时节看见活人出现在这里,怪哉。
    觅食的野兔稀奇地瞄了一眼身着蓑衣斗笠的女人和她身边半人高的孩子,抖抖尾巴尖上的一滴雨水,转身就要逃回到林间的地洞里。
    不料那身材细瘦的女人行动极为利落,还不待野兔后蹄蹬地,一柄竹箭已越过迷蒙的雨雾,把兔子精准无误地钉在了背后的树干上。
    “芦苇,快去把晌午的荤菜捡来看看。”
    名叫芦苇的孩子有点跛脚,但轻功极为熟练,几个腾跃间便取了野兔回来,肩头雨滴不过四五点。
    女人看了一眼兔子,有些失望地道:“太小了。”
    抓兔子的孩子有些羞涩地挠了挠头:“师父,将就着吃吧,毕竟山里没有酒肆。”
    这声“师父”让人听了着实有些生疑——刚刚那女子说话间拿手轻轻地抬了一抬斗笠,   样貌不过是个年轻的漂亮姑娘,圆眼桃腮,看上去也就二十五六,丝毫没有一点为人师表应有的威仪。
    但能在丛草密布的山间,破雨用一把蜡箭射中敏捷的山兔,又怎会是寻常之人?
    玉竹虽然看那兔子样子可怜,思及芦苇的话,摸摸自己有点瘪了的肚子,咽下口水道:“说的有理,反正带着也不方便,就地烤了吃了吧。”
    芦苇闻言一点头,顺从地走到了一处避雨的大树下。他给师父布好了打坐的蒲团,自己则寻柴烧火,准备剥皮烤兔。
    他动作麻利的很,很快地,兔子便被架在了火上。肉被火舌轻轻撩拨,发出了令人愉悦的“噼啪”声响。
    芦苇转着手里的烤火棍子,从背囊中翻出了几个瓶瓶罐罐,挑出最合师父口味的几个,撒了上去。
    不远处打坐的玉竹听见了这一丝与山音格格不入的声响,双目微睁道:“哪来的?”
    孩子不敢不说:“……人家给的。”
    “谁给的?”
    芦苇实在不想交代,顾左右而言他:“啧,师父,你看这兔子,虽然看起来小但是腿上肉可真多,烤熟了一定好吃!”
    玉竹目光被已经烤出光泽的兔腿吸引,赞同地点了点头,点到一半想起正题,眉一抬道:“老实交代,哪个吃饱了撑的给你这些东西?”
    纸包不住火了,芦苇只好道:“师爹。”
    ……
    玉竹这回跑来蜗牛山,本应该是人不知鬼不觉的——经过曾家公子精心照料和一对一教学,她自认暗器技术早已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可以游走江湖独步天下。但奈何升级为自家相公的曾公子管得颇多,怕她出门迷路、怕被歹人下药……理由无穷无尽,结果是玉竹移住青州七年,连自己出门的机会都不曾有过。
    这次恰逢清明,有个曾韫十分敬重的老者邀他一同到西华山共缅为铲除盛笑春余孽出过力的各位贞烈。曾韫不好推脱,便打算把每年一度的太阿祭祀往后推一推,携夫人先共往西华山。结果临出门的时候,玉竹自称浑身上下皆有不适,需卧床静养,然后便使出了一招金蝉脱壳——前脚曾韫刚走,她后脚就带着开门大弟子芦苇翻墙逃之夭夭了。
    曾韫的西华山之行约莫要有二十来天,在玉竹计划里,还不等他回去自己已经带着芦苇原封不动地回到了家。瞒天过海神游天下的事只是他们师徒的小秘密。
    现在忽觉“小秘密”不过是自欺欺人,烤兔腿顿时失去了吸引力。玉竹一拍大腿,眼睛瞪圆了道:“他都知道了?”
    芦苇点了点头。
    玉竹忽觉有点胃疼,屁股底下坐的好像不是蒲团,是带钉的耙子。
    芦苇看师父坐立难安,满是纠结,转了转手里的烧火棍,欲言又止道:“师父……”
    玉竹头也不抬,语气带着烦躁:“怎么了?”
