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挑了挑眉毛,把刚刚剥好的橘子递给我,笑道:“那你习惯习惯吧。”
    他给我的橘子剥得很干净,连上面的筋络都剥得干干净净。我有些意外地抬眼看姬玉,他拍拍手从袖子里又掏出一个芒果,轻描淡写道:“吃完了还有这个。”
    “……”
    他是从哪里弄来这么多水果的?
    他怎么知道我不喜欢橘子上的筋络?
    我低头掰着橘子瓣放到嘴里,那酸酸甜甜的味道一旦满开胸中的窒闷感便散去不少,我不禁说道:“真甜啊。”
    “是啊,看起来真好吃。”姬玉在旁边别有深意地附和道。
    我转过眼看去便见他一只手捧着芒果一只手剥皮,看样子是两只手都占全了腾不出来。沉默了一瞬之后我掰了两瓣橘子递到他嘴边,说道:“你……要不要尝尝?”
    他狐狸似的笑起来,吃了我喂给他的橘子,唇边沾了一点点橘子汁。我也不知怎么下意识地伸出去帮他擦掉了,指节触碰到他嘴角的时候心莫名颤了颤,他的笑意也深下去。
    “你……”他似乎想要说什么,旁边却传来一声轻响,一只毽子落在我们身侧。
    我捡起毽子转头看去,便见远处一个缚着袖子的浅橘色衣裙姑娘,下巴尖尖的眼睛很大,正是常见的清丽娇小的卫国女子。她的丫鬟正好跑到我身前,橘衣姑娘远远地笑着说:“没收住力道踢大了,抱歉啊。”
    然后她的眼睛就睁大了,笑容淡下去怔怔地看向我——旁边的这个人。我顺着她的目光看来果然看到了姬玉转过来的脸,他也并没有笑只是露出个正脸看向这边,但那橘衣姑娘就已经看呆了。
    我便不动声色地侧移一步,笑道:“没关系,姑娘拿回去踢吧。”
    丫鬟便捧着毽子跑回了魂飞天外的橘衣姑娘身边,那姑娘脸红了红偏过头去不再看,和丫鬟们窃窃私语一阵便跑回房间去——看那房间的规格是整艘船上最豪华的。
    姬玉倒是恍然未觉般转过头专心致志地剥芒果皮,我沉默了一会儿说道:“你这次为什么不戴面具了?”
    姬玉剥着皮,面不改色道:“过敏时我不能戴,再者说我权衡之后觉得以这个容貌劝你回来会更容易些。”
    我一时无言以对,他倒是很清楚如何利用自己外貌的优势。
    没过多久当我手里的橘子吃完,他手里的芒果剥好之时,我又听到了周围传来窃窃私语声。余光瞄过去,却见那位橘衣姑娘去而复返,还带了其他几位姑娘来,一群娇小姐和丫鬟们若无其事地在甲板上走来走去,视线也在姬玉这里飘来飘去。
    这是在观摩姬玉的美貌?
    姬玉眼观鼻鼻观心不为所动,淡淡说道:“这个你可能也得习惯一下。”
    “……”
    他正要把手里的芒果递给我,船身稍一倾斜,在我们周围闲逛的一位小姐就径直撞在姬玉身上,姬玉手里的芒果在空中划出一道优美的曲线,咚得一声落入河中。
    我一时觉得非常可惜以至于轻微地生气起来。
    姬玉眯起眼睛转过头去看那位小姐,那桃粉色衣服的姑娘行礼道歉道:“实在对不起,我没站稳。”
    这小姐也是踢毽子的小姑娘喊来的,被簇拥在人群之中带的丫鬟也最多,想来是她们里面家世最好最受宠的了。
    姬玉没有了贵公子这层可望不可及的保护色之后,这样的容貌便是大大的麻烦了,谁都可以来“不小心”造次。不过还是要说卫国女子就是胆大,我还在站在这里呢就明目张胆地来套近乎了。
    我靠在栏杆上,只待姬玉如同平时那样微笑着把她迷得分不清东西,却见他只是点点头就不再搭理那姑娘,转过头对我笑道:“我过会儿再给你剥一个,你还难受吗?”
    便是姬玉没有搭理那姑娘,那姑娘看着姬玉的眼神也是灼热的。虽然说自讨没趣但她也没有太大失落,转身又去和姑娘们窃窃私语了。
    姬玉之前对待女子一向和颜悦色,从未有这般冷漠。我有些意外,脑子里转了转便说:“这次我们又要扮演恩爱夫妻了吗?”
