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昨天到现在他都很奇怪,好像此时灵魂出窍的并非是病床上的我,而是一派翩然优雅的他。
    有最好的大夫和夏菀聆裳她们照顾我,姬玉在这里似乎也没有什么能做的。他很快回到了自己的房间里,那些在赵国时络绎不绝的信鸽如今也不断地落在了竹溪居。他的桌上放了许多那些信鸽带来的用密文书写的纸条,他坐在椅子上发了一会儿呆便开始看纸条,偶尔在白纸上抄录一些,我走过去看到他抄录的情报全是与信野公相关的。
    又一个要承受姬玉怒火的人,信野公大约会死得很惨吧。
    他拿起一张纸条,我下意识地出声提醒:“这张你刚刚抄过了。”
    姬玉自然没有听见我这游魂的声音,不过他似乎也发现了这一点,愣了愣然后嘲讽地轻笑一声,看了那纸条片刻便点燃烧了。
    他平时并不会犯这么低级的错误。
    姬玉烧完那纸条似乎是困倦了,趴在桌子上像是休息,眼睛却没有闭上。他目光放空了一阵儿,突然轻笑着低声道:“装睡装到真睡着,真有你的。”
    我怔了怔才意识到他在说什么。
    原来那时候他知道我在装睡。
    我就这样身不由己地跟着姬玉,其实姬玉的一天很安静,从早到晚都在处理各种事情。情报,来沟通情况的禁军统领,甚至卫国君主也派了使者与姬玉商量应对绑架之事,一天下来可谓没有喘息的时机。他今天表现依然完美效率却不太好,思维也好动作也好都慢下来,连带着饭也吃得少了。
    卫国物产丰富,厨房送来的一桌饭菜颜色鲜艳种类繁多,姬玉撑着下巴挑了几筷子,夹起一只虾左看右看好像硬是要看出美丑来似的,低低地说了一句:“亏你能想到那么多形容词。”
    语气里有轻微的不忿。
    他这是在说……当时我给沈白梧形容食物的事情?若不是他从头到尾都没有看我一眼,我真要怀疑他知道我就在他身边了。
    姬玉又吃了几筷子便放下了,这食量与他平时相去甚远。
    这忙碌的一天终于即将结束,姬玉准备休息了。或许是太过疲惫,他决定今天休息之前要——洗澡。
    他对小厮说准备浴桶的时候我便呆立在当场,浴桶搬来注满热水之后姬玉便要他们退下。夏菀以前也跟我说过,姬玉洗浴的时候绝不要别人侍候的。
    于是这个房间里就剩下了他,和他看不见的我。
    姬玉开始解衣带,因为天气热他只穿了两件,我见那手指攥着丝质的衣带几下回转,紫色的外衣和里衣便从肩上滑落,露出他白皙如玉的肩膀,我方才从僵硬的状态中猝然惊醒,迅速转身捂住眼睛。
    然后想着,为什么已经转身了还要多此一举地捂住眼睛。
    我放下手掌,便听见身后有继续脱衣服的窸窸窣窣的声音,然后那些衣服就落在了床边的椅背上,余光里是一片深浅不一的紫。不一会儿就传来哗啦啦的水声,我呆立半晌只觉得一个游魂应该是没有心跳的,为何我现在却好像心跳如鼓。
    我便如蜗牛般慢慢地回过头看去,姬玉背对我大半个身子没在浴桶中,只能看见他露出水面的肩膀和后背。我这才稍稍放松下来微微走近了些,却看见他白皙的后背上大片红色的伤疤,如同红了一片的枫叶林。
    这样的伤疤沈白梧胳膊上也有类似的,不过比姬玉的面积小很多。他说是当年试毒的时候皮肤溃烂,最后留下来的疤痕。
    姬玉身上的面积居然这么大,当时他该多疼啊。
    有这么明显的伤疤,怪不得他不要别人侍候他洗澡。
    我伸出手想去触碰他的后背,那手指却穿过了他的身体。我才迟迟想起来现在我什么都碰不了。
    现在他看不见我,我突然生出了许多勇气,很想抱一抱他。
    正在我出神之时姬玉沐浴完毕从浴桶中起身,我立刻低头后退。狭窄的视线里姬玉修长的腿一闪而过,留下一片淋漓水光,待我再次抬起头来他已经擦干身体穿上亵衣,去喊小厮收拾。
    我方才长长松一口气,看着下人们一阵忙活之后离开,姬玉留了一盏灯便上床休息了。算来他已经三天没睡,刚刚又沐浴了一阵,应该马上就能睡着吧。
    我这样想着便坐在了他的床头,看着他拥着被子闭上眼睛,睫毛投下一片阴影,像是睡着了又像是没有睡。我百无聊赖地看看他,再看看窗外的明月,再看看那盏悠悠燃烧的烛台,不知道自己这个不速之客还要待上多久。
    且不论是不是我的愿望,神明甚至已经给我机会看姬玉洗澡了,想来是十分完美,之后还会有什么别的事情么?