    “……这一路咱们吃饭住店的银两都是我付的,您看我带着这么多盘缠,难道就一直没起疑么……”
    玉竹一口气梗在喉口,既上不去也下不来——她只当芦苇这小崽是拿的自己私房钱,平时曾韫对他出手阔绰,哪想到这居然是曾韫特批的出游经费。
    果真是一孕傻三年,自从生完小甜瓜后,她这脑子是越来越不如从前了。
    想到刚断奶的小甜瓜,玉竹难得泛起了点当娘的自责,心说自己招呼也不打便带着芦苇跑出门,确实太过鲁莽了。
    可是她很快又想起了小甜瓜黏着曾韫不丢的场景。玉竹用鼻子“哼”了一声,方才的一点自责如同浮光照水,顷刻便消退的无影无踪。她摆出一副严师的架势:“是你主动跟师爹说的?”
    芦苇可怜兮兮地摇了摇头:“没、没有……师爹临走前交代我,说师父您大概是嫌他看得太紧,想一个人出去散散心,让我跟好您就成……”
    ……
    “还有,师爹说您爱吃荤,让我多带些盘缠住好点的店家,要是看见您喝酒就劝着点,别给您吃太多寒凉之物,在山里尽量不要呆的太久……”
    玉竹的脸越来越绿,强揣的为师之尊已经快要没地儿搁了。
    芦苇见势不妙,匆匆做总结陈词:“其他的师爹没说什么,就说让我保护好您,哦不,让我被您保护好,等您转悠够了提醒您一句,他跟小甜瓜都在家里眼巴巴地盼着您回去呢。”
    三言两语间,一趟属于江湖义士探访故地的出游便成了孩儿他娘抛夫弃女的不负责离家出走。玉竹悼念故人的心情陡增三分沉重。
    芦苇一口气交代完了,乖巧地闭上了嘴,捧着手里的烤兔卖殷勤。
    “行吧。”玉竹无奈地站了起来,拧了一只较小的兔腿,大大咧咧啃了一口,转身把一件布衫披在了个头小小的芦苇身上:“在这呆着别动,我去去就回。”
    说罢她拎起一瓶琥珀酿和五只酒杯,将斗笠一扣,眨眼便消失在了雨幕的山林之中。
    芦苇哪敢自己坐着——师父的斤两他再清楚不过了,表面看上去轻功非凡、暗器了得,实际上却是个病秧子,走远了路、没吃饱肉都会晕上一阵。这趟出行,他师爹提前备了一瓷瓶小丹丸,交代每天给师父水里化上一粒,以养气补身。今天这粒药还没吃,师父这么着跑出去,万一有个三长两短……
    芦苇赶紧咬了下舌尖,阻止自己往下想。只是头顶的衣裳遮住了眼睛,等他掀开去追玉竹的时候,山路间只剩迷蒙雨雾,哪里还有人的影子。
    芦苇忧心忡忡地叹了口气,看一眼乌灰的穹顶,又坐了回去。
    他打小长得乖巧,印象里跟着娘亲出门总会招来陌生人捏脸引逗,也正因如此才被人牙子瞄上。拐卖运送的路上马车起火,烧着了芦苇左腿,买卖自然也黄了,人牙子就给他留了两张饼子和一壶水,把一个残废小儿丢到了路旁的芦苇地。
    当初若不是碰见出行办事的曾韫,芦苇兴许早就没命了。更幸运的是这位款款贵公子不仅为人仁厚,医术也是了得,芦苇被火烧伤的左腿在他的照料下几乎已经看不出什么异常,连轻功都远超同龄孩子远远一截。
    瘸腿都治得,师父的病根却久治不愈,由此可想,师父的病必然比烈火灼肤还要命。
    芦苇伸着脖子往远处看了看,没看出个所以然来。他不敢乱跑,只好端坐在树下等师父回来,脚止不住焦虑地蹭着跟前的泥地。
