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天晚上。
    尚阳坐在房间里书桌旁,扭开了小台灯,昏黄灯光泼洒着照亮了一方世界。尚阳将那一张透明糖纸掏了出来,取出一只紫外线灯,照在糖纸上。
    紫色光线下,那透明包装纸上忽然浮现出一行字。
    我喜欢你。
    “果然。”
    望着那行熟悉的字迹,尚阳靠在椅背上,某个隐约猜想终于得到了确认。
    将透明包装纸细细铺平整,他寻了本《牛津英汉词典》,将包装纸细心收藏了进去。
    叹了口气,尚阳伸了个懒腰,准备去客厅倒口水喝。
    一出门,他便看见客厅亮着一盏灯,一小圆明黄光晕打在木地板上,营造出一个温暖的小世界。
    沙发上尚厚德肚子上摊开着一本书,累得睡着了。
    尚阳将书抽出来一看,是一本家庭情况汇集表,上头记录着上溪高中高三毕业班学生每个人成绩及评价,家庭情况与家长联系方式。
    这工作狂迟早要累死的!
    将记录册放在茶几上,尚阳把客厅空调打开,又去房间里给尚厚德取了一床厚被子,放了个电暖宝在尚厚德怀里。
    都十二月了,地处中部的江城正是冬天又冷又湿还没暖气的全国最倒霉地。
    在沙发上这么睡一晚上,尚厚德明天准得感冒。
    放了一个苹果在茶几上,尚阳望着熟睡中的尚厚德。
    “姓尚的,平安夜快乐。”
    “哗——”尚阳早上一觉醒来,刚推开窗,一股寒风就猛地窜了进来,钻进了尚阳的脖子里,冻得他一激灵。
    紧接着他就看见了漫天皑皑的白。
    居然下雪了。
    江城的冬天一向湿冷,最低温能到零下八*九度,虽然比不得北方动辄零下几十度低温,但冷雨天,小刀似的刮着的寒气,能钻进人骨头缝里,风雨湿气的组合反而更加难熬。
    但它初冬通常是不下雪的。
    每年例行的两场雪,要么在最冷的一月中旬,要么在倒春寒的三月。降雪量通常也不大,最多能没过能鞋面。出个太阳,一个星期就能化得干干净净。
    今年的十二月末却下了一场铺天盖地的大雪。
    许多年后,尚阳才知道这一气象异常还被当年本地报纸上特地刊载过。
    仿佛在写他们俩离别的落幕。
    空气中少了城市汽车尾气后,有凛冽的凉与平时雪后特有的清甜,冻得人鼻子都是红的。
    真是一个适合离别的天气。
    尚阳穿戴好后,拖着行李箱,出了门。鼻尖迎接着城市冷风,低着头拉起羽绒服拉链,穿过老住宅区一群出门买菜的老爹爹和老婆婆,尚阳一眼就在小区门口看见了想见的人。
    黎青。
    今天天气冷,黎青穿得不少。及膝的黑色羽绒服,将他衬得身姿挺拔长腿无敌,黑白相间的毛线围巾裹住脖子,顺便遮住小半张脸,只露出一双寒星似的黑眸。
    大抵是刚理过发怕冷,他还戴着一顶黑色毛线帽。
    哪怕遮得这么严实,在熙熙攘攘的上学上班买菜人流中,他都好看得鹤立鸡群。
    大步走到门口,他拍了拍黎青肩膀:“班花,早上好。”
    黎青抬头望见他的笑脸,不由得绽开一个笑:“早上好。”
    尚阳拖着行李箱走。
    黎青跟着他走:“我来送送你。”
    “班花,还算你有心……阿切……”尚阳一句话未说完,便被夹着雪末的寒风迎面冻得打了个喷嚏。
    相比黎青的保暖实用,尚阳便是标准的作死标兵。
    零下六七度的大雪天,他为了风度不穿秋裤不戴围巾,羽绒服里就一件薄衬衣。
    “这么冷的天,当心感冒了!”黎青望着尚阳打扮直摇头,将自己的围巾解下来,套在了尚阳脖子上。
    尚阳兀自嘴硬着:“放心吧,班花,我可没你那么身娇体弱。阿切……”
    黎青比尚阳高三厘米,此刻给他系围巾高度正好,闻言只好笑地没反驳。
    围巾被系好了,黑白交织的毛线上还有黎青的体温,尚阳喉咙里梗了一整晚的那口气被这暖意冲得脱口而出。   “黎青,你真的不打算留我?”