    想到洗澡二字姬玉的身体又在我脑海里挥之不去,我有些心烦意乱。正在这时姬玉的呼吸却开始紊乱,眼睫颤抖了片刻猝然睁开,整个人像是溺水一样大声喘气。
    他又做噩梦了,不过这次他十分少见地醒了过来。
    姬玉盯着天花板片刻,翻身起床披上外衣,推开门就出去。我踉跄地被拽着紧跟他,便看见他跑到了隔壁“我”休息的房间,径直推开房门进去。
    夜色朦胧一片黑暗里他甚至没有先去点灯,而是直奔我的床边拉起我的手腕,捏着我的脉搏安静了一会儿人才松懈下来,喃喃道:“只是梦……”
    独白
    姬玉放下我的手腕,转过身去把灯点起来。幽幽的火光就照亮了这个房间,病床上我苍白的脸色也因为火光染上几分暖色。
    姬玉坐在床边静静地看了“我”一会儿,突然轻叹一声侧躺在我身边,像是疲倦极了。他的眼里全是血丝,认真地看着床上双眼紧闭的“我”,轻声说道:“第四天了,我还是不能入睡。”
    “照这样下去,你再不醒过来,我就要活不成了。”姬玉的声音低低的带着笑意,仿佛在开玩笑一般。但话说完他就不笑了,眼里的光芒慢慢沉下来。
    他看着面前那个无知无觉的病人,仿佛积攒了很久情绪终于泄露出来,眼神变得很复杂。姬玉哼笑一声说道:“你只喜欢阿夭,你这么惜命的人,既然阿夭已经死了你干嘛还为我做这些事情?”
    “你们这些人啊,顾零也好沈白梧也好你也好,从前我不被信任受苦受难的时候也没见你们,如今我变了却一个个排着队来怀念以前的我了,不觉得可笑吗?”
    在这个寂静的夜里,唯有烛火月光虫鸣鸟叫,和一个听不见话的病人的时刻,我第一次看到姬玉流露出隐秘的近乎于委屈的情绪。
    他从来不让身边的人提阿夭,似乎对此深恶痛绝。可或许他才是最怀念阿夭的人。
    我便觉得难过,轻声说道:“对不起。”
    很多时候我只顾着保护自己,害怕从他那里受到伤害。却没有认真想过我在他面前说只喜欢阿夭,对他来说是多么残忍的事情。
    姬玉自然听不见我的声音,他伸出手去撩我额前垂落的长发,有一下没一下地在指尖绕着,轻声说道:“遇见你的事情我想起来了,可不就是教你唱歌,不就是给你讲了一些故事吗?你怎么能一下子记十几年呢?该不会是……便是这么一点善意,在这十几年里你也再没有感受过了吧?”
    “宋长均说你从小就非常安静,除了跟在姜期期身后就是看书,窝在宫里的书库里,看一天,看一年。总是问太史令大人很奇怪的问题,待太史令想要深究的时候又不说话了。这么多年里没有人知道你在想什么,他觉得你一定很孤独。”
    姬玉的话顿了顿,手指在我的鼻尖上刮了刮,轻声道:“我也这么觉得。我真想知道你在想什么,你太聪明了,很多时候我不知道你表现出来的多少是真多少是假。”
    我想起来姬玉最喜欢问我的一个问题就是——你在想什么?我从来都把这当做一种探究,自然而然地建立起防御从不说真话。
    我从没想过,他其实也很想了解我。
    姬玉不知道想起了什么,皱着眉扯了扯我的头发,有些孩子气地说:“说什么‘天下最有名的公子就该有天下最美好的女子相配’,你这是想给我做媒?谁与我相配,辛然,永昌,苏琤,嫦乐?”