    这趟出行前,他对师爹许下了军令状,定要护师父周全回家——师爹乃当今武林一呼百应的第一人,身处武学顶端却是一身君子气度,对世事都有股漫不经心的随意不羁,唯独对待师父,捧在手里怕碎了,含在嘴里怕化了,要星星不给月亮,连亲骨肉小甜瓜都享受不了这等待遇。别的高人要么在后院种梅种竹,他却为搏师父一笑,把一院子的梅花砍了种樱桃。
    想到师爹说“你师父当年差点被人用樱桃骗走”时的一脸严肃,芦苇重重地叹了口气,感慨师爹跟传说中那个不着调的周幽王大抵是有点相似之处的:如果师爹是一国之君,师父说要烧个火玩玩,师爹肯定会欣然应允。
    这推测并非毫无根据。就在几个月前的元宵,师父师爹说要带着一家人去城里看烟火,说的好听,结果师父一听有人叫卖甜酒,二人转手就把小甜瓜塞给了芦苇,让镖局的三爷领着他们去看花灯。
    芦苇本还指望着师爹清醒一点驳回此事,但显然师爹色令智昏,二话没说就跟着师父走了——这两人倒是玩挺美,回来的时候师父醉得摊在师爹身上,头发乱蓬蓬的,师爹看起来衣冠楚楚淡定如常,脖子耳根则布满了可疑的胭脂红。惨烈的只有他和小甜瓜,由于三爷对花灯没兴趣,两个娃跟着彪形大汉看了一宿的刀枪棍棒,以至于当晚芦苇做梦都是在兵器行卖艺。
    这事芦苇记得清楚,皆因那是小甜瓜学会说话的第一天。小丫头被双亲冷落一宿,坐在芦苇怀里,愤怒地拿小胖手指指曾韫,又指指他肩上睡得正香的玉竹,猛虎落泪,哇地哭喊出了人生中的第一句话:“阿爹阿羊(娘),羞羞!”
    芦苇拨了拨面前的火,想到这里忍不住无声地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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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四师兄妹,活着的只剩下了玉竹一个,她醒来那一年,曾韫差人在太阿仇鹤的坟冢旁新做修整,小一号的石碑刻着三个人的名字,却只有苍兰一个人的遗骨:柳华被火烧的尸骨无存,凌霄死在颐阳,被当成为盛笑春卖命的官兵,混在一个不属于他的队伍里埋了。
    太阿刻着他们的名字,但如果他们真的会回来,一定会先来这座老去又新生的小山吧。
    玉竹把五只酒杯在面前一字排开,挨个倒上琥珀酿,这酒比当年马家村的像样许多,掺了雨水,入口像烈火灼过口腔,连眼睛都被烧的发酸。
    玉竹有许多话想说,雨水下的稀里哗啦太过热闹,她呆呆在雨里站了许久,末了,只抹了一把眼角的雨滴,鞠一躬走了。
    后面几天的行程赶得极紧。玉竹想着在家里一副嗷嗷待哺样子的父女俩,也没心思在颐阳仔细转悠,二人只在颐阳城中了停留半天,给芦苇添了些行头,给小甜瓜买了双缝制精巧的小靴,便马不停蹄地一路往东,直奔青州。
    回到家,玉竹推开门。印入眼帘的是熟悉的庭院,男主人在藤椅上倚坐着,手捧一本薄书,貌若谪仙。再往旁边看,谪仙脚边是个肉球,被亲爹在屁股后面栓了一根毛团,正乡村憨犬似的追着自己转圈。
    他娘的,玉竹心骂了一句,哪有一点“眼巴巴”的样子。
    “咳咳,”芦苇预感到师父心情不佳,及时地提点了场中还不知水深火热的父女俩。
    “回来了?”