    “只要你留我一句,我就不走了。”
    大雪纷扬而下,落在屋顶上、落在地面,落在台阶下,落在尚阳的肩头。蓬松的堆雪吸纳了噪音,除却细小风声,世界一片虚无安宁。
    那一瞬,尚阳在黎青眸中看到了闪烁的哀伤与难过。
    替尚阳掸了肩膀上的雪,黎青拎起了一件行李:“时间不早了,走吧。”
    尚阳无声叹口气。
    朝汽车站长长铺展开的道路上,两人并肩走着细碎的雪轻轻盈盈飘着,行李箱轮子在雪上碾过,窸窸窣窣细碎的闷响。
    尚阳有心想说两句俏皮话,缓和一下气氛。
    他一贯做惯了这事的。
    不管多严肃的气氛,被他一打岔都能松快得如喜剧电影放映厅。但今天他几次开口,都觉得自己喉咙里被塞了棉花般发闷。
    今天天气太冷了,把他的话都给冻住了。
    他想。
    再长的路都有尽头。两人很快来到t型的路口处。尚阳家小区在一个横杆的顶上,车站在竖线的末端。
    到这里,尚阳就该拐弯离开了。
    将尚阳送到了丁字路口拐弯处,黎青就停了下来,望着尚阳道:“顺着这条路走到头就到车站了。”
    尚阳拖着行李箱,声音从遮住他半张脸的围巾里传出,显得闷闷的。
    “我走了。”
    “嗯。”
    尚阳转身离开,脚步在干净的雪地上留下一串脚印,在漫天雪幕中显得长长的,朝远方蜿蜒开来。
    凝视着他走了十几步后,黎青忽然出声喊住了他:“尚阳。”
    尚阳扭头看他。
    “……”黎青认真凝视着他的眉眼,然后露出一个大大的笑:“尚阳,你未来一定要过得好好的。”
    似乎是嫌这话太老气横秋了,尚阳在羽绒服的大帽子下翻了个白眼。一扭头,他潇洒地朝黎青挥了挥手。裹挟着雪粒的风卷来了他张扬的声音。
    “放心吧,能让小爷这辈子过得不好的人还没出生呢。”
    望着那洒脱的背影,黎青唇角微扬地摇头。
    这狗屁不通的张扬调儿,还真是一贯的尚式风格。
    t型路口处,黎青一直目送着尚阳离开。
    直到那身影不断变小。
    直到那身影混在了一群赶着上班的电瓶车族里。
    直到那身影消失在另一个小拐弯处。
    直到他的面前只剩下一条被雪覆盖的空荡荡的长街。
    雪又下起来了。
    几片雪飘到了黎青脖子里,被他体温融化,化成了水。黎青被凉得一哆嗦,下意识瑟缩了一下,才猛然惊醒似的望着面前,然后低头一笑。
    已经走了啊。
    走得好。
    将手揣在荷包里,他迎着雪风往回走,缓慢地顺着两人的来路走了回去,一步一步踩在两人来时的脚印上。
    已临近附近工厂的上班时间,学生们也开始上学了,街上逐渐热闹起来,电动车与自行车开始争道,被裹成粽子似的小团子们叽叽喳喳的,背着书包上学。
    路边有一群小孩打着雪仗,其中一个小女孩被几个同伴围攻,被打得避之不及,一把撞到了黎青怀里。
    小女孩挺有礼貌,对黎青奶声奶气道歉:“大哥哥对不起。”
    黎青将她扶稳了站好,揉了揉她脑袋:“没关系,下次别跑这么快了,下雪了地滑,小心摔跤。”
    “好的,大哥哥。”小女孩仰头望着黎青,忽然道:“大哥哥,你是要哭了吗?”
