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白一黑两辆车,一前一后驶进别墅院子。温醒站在门口冲车内的人招手,夏榈檐一边解安全带一边笑:“这是我小姨,整一无忧无虑的傻大姨。”
    许恭昶挑眉:“这话你也只敢背地里说吧?”
    “是只敢跟陌生人说。”
    “那我真是荣幸至极。”
    夏榈檐嗤笑一声,下了车,帮着琼姨将行李搬下来。
    “来了呀!”温醒跑上前来,素净的脸上挂着亲切的笑容,夏榈檐估摸着昨晚求婚的欢乐劲儿还没过去。
    “你好,我叫温醒,温暖的温,苏醒的醒。”
    “我叫苏碧琼。”琼姨伸出手去,结结实实地握了一下,回以真挚的笑,“澄光一直都麻烦你照顾了!”
    “哪儿的话哈哈哈哈哈,是我拜托她照顾我才对了。”
    夏榈檐听着温醒的笑声,不知为何没有泛起鸡皮疙瘩。这天晚上,她在自己的日记《夏氏回忆录》中写道:
    「我从来不知道,小姨的笑声原来这么好听。」
    「以前听别人这样夸张地笑的时候,我都浑身不自在,但今天不一样。」
    「别人的笑声让我感到很虚伪,像是刻意从喉咙深处咳出来的。但小姨不一样。」
    温醒热情地接待了秦鋆琼和盛采薪,挽着她俩的手,带着一行人,和和气气地进了别墅。秋澄光拄着拐杖,和归于璞落在了最后。
    “我还想跟阿姨说声‘谢谢’,但她好像很激动的样子。”秋澄光望向温醒的身影,目光却总是被许恭昶和琼姨挡住。
    归于璞不禁轻笑一声:“姨一直都想有人陪,之前是你,现在又多了三个人,她会高兴也很正常。”
    “我就怕她今天‘非常高兴’,明天‘挺高兴’,后天就‘不高兴’了。所以我还是要快点找到房子搬出去。”
    归于璞移过目光去看她:“你这么决定的?”
    “嗯。”
    “你就没有打算过,再找家疗养院,把你母亲和盛阿姨送过去?”
    “可你知道为什么我当时会选择济慈院吗?”
    “为什么?”
    “因为那里最便宜。”
    归于璞的眼底泛起不可置信的笑意:“那里怎么会最便宜?”
    “琼姨和我一起去,她不放心妈妈在疗养院里被人照顾,她觉得自己才能照顾好她,所以,她就从学校辞职了,专程过来照顾妈妈。”秋澄光说着,撇了下嘴,“琼姨到济慈院应聘,通过了面试。当时院长告诉我,因为琼姨的关系,可以给我算便宜一些。但其实,不是便宜一些,是便宜了很多。”
    说罢很久,两人都没有出声。秋澄光再次抬头时,对上归于璞的视线:“干嘛不说话?”
    “有些惊讶。”
    “比如?”
    “琼姨之前是教师?”
    “嗯。她一直没有结婚。她说,她家里条件比较好,没有什么负担。”
    “总之,我没有见过哪家疗养院会因为员工的关系给家属打折的。也许这中间,还有什么你不知道的事情。——走吧,我们先进去。”
    像是希望很快结束对话,归于璞不等秋澄光说话,便扶着她的胳膊要进屋。许恭昶不知何时倚在门边看着他们。他看归于璞的目光,像是分享了一个秘密;然而目光一转,笑容遽然浮上脸庞,他望着秋澄光,声调轻快地说:“既然都搬完了,我也该回去了。借用一下这个人,行不行?”
    秋澄光耳根子一热,斜眼瞥向归于璞,赌气地说:“他去哪儿关我什么事!”
    许恭昶故作正经地敛起笑容,笑影却还留在脸上:“我以为他出行需要报备的。”
    秋澄光纳闷地盯着他:“开玩笑!”
    许恭昶耸了下肩,拿不定主意似的抓抓后脑勺,随即拍拍归于璞的肩膀往外走:“我去外面等你。”
    秋澄光转过头去准备看他,归于璞立马挡住她的视线:“没什么好看的,走吧。”
    他正当将她搀起来,她却敏感地喊道:“不许!不许夹我在咯吱窝下!”
    夏榈檐的声音从客厅传来:“大庭广众!”
    归于璞吃了瘪一样放开她,压低声音,涨红了脸:“我没打算!”
