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电闪雷鸣,大雨磅礴,狂风裹挟着碎石,噼里啪啦地在天幕下呼啸。肖恩眉头一皱,还来不及拒绝伊万,一个舰员飞快地跑到他面前,屁滚尿流地气喘吁吁道:“舰长!...c,c甲板那边在叫您!”
    肖恩冷静地点了点头:“知道了。”然后他抬起眼睛深深看向伊万,碧绿色的眼珠给人一种极强的压迫感,“跟在我后面,不要乱跑。”
    一路下到底层甲板,前方一条昏暗的走廊通向c区仓库。忽光忽闪的惨白色灯光下,浑浊的污水从轧破的水管里源源不断流出,汇聚向地面,揉杂着泥泞和污物,散发出一股扑鼻的恶臭。
    伊万强忍着恶心,军靴踏进深褐色的水中。视网膜上一片闪光,能见度差得吓人,地面上翘起的铁皮差点让他摔倒在地,幸好被肖恩眼疾手快地捞了起来。
    “男孩,你果然不该下来。”男人感叹地摸了摸他的头发。
    伊万悻悻然道:“你摸好了吗?可以把手放下来了,我三天都没洗头了呢。”
    向左拐一道弯,恶臭味愈浓。一扇钢铁厚门冷冷横跨在前方,早已等候已久的通讯员将防护服递给了他们。从这里开始,便进入了舰船与外界的交汇处。
    “4支探险小队已集结完毕,”通讯员跟在肖恩后面,“一共24人,等待您的指挥。”
    走出廊道,眼前豁然开朗。高瓦数的照明灯笼罩整个宽阔的仓库区,正中间停摆三辆黑漆漆的装甲车,车上设置有压制性重火力,左右两边各悬挂一个封闭式控制台,全副武装的舰员背着重武器和一摞一摞的弹药,蹲坐在向外延伸的射击坞里,全员蓄势待发。
    走进指挥台,肖恩坐了下来:“让人从装甲车里撤出来吧。”
    另一个军官诧异地问:“可是...?”
    “我的目的是保护你们所有人的小命,给前来救援的船只尽可能的拖延时间,”肖恩向后仰倒,拢起手点了根烟,白色雾霭渐渐升起,他的表情遮掩在尼古丁的烟雾中,深邃的面孔愈加英俊,“不需要有无所谓的伤亡。”
    军官点了点头:“遵命。”
    肖恩像是想到了什么一样点了点手指:“还有,让他们在弃车前往里面塞几箱炸.药,越多越好,然后把车抵在门那。”
    “是!”
    指挥台右侧本是透明的窗户,此刻却一片漆黑。打开遮阳板,瞬间与无数双黑色的眼珠对视。铺天盖地的节肢形生物密密麻麻地蠕动在舰体外侧,夹杂着乳白色的细小的卵,一个叠着一个,一只堆着一只,如同涌起的黑暗潮水,时而涌起,时而落下,把一时手贱的伊万吓得够呛。
    肖恩眼睛盯着监测屏,然后朝他摆了摆手,示意他坐过去。年轻人难得没有顶嘴,乖乖地搬了一只小马扎,乖巧地坐到男人身边,一双眼睛到处乱飘。
    肖恩从口袋里掏出一张薄薄的半透明卡片:“拿好。”
    伊万接过卡,一脸莫名其妙:“我要你的id有什么用?”