    黎青顿了顿,蹲下来望着小姑娘,轻轻擦去她脸上的雪:“怎么会呢,哥哥今天很开心的。因为今天哥哥帮喜欢的人办成了一件很好很好的事,哥哥不想哭。”
    小姑娘睁大眼看着大哥哥‘胡说八道’。
    黎青站起身,在荷包里掏出一包绿包装的薄荷糖,塞给了小女孩:“拿去吃吧。”
    小姑娘接了糖,蹦蹦跳跳走了好远,才回头歪着头望着大哥哥。
    为什么明明是开心,大哥哥的表情却那么悲伤呢。
    黎青缓慢的走着,走着,走过了尚厚德住的老住宅区,走到了上次宇飞喝酒的小餐馆,走过了上溪高中门口的一家文具饰品店,走到了一家造型师都是杀马特的理发店前……
    他蹲在了路边,理发店店里放起了歌,是一首王菲的老歌《红豆》。
    他靠着墙,缓缓蹲了下去,蜷缩着红了眼圈。
    尚阳,再见。
    再也不见。
    以及……我喜欢你。
    【还没好好的感受,雪花绽放的气候】
    我喜欢你,在十五岁第一次懵懂初见时。
    那一年我刚出狱,失去了朋友失去了成绩失去了骄傲,被所有人疏离冷待,正处在人生最阴郁的谷底。
    那天,妈妈让我去城里找尚老师还钱。
    在省一高校门口附近,我看见了你。
    十五岁的你手长腿长,单肩背着书包,踩着滑板,抱着篮球,汗湿着头发与背心,一阵风似的刮了出来,大笑着扭头和朋友们告别,夕阳下那笑容比太阳更炙热,能耀花人的眼。
    我从未见过有人有那样张扬热烈的笑容,仿佛打落地起就没有忧愁。
    后来尚老师告诉我:“那是你的尚阳哥哥。”
    当时我就在想,“阳”——这个名字真好。
    如小太阳般炙热的少年。
    真适合你。
    【我们一起颤抖,会更明白什么是温柔】
    我喜欢你,在第一次在上溪遇见你时。
    早早就听尚老师说过,你要来上溪的事,但我仍没能想到会在那样一个场合遇见你。
    你还是那么开朗。
    与完全陌生的人骤然碰面,仍能插科打诨开玩笑,仿佛从来不知拘谨与约束为何物。
    背对着你的那一刻,我用尽全身力气低着头,才能克制住贪婪的眼神,不去偷看你。
    出门后,宇飞问我:“那是谁?”
    我克制着指尖的颤抖,用最平静的语气道:“他是尚老师的儿子,叫做尚阳。”
    也是我喜欢的尚阳。
    【可是我,有时候宁愿选择留恋不放手】
    我喜欢你,在忘不了你遇见危险时的惊慌失措。
    看见你被人一脚踹中了脑袋,我脑袋里一片空白,世界仿佛一瞬间在我眼前炸为齑粉。
    那是我经历过十四岁的那一幕后,第二次听见心脏紧缩,被巨大的惶恐占据耳膜的嗡嗡声音。
    我冲了上去。
    我甚至不知道我在做什么。
    后来你问我:“为什么打架那么凶。”
    我说:“因为我输不起。”
    也因为那个人是你。
    【会更明白什么是温柔,还没跟你牵着手,走过荒芜的沙丘】
    我喜欢你,在你与我意外吻上的那一个瞬间。
    尽管第二天要早起,但那天我将头蒙进被子里,辗转反侧了三个小时都没能睡着,脑袋里炸着烟花,胸腔里涌动着一股陌生又野蛮的欲*望。
    后来仅有的两个小时的睡眠里,我做了无数个梦。
    每一个梦里都有你。
    嘴唇微热的你。
    张扬快乐的你。
    拍着我肩膀的你。
    冷漠的你。
    腰肩臀都匀称,每一个动作都饱含着少年力量,诱人与性*感的你。
    那天早上,我偷偷洗了好久的床单。
    【等到风景都看透,也许你会陪我看细水长流】
    我喜欢你,在你与我同床共枕时的那一天。
    那是我从未奢望过的的美妙梦境。
    黑暗里,你和我离得那样近,呼吸都交缠在一起。我极力平息着呼吸,闭着眼装睡,唯恐被你听见打鼓似的心跳声。
    后来,我做了个梦。梦见黑暗里,你又悄悄起身,凝视着我。
    甚至有那么一瞬间,我以为你要吻我。
    从来不信奉宗教的我,在那一刻无声地祈求上帝。
    “让时光永远镌刻在这一瞬吧。”
    【还没为你把红豆,熬成缠绵的伤口。然后一起分享,会更明白相思的哀愁】
    我喜欢你,在被你质问时的死死压抑。
    那天清晨,你怒吼着质问我:“难道你就那么想我走吗?”