    姬玉一瞬间露出他那种似笑非笑的招牌表情,但是很快就收敛笑容显露出一点怒气。我恍然发现最近都没有再看见他那种防御式的笑容,似乎是他在有意克制。
    他不在我面前那样笑,似乎是试图真诚不设防地面对我。
    “你不必扮演任何角色,我也没有演戏。谁闲的没事干天天跟你演戏,我恨不得你能把我给你剥的橘子吐出来!”姬玉低声气道,剥芒果黏糊糊的手在我脸上狠狠擦了一把。
    我被他这幼稚的举动弄得一惊,有点不知所措地看着他。芒果香甜的气味充斥了我的鼻腔,我深深吸了一口气,道:“我还从来没有吃过芒果呢。”
    芒果在齐国是稀罕水果,本地是不产的,偶尔进贡来那么一两个从来没有我的份。我只知道它们闻起来是香香的,却从来不知道它们的滋味。
    我儿时还会馋一馋,大了知道它们永远也不会属于我之后,也就不再想了。
    姬玉闻言眸光闪了闪,他又伸出芒果味儿的手掐了掐我的脸,轻声笑道:“走吧,你去洗洗脸,我再给你剥就是了。”
    他眼里一丝怒气也没有了,似乎有点心疼。
    后来他不知又从哪里拿出了一个芒果,个头比刚刚那个还要大更加金灿灿。他好整以暇地剥完递给我,我第一次吃到芒果的味道。
    原来它们是这样的味道,很醇厚的香甜。
    原来被姬玉珍重以待是这样的感觉。我有时候很怕他这样的温柔和示好,若是真习惯了,我怕有一天我会离不开他。
    像他这样的人怎么会属于我呢?
    姬玉的人气果然再一次得到了印证,第二天他出门却迟迟未归,我有些奇怪地去找他,见他站在甲板上面前站着那个撞了他的小姐。小姐挎着一篮子各种各样的水果笑盈盈地对他说着什么,我悄悄接近他们躲在墙后,便听见那位小姐的声音。
    “昨日撞了先生害得先生的果子掉了,我特地挑了些上好的水果来赔罪。”她把那篮子水果递给姬玉,面上有些红晕。
    姬玉淡淡接过篮子说道:“多谢,小姐还有别的事情吗?”
    “啊?啊……昨天看到先生的妻子身体不适,我还想探望一下……”
    “既然知道她身体不适就别打扰她了,你有什么事情跟我说就行。”
    姬玉直来直往公事公办的几句话让小姐面上的红晕退了大半,她咬咬唇有些不甘心地说:“先生您对您的妻子真好啊。”
    “理所应当。”
    “可是我瞧着她十分普通,替先生可惜。”小姐也不绕圈子了,直截了当地说:“石溪杜氏你听说过吗?我是杜氏的独女,家父正寻人入赘,有杜氏的帮衬无论你在卫国还是去宋国,都……”
    姬玉低声笑起来,似乎觉得这情形过于滑稽,他把篮子丢还给小姐的丫鬟说道:“石溪杜氏?这个我听都没听过的家族,可真是好大的气势啊。”
    小姐愣了愣,脸又红起来了——这次是气红的:“你……你竟看不起我们杜氏?”
    “你是哪个氏都与我没有关系。小姐,我早已把自己许给她了,你来晚了。”姬玉轻轻一笑,转身就想走。
    那小姐气道:“那要是你妻子死了呢?”
    姬玉的步子顿了顿,回过头似笑非笑地看了一眼小姐,说道:“有我在,谁动这种心思就该死。”
    小姐被姬玉这番威胁性极大的话吓到了,和她的丫鬟一起站在原地面色青白。姬玉倒是不慌不忙好整以暇地离开,路过我这面墙时和我对上目光。他愣了愣便走过来,语气里带着玩笑:“你躲在这里,听得可好?”
    我觉得迷惑,他为何不像以前那样温言软语地骗一骗,便可以不着痕迹地抽身而去,他向来擅长这种招数。
    听了我的疑问姬玉睁大眼睛看了我半天,眼神犹如在看一段不开窍的木头。
    “辛然还说我不懂得爱人……我看你才是真的一窍不通,该让她好好给你上课。”姬玉长叹一声,似乎非常无奈地说道:“若我还像那样,你岂不是更不相信我?更何况既然我已经把自己许给了你,就不能再对别的女人那么好了。”
    “你什么时候把自己许给我了?”