    “哦,谁叫你上次也这样,信任危机了。”
    *
    温醒整理出三间房,琼姨的卧室和秦鋆琼的卧室相通;盛采薪的卧室在秋澄光的卧室旁边,卧室内只有一张床,一张圆桌和一把椅子。
    这一天天气很好,阳光虽还是炙热,但风很凉快。长久以来,盛采薪都躺在旬书楼三楼的小房间里,窗帘闭得紧紧,几乎不给太阳光一丝透进来的缝隙。她的肌肤也因此变得白皙,白皙到甚至透明。
    几个小时前第一次看见她,夏榈檐不动声色地躲到秋澄光身后。她最近在看《远大前程》,盛采薪的惨白与消瘦,让她想起小说里的郝薇香小姐——骨瘦如柴的身躯包裹在日久年深已然泛黄的白色婚纱里,夜半三更鬼魂般在廊道游荡。
    然而,当盛采薪看见她时,眼中流露出的却是另一番景象。她的眼底似乎焕发出一线生机,不知是当时院长拉开窗帘透进来的那束太阳光线,还是其他更具有生命活力的光。总之,她的眼目蓦地亮起来。亮堂堂地落在夏榈檐身上的,除了逼仄小屋内久违的阳光,还有盛采薪炙热的目光。
    但这一来,更加剧了小姑娘的害怕。因此,回到家之后,她便一直待在一楼客厅,不愿意上楼。温醒喊她到橱柜里拿件被单,她也一再推脱,就是不愿意再见盛采薪的面。
    无聊地转换着电视频道,心不在焉。转到今日说法时,夏榈檐的心猛地往上一窜,她想起了秋澄光日记里写下来的事情。
    “盛宴”这个名字忽然间浮上脑海。她在匆忙慌张的回忆中努力地搜寻着,最后终于记起:盛宴离开这个世界的时候,正好还在上高中。
    然而她记不清,盛宴——秋澄光的好朋友,盛采薪的女儿——是在高几的时候去世的,但她开始明白过来,为什么盛采薪看见自己时,眼神会发生那么大的变化。像忽然看见了她日夜渴求的宝贝一般。
    想到这儿,夏榈檐望向了楼梯。她无意识地吞了下口水,关掉电视,三步一停,踌躇犹豫地往前走。这在这时,温醒又在楼上喊:“榈檐,宝贝!给我在楼下中房拿个枕套上来,天蓝色的那个!”
    “ 哦……哦,好。”
    二楼东边,秋澄光的卧室和归于璞的相对,在其旁,一扇敞开的房门内送出浅淡的说笑声。夏榈檐揪着枕套走过去,指关节在门上敲了敲:“姨,我把枕套拿来了。”
    进屋时,秦鋆琼正摸着自己的太阳穴,温温柔柔地笑着:“我经常忘记事情,忘记回家,经常迷路。”她说话的声音很蔼然,眉目亦然,夏榈檐看着她,唇角微微一弯。
    “这是我姐姐的女儿,是侄女。”温醒抚着她的头发介绍道。
    “上几年级啦?”琼姨一旁叠着衣服问。
    “要上高一了。”夏榈檐的声音很轻,说话时,她刻意溜过眼去看盛采薪。
    坐在角落的盛采薪缓缓地看过来,眼睛依旧是亮的,只是眼眶微红,唇微微张开,看上去十分茫然。
    “阿姨们好,以后有什么事情,拜托我就可以了。这一带的便利商店和超市我都摸熟了,这个暑假我可以去跑腿!”夏榈檐说完这番话,还紧张得心脏砰砰跳。
    与之相反的是,温醒的心脏仿佛瞬间静止了。她还没反应过来,整一活见鬼的样子。倒是秋澄光率先笑起来,冲温醒挑了下眉。
    离开卧室时,温醒还是摸不着头脑:“这丫头性情大变啊!”
    秋澄光回头看,看见夏榈檐正在盛采薪身旁忙着叠衣服,她的脑海中突然转过一个念头,吃惊的神情不由得浮现在脸上。
    “怎么了?”温醒摸着她的胳膊。
    “啊……没事。榈檐变化很多吗?”
    “是啊,她以前才不会说那种话,”温醒压低了声音,扶着秋澄光往楼下走,“她一向以‘不礼貌’、‘任性’、‘自私’在家里闻名的,刚才我真是见鬼了!”
    秋澄光摇摇头笑起来:“太夸张了,她对我一直都挺好的。她呀,就是典型青少年。”
    “要是我也能这么觉得就好了。要是她妈妈也能这么觉得就好了!”
    秋澄光不说话。盛采薪和夏榈檐的影子在头脑当中不由地一再加深。
    “对了阿姨,”她忽然想起来,“过段时间我腿差不多就好了,正常走路是可以啦。我打算去看看——”
    “别说什么租房中介哦!”温醒气势汹汹地打断她,“再提这事儿我跟你没完啊!”
    秋澄光望着她,半晌,挤出一个笑容:“没人想过在一栋别墅里面当租客,这租金得多少钱啊?我不能再白白接受你的帮助了。相比于你说的想要报答我,其实早就已经超出了报答的界限了。”
    “你当初救的可是我的性命诶!”温醒低声但有力,“拜托你个猪脑袋搞清楚!人的性命是这些可以衡量的吗?!再说了,你搬走以后,于璞也回栗城了,剩下我跟榈檐干瞪眼啊?——不瞒你说,我跟我姐一样不会当妈,我还不知道怎么跟她相处,你们留下来,正好家里人多,榈檐呢,见的人多了,她也能懂事一些。”
    “你在安慰我,才编出这些话的,对不对?”秋澄光神色黯然。
    温醒小孩子气地“啊——”一声,抓狂地握紧拳头,有气没处发。
    她狠狠地跺了两下脚,呵斥道:“总之,不管怎么样,你别提什么搬出去的事情!早上跟你通完电话之后,我就准备了好些东西,超市外卖也叫,房间也整理了,你要是只让你妈妈她们住两天就搬走,我实在饶不了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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