    曾韫嘴角一翘,上前接过了玉竹的行囊,顺手打发外面的丫鬟去打盆热水。
    这人贱嗖嗖地贴近道:“我还担心你要抛夫弃子,另寻新欢,留我和小甜瓜父女俩孤零零地相依为命。”
    玉竹一记眼刀甩过去,表示“哪远滚哪”。
    小甜瓜听见芦苇的咳嗽,又听见亲爹嘘寒问暖顺便卖惨,这才意识到面前如同泥地里滚过的人是自己娘亲,激动地忘了说话,“啊啊”地把鼻涕撇了玉竹一身。
    玉竹看见这两个妖孽离了自己在家活得还挺好,既有种一块巨石落地的安心,又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不悦,一脚踹开一个,拉着张脸回了房间。
    “生气了?”待芦苇领着小甜瓜出去,曾韫笑着吻了下玉竹的额角,“我还没跟你算‘离家出走’的帐,你怎么反倒生起气来了?”
    “生气?”玉竹冷笑道,“王八才生气。”
    曾韫手往下移了两寸,笑吟吟地看着她:“夫人说得对。”
    ……
    玉竹看着这张欠揍的脸,怒改话道:“呸,我就是生王八的气!”
    “王八怎么招惹我家夫人了?快说来让我听听。”曾韫仍旧面不改色,手却很不老实,一会功夫已经从腰间游走到了大腿根。
    “呵,”玉竹一掌拍掉了探过来的爪子,“我不在,曾掌柜看书品茶,过得有滋有味,我这么一回来倒似是扰您清静了。”
    曾韫蛮不讲理地把她往自己身上摁了一下,恰碰到灼热的部位。
    “谁说我有滋有味了?”曾韫气息喷在玉竹后颈,“……书页我一个字都没看下去,再不回来,我就要抛家舍业出门找人了。”
    他说着含住了玉竹的耳垂,引得玉竹“啊”了一声。
    这时外面有人轻轻扣了下门道:“老爷,热水备好了。”
    曾韫松开了环着玉竹的手:“进来吧。”
    热气腾腾的洗澡水把房间里熏蒸出了一层白雾,曾韫替玉竹宽衣解带,将她抱入浴盆,揉捏她的肩道:“去了颐阳?”
    “嗯,”玉竹闭着眼睛,人也舒散下来,“先去太阿,后到颐阳。太阿还是老样子,燕雀山已经长出了新树,有些认不出了。”
    “树木吐纳新绿,人也有一代代传承,”曾韫握住了玉竹的手,“跟那孩子说了么?”
    玉竹迟疑了一下:“……还没。”
    “总归是要说的。”曾韫道,“你教会了他剑法,但这剑背后的故事,他师从何门何派,都是比剑法还要重要的东西,都应该让他知道。”
    “嗯。”玉竹点头应了一声,又道:“那来年……”
    “别动。”曾韫按住了她。
    他小心地一一检查玉竹身上受过伤的位置,划过她右臂的时候,曾韫稍作停留,轻轻涂了些药膏在上面。那里原有一个凸起的长疤,宛如一条蜿蜒的小蛇,随着长年累月的用药,已经浅的几乎看不出了。
    玉竹顿住了话头,看着专注的曾韫,他做这动作时,神情像在擦拭这世上最宝贵易碎的瓷器珍玩。
    直到所有旧伤口都检查完毕,曾韫才抬起头,接着问道:“来年怎么样?”
    “来年……还是一起吧。”玉竹往浴盆里缩了缩,露出一双不知所措的眼睛。
    曾韫一笑:“夫人愿意捎带上我了?”
    ……
    见玉竹点头,某人得了便宜还卖乖:“被冷落在家十几天,夫人先要怎么安慰我?”
    玉竹还未来得及言语,身子已然被人从木桶里捞了出来,擦一擦便被压在了床上。
    这人装了半天软柿子,到了床上立即脱下羊皮变回狼:“今天下午到晚上,我保证,夫人不会再想下床一步。”
    玉竹心里大叫不妙,奈何话还未出口,已经被人用唇堵了回去。
    “唔……”
    挣扎的手扑了那么一小会儿,过了片刻便环住了曾家公子的后背,一只秀手探出,拉下了床前帷幔。
    清明雨霁,接下来便常是烂漫春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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