    “啊,说到嫦乐。我知道我把她送给赵王你一定又觉得我无情了,觉得我这样的人不可信。是,我是和赵王做了交易,那是为了救你的性命。赵王看出来沈白梧对你青眼相加,他想要你给沈白梧殉葬,若不是这交易你现在就在沈白梧的墓穴里了。”
    顿了顿,姬玉低下眼眸,他沉默了一会儿苦笑道:“这也不是什么光明磊落的好事,就算你知道了也不会领我的情。”
    “你对所有人都疏离又友善,唯独对我最怀疑最冷漠。从前喜欢我的姑娘们总是对我有诸多设想要求,我只要配合便好,到了你这里反而完全不知道你想要什么。”
    “你还是喝醉的时候比较坦诚,会拉住我不放手。”姬玉枕着胳膊目不转睛地看着我,低声笑起来捏捏病床上我的脸颊,说道:“就算你叫的是阿夭,我也原谅你了。”
    “我之前说能被你喜欢上的人是三生有幸,我是认真的。刚刚认识你的时候我就想,像你这样的人要么一辈子不喜欢人,要是喜欢上了谁就是一辈子。可是如果你喜欢以前的我,怎么会喜欢现在的我呢?”
    “就连我自己,都很讨厌现在的我。”
    我看着灯火摇曳下说个不停的姬玉,他或许是疲惫到没有力气再去维持平日那个骄傲完美的外壳,仿佛在壳上打了一个小口,那脆弱的内里就稀里哗啦地流出来。这些话可能他从没有对谁说过,若我醒过来他也不会对我说的。
    这十一年他都这么过来了,以后大约也会一直这样下去。
    “你还不快点醒过来?你听好了,我这里不养闲人,你再不醒过来,我就把你丢了喂狗……”
    他就这么低低地说着说着,慢慢闭上眼睛睡着了。睡着的时候他拉着我的手,也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地十指相扣,安静地和我共枕一个枕头。
    这个人嘴里说着要丢了我,却又拉住我的手不放。
    我坐在床尾看着这一幕,只觉得心里酸楚又温暖,如果不是现在我已经是魂魄,我应该会流泪吧。因为我想要的其实就是这样,确信自己被他爱着,然后平凡地说说心里话,相拥而卧。
    虽然不知道姬玉的喜欢能不能称得上爱,但他好像确实是很喜欢我的。
    如果我现在能说话,能站在他的面前,我肯定要问问他为什么要喜欢我。这世上什么样的姑娘他得不到,为什么偏偏喜欢我。如果像他这样被万千宠爱的人都会喜欢我,那为什么之前漫长的年月里,不曾有人在意我喜欢我。便是沈白梧的喜欢,也是因为病弱中那一点孤独和惶惑,才慌不择路地抓住我。
    我一直觉得那是因为我的问题,或许像我这样的人是不值得被爱的。
    如果不是我的问题,那么这是为什么?
    像我这样的人也可以爱人,也可以被爱么?