    “你不省人事的时候。”姬玉笑着笑着,话里玩笑的意味就淡下去变得郑重,他说道:“我承诺过了,从今以后我是你的。”
    他郑重的神情突然让我觉得慌张,我低下眼眸咳了几声之后便就像没有听过一样,转身回房间了。姬玉好像在我身后低声笑起来,倒也没有再说什么就跟着我走进来,又从袖子里掏出一只芒果自觉地开始剥。
    ……再这么剥下去,他大概会成为剥水果的一把好手。
    讣告
    没过多久果然那“石溪杜氏”就向我们发难了,那位小姐是跟着她大伯一起来的,她向大伯哭诉说她不过是撞了一下姬玉,好心好意地拿了水果来赔罪,却遭受了姬玉言语上的侮辱。
    他们在船上人多势众,家丁将我和姬玉团团围住,大伯非要姬玉给小姐赔礼道歉,嚷嚷着天道不存我们这种落魄士族也敢来和卿大夫家叫板,看这架势就算赔礼道歉完了还要打一顿才能了结。
    虽说姬玉言语间确实轻蔑了杜氏一番,但他们对这轻蔑的原因好像丝毫不为耻,可见卫国人连无耻之徒都无耻地直率。
    姬玉见他们这么多人倒也不怕,悠然地把我护在身后看着那肥硕的中年男人发怒,再看着维持秩序的船长赶过来。
    看见船长带了一群伙计来,那杜氏大伯更为得意,大声报了一遍自家门楣,要船长把我们赶下船去。
    那年逾五十的老船长,因为多年的水上生活佝偻着背而显得苍老,他听完杜氏的嚣张宣言却并不答话,而是沉稳地走到姬玉身边行礼道:“先生。”
    姬玉略一点头,笑道:“这段时间备的水果很新鲜,有劳了。”
    “您太客气了,都是应该的。”老船长转过身来对杜氏说道:“我只是个干活的,赶谁下船这种事情我做不了主,得要船主发话才行。”
    他以手掌示意姬玉的方向,平静说道:“这位就是这艘船的主人。这条河上过路的船,十条有八条都是这位先生的。”
    杜氏一家人瞠目结舌地看着姬玉和我,我有些惊讶但很快便理解了,姬玉这般单独行动一定是做了万全的准备,包括乘坐自己的船。
    船员们的数量自然大大超过杜氏家丁,局面瞬间反转,姬玉笑着摇头,从容道:“如何,现在我这个落魄士族可以叫板了吗?”
    场面上已经失了优势,杜氏大伯内荏色厉道:“怎么,船主就可以欺负人了吗?原本就是你做错事情,以后杜家的生意还想不想做了?”
    “你家小姐如何出言不逊威胁我妻子,我暂且不说。你们杜家的生意,我还真不愿意做了。”姬玉微微一笑,对船长说道:“等船靠岸就把他们赶下去,以后这条河上我不想再看见杜家人杜家货物的痕迹。”
    他转眼看向杜家人,悠然道:“你们要是愿意游过来,我倒是没意见。”
    待下一次船靠岸的时候杜家人果然毫不客气地被赶下去了。姬玉这番举动在船上掀起了不小的风波,当日双方对峙时围观者不少,现在各个猜测姬玉的身份。我们那间只可谓中等的房间一时之间拜访之人络绎不绝,姬玉找了几个船员守在门口,谁也不见。
    我问他:“既然你是船主,为何只定一间房?”
    姬玉看我一眼,不咸不淡地说:“我得随时随地看着你,以防你跑了。”
    我一时无言。
    没几天就到了宋国都城,姬玉在宋都有一所自己的宅院,夏菀她们都已经先行来到了这里等着。
    姬玉拉着我下船时夏菀带着许多仆人在渡口接我们,她面有忧色眉头紧皱,见到了姬玉神情没有舒缓反倒更加忧虑。夏菀快步走到姬玉身边低声说:“洛邑的消息,天子两日前病故。”
    天子病故。
    姬玉的眼睛睁大了,不自觉地放开了我的手。这突如其来的消息迅速冲击出他坚硬的外壳,姬玉眸色深沉,严肃问道:“消息来源可靠么?”
    夏菀的嘴唇动了动,面有悲色:“是……顾零传的消息。”
    我和姬玉不由地一怔。
    若说别人也就算了,顾零断不可能以天子的生死撒谎。
    按顾零的性格,这么多年来兢兢业业地忠诚于天子,自天子和姬玉决裂之后他就没有再跟姬玉私下联络过。谁知道这破天荒的头一遭,居然传的是天子的讣告。
    姬玉陷入了长久的沉默,他气氛低沉地向前走,着夏菀立刻跟在他身后以求助的目光看着我。
    此刻姬玉的心里必定是惊涛骇浪,他是靠着满腔仇恨与愤怒一路越走越窄直到今天,天子突然离世不知他……
    我这么想着姬玉却突然慢下脚步,他回头淡淡地看了我一眼又伸手拉住我的手腕,就如同这一路上拉着我怕我跑了一样。然后他继续向前走去,只是步子没之前那么快了。
    他的指尖冰冷,力气却很大。
    这个不寻常的举动仿佛是有一粒种子拨开他周遭的阴云密布,倔强地发出一枝芽来。
    姬玉府邸低调却精致,可惜我没有能仔细观摩就被他拉着一路穿过前厅大堂,走到了他的居所所在。聆裳莱樱墨潇南素她们见了我面色多多少少有些好奇,向姬玉行礼之后也没有跟来。
    进了居所姬玉显然心绪混乱,似乎是怕自己说出不恰当的话。他把夏菀叫来匆匆嘱咐几句,便关上房门直扑情报而去了。
    夏菀担忧地看了一眼姬玉的背影,转头对我说:“你别怕,公子并没有将你逃跑的事情传开,只是跟姑娘们说有事交给你单独去做。所以面对她们时无需尴尬。”
    他向来如此周到。
    我点头言谢,夏菀继续说道:“还有一事,公子去寻你之前说等你回来之后便不再是他的仆人而是他的宾客。姑娘们多少都知道你的身世 ,公子吩咐以后不再叫你阿止了,改称九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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