    我低着头,拼了命地咬住唇,强忍着内心几乎战栗的尖锐刺痛,不让它颤抖着露出行迹。
    你甩袖离开。
    我才脱力般坐下,连外套都忘了带,浑浑噩噩在深秋清晨,吹了两个多小时的冷风,埋下了感冒的种子。
    三年里,我以为我已用冷漠与疏离焊起了无坚不摧的盔甲,不会再为任何人动容。
    但那天,你只用一个眼神就让我溃不成军。
    【还没好好的感受,醒着亲吻的温柔。可能在我左右,你才追求孤独的自由】
    我喜欢你,在知道是我们全家害了你母亲时的天崩地裂……
    八年前那个秋夜,我父亲出了意外,从高处跌落,摔到了后脑勺,在icu住了一周,耗尽了家里财产,仍没保住命。
    也是那个秋夜,尚老师给我们送来了救命钱。
    同样是那个秋夜,你从一个父母恩爱,双亲俱在的小小少年变成浑身是刺的孤儿……
    那天我问你:“这么多年,最应该怪的不是那个向你父亲求助的朋友吗?”
    你摇头:“……我从来没有怪过他们。”
    你原谅了我们。
    我却没办法原谅我自己。
    “他人的宽容也不是肇事者脱罪的理由。”
    他们应该忏悔自己一辈子。
    【有时候有时候,我会相信一切有尽头。相聚离开都有时候,没有什么会永垂不朽】
    我喜欢你,在于我希望你能展翅高飞,重新回到你的人生。
    那个如炙热如阳光般充满光明的坦途。
    十七岁,你开朗热情,是广阔天地下,最无忧无虑,前程广大的小太阳。
    十七岁,我已在牢里见过最丑陋的丑恶,成为丑陋的一部分,是悬崖底下,那一棵满身泥泞与伤痕的树。
    你的人生干净明媚。
    我的人生黑暗阴郁。
    你的未来光明无限。
    我的未来荆棘密布。
    我仰望着你。
    我喜欢着你。
    我同样愿你高飞。
    四个月前,如一个暑期恋曲,你闯入了我的生活,让我知道了什么叫做美好与温暖。
    四个月后,亦如一个暑期恋曲,你应该在假期结束后,重新回到你的轨道。
    那里才是你的应有的人生。
    而我将永远凝望着你,祝福着你,期许着你一生平遂喜乐安康。
    只是到了今天我才发现,我可能会有一点舍不得。
    只是一点点而已。
    所以,让我缓一下,只是一下,我就能再平静地做你的好朋友黎青了。
    那永远爱着你,也永远不会告诉你,以及永远欠着你的黎青。
    ……
    “喂,爱哭鬼,别哭了。”
    声音从头顶响起,黎青眼前出现了一双红色的跑鞋。他呆呆地仰头,望着鞋子的主人:“你……”
    尚阳一只手扶着行李箱,蹲下来与黎青对视,伸手擦干净了黎青发红眼圈下,面颊上雪化后的水珠,露出个大大的笑容,温柔道。
    “就知道班花你会舍不得小爷我。”
    “小爷我不走了。”
    ※※※※※※※※※※※※※※※※※※※※
    第一卷结束啦!
    后天开启第二卷。
    大概还有四万字,黎青尚阳就会解开心结,彻底在一起啦。
    到时候就是小俩口撒狗粮,兼携手考清华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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