    但是这些我已然问不出口,没有人能听见我的声音,也没有人能回答我。我一时不知道我经历的这些是神明的馈赠还是惩罚。
    第二天早上夏菀有些急匆匆地推开了这间房间的房门,看来是刚刚去隔壁发现姬玉不见了,着急忙慌地跑来看的。看到姬玉身上都没有盖被子,只是拉着我的手睡着了的时候,夏菀站在原地愣了好一阵子。
    然后她的眼睛就红了,跑去隔壁抱了一条被子来虚虚地盖在姬玉身上,她的手脚很轻而姬玉睡得很沉,并没有醒过来。之后她就守在房门口,不让别人来打扰。
    近巳时姬玉才醒过来,他看了面前的我一会儿,第一反应还是去摸我的脉搏。见我的脉搏还算正常他才掀开被子下床,打开房门看到夏菀站在外面也不惊讶,嘱咐她叫大夫来为我看诊。
    这样好好地睡了一觉之后姬玉的精神好了很多,但是仍然有些心不在焉。他上午处理好情报之后便坐不住,特别是夏菀来他房间里通报过之后。
    夏菀说大夫来看过之后说我的情况不太好,今天已经是第三天了还没有醒来的迹象。要是今晚之前还不醒,大概就不行了。
    当时姬玉的拳头在袖子底下握紧了,他似乎想说什么,却又什么都没说。
    这一天他在推掉了所有的拜访和事务,可也没有别的事情要做,只是在清宁君府里漫无目的地转了很久。待到晚上我还是没有醒过来,姬玉有些焦躁地在书架上翻翻找找却似乎没有一本书能入眼,目光最后落在一个捆好的画轴上。
    我认出来那画轴是他为我画的画像,他已经画了三天,我还从来没见过那画像完成得怎么样。他的手指在那画像上抚摸了几下却并没有拆开,沉默了一会儿便转身而去,推开门到隔壁我的房间。
    夏菀聆裳还在那房间里守着,见他来了都行礼。姬玉便要她们都先出去,两人退下之后房间里就又只剩了他和我两个人。
    姬玉坐在我的床边,似乎有些生气,又似乎有些迷茫。他的手指捻搓着,沉默半晌才把目光转向我,说道:“你还没有告诉我你到底是怎么看我的,你又为什么愿意牺牲自己救辛然。”
    我走到他身边想要抱抱他。我回答道:“你不是知道的吗?我爱你,因为我爱你。”
    我不知道我的时间还有多久了,我还能这样看着他多久。跳下山崖前因为自尊心没能说出的喜欢他,我还是很想在死之前亲口对他说一次。
    姬玉的目光慢慢凝起来,像是愤怒一般嘲笑道:“你打算带着这个谜底离开我吗?真有你的,不愧是你姜酒卿。”
    说到最后他几乎咬牙切齿了,他狠狠地拉住那无声无息的我的手腕,目光涌动着似乎还有许多话想骂我。
    那琥珀似的眸子颤了又颤,却突然无可奈何地笑了。他微微勾起嘴角,那是极其悲哀的一个笑容,我看着他慢慢俯身到我耳边,慢慢地一字一句地说话。
    “好吧,你赢了,我输了。”
    “我输给你了,我丢盔卸甲,我五体投地。我非常喜欢你,我爱你。只要你醒过来,我就是你的。”
    他第一次折了他的骄傲,这般做小伏低地说道:“我求你醒过来吧。”
    我怔怔地看着他,突然感觉到一阵晕眩,世界快速地旋转离开我的视野。
    失去意识前我想着,或许神明知道我真正的贪念是什么,那并非仅仅是看到他知道我“死讯”时的反应。
    我想要听到他说爱我,想他也输给我一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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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傲娇如姬玉也终于认输。
    内心:(他终于表白了!!!哭泣!但是姬玉同学专挑人家晕倒的时候表,这不是表了也白表!)
    自由
    秋日的九月,我所在的镇子开了满镇子的木芙蓉花,像是天上的晚霞降落在人间。卖菜的大娘见我看着她的芙蓉花茶发呆,便在卖菜之余给我捎带了一把芙蓉花茶,笑着说不要钱。
    我拿着那包花茶愣了愣,然后便道谢。
    其实我是在想辛夫人家的木芙蓉花应该开了,姬玉想来不会留在她府上了吧。毕竟他讨厌花讨厌得要死,而辛夫人家的花开起来可真要开成一片花海。
    此时距离我从清宁君府逃出来已经过去两个多月。
    那日我从悬崖跳下去之后居然挂在树上没有死,得救之后昏迷三天然后醒了过来。我只觉得自己好像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但是梦的内容模模糊糊完全记不清楚了。
    刚刚睁眼的时候我便看见姬玉坐在床头看着我,我一时反应不过来地看着他他却突然站起来,神情有些惊慌,像是被撞破了什么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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