    肖恩的脸在烟雾缭绕中影影绰绰,看不清表情。他盯着伊万纯净碧蓝色的双眼,开口说:“舰船第四层,a号仓库旁边,有一间舰长专用的逃生舱,可以容纳两个人。”
    “......”伊万沉默不语地死死看进他的眼睛里,忽然觉得心里凉了一大截。
    “罗斯知道具体的位置,我已经把所有的事情告诉了他。你保管id,这样他就不能把你闪了自己跑,他那种人做得出这种事。”肖恩弹了弹细长的香烟,夹杂着火星的烟灰从松软的烟头处掉落,星星点点地落到地上,堆积成一座灰色小山。
    “你应该记得进来时的路。等c仓库沦陷以后,我就没有时间管你了。你要逆着方向往回跑,罗斯会在四层楼的电梯边等你。”
    他的话音落下,两人间一时陷入沉寂。
    伊万望了一眼肖恩,男人抬起下巴,碧绿色的眼睛一眨不眨,眼底有些笑意,但很浅,浅到除了肖恩以外,没人知道他内心在想什么。
    一眨眼的功夫,伊万就长到了十八。从原来跟在后面咿呀学语的婴儿,变成了容貌精致的少年,然后又变成了如今在他眼前一脸倔强,蓝色的眼睛里燃烧着愤怒火花的年轻人。这是他将近二十载的心血,也是他在父亲去世后,漫漫长夜里唯一的依靠。他爱伊万,说不清到底是亲情的爱还是恋人的爱。这种爱无坚不摧,巍然不动,除了他自己,没人能斩断联系着二人的丝线。但目光触及到伊万大海一样纯净无暇的眼睛,他就下定决心,要去做那个持刀人。
    伊万的眼眶红了起来:“为什么你不和我一起走?”
    “我是探索者号的舰长,有保护所有人的义务。在最后一个舰员获救以前,我不会离开这里。”肖恩将腿搁到了桌面上。
    “义务?”伊万霍然站起身,一把拉起肖恩的领口,周围带着通讯耳麦的舰员纷纷看向他们二人,“我只需要你活着,妈妈也只需要你活着。就算委员会会追究你的责任,我们三个人可以一起去偏远的行星生活。只要我们三个人一起...”
    他说着说着眼眶发痛,就哭了起来。
    哭得一塌糊涂,让肖恩不得不用扣有昂贵袖扣的袖口擦拭他的眼眶。
    “别哭了,傻瓜。事情不会那么糟糕,”肖恩凝视向遮天蔽日的窗外,“再撑两三天,引擎就可以走了。到时候还有委员会派来的救援队,可以把所有人都带回去。”
    “既然这样,那你为什么要让我去坐救生舱?”伊万仰起头,脸上到处都是泪水,乱七八糟,哭得视线不清,肖恩在他眼中变成了一个模模糊糊的影像。
    肖恩重复了一遍他的问题:“为什么?因为你是谢尔盖耶维奇家族的最后一个直系子孙,也是妈妈最后一个儿子。在这一点上,我私心想让你回去。”
    伊万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我不要...离开你。”
    “承担起家族的名字,这是你的责任,”一只手托起他的下颚,肖恩找旁边的人借了一张纸,然后动作略有些粗暴地擦干净了他脸上的泪,尽管下一秒更多的泪水从眼眶里流了出来,“虽然你现在很伤心,但一个星期后你会止住眼泪,一个月后你会重新回到学校,一年后你会认识新的朋友,十年后你连我的长相也记不起来。”
    伊万撇开下巴:“我不会走。”
    肖恩懒洋洋地再一次捏住年轻人的下颌:“你还记得我们在巴尔瑙尔的老家吗?”
    “当然...记得。”
    那是谢尔盖耶维奇的祖宅,据说传了近十代人,有九百多年的历史。苜蓿花交织在翠绿的花丛中,帝国青的柏树与香樟共存。高耸的古堡后面有一片迎河开放的野玫瑰,每当暖风吹过,白色和红色的花瓣便在空中舞蹈,将梦幻迷离的花香传播至村庄的每一栋烟囱。
    伊万的童年便是在那里度过。
    “那座城堡有九百年的历史,野玫瑰的寿命比它更长。谢尔盖耶维奇家族死了上百人,但玫瑰依旧如时的在春天开放。再死一个谢尔盖耶维奇野也不会影响到它的花期。”肖恩的面孔燃烧在烟雾缭绕之中,狂风、暴雨和电闪雷鸣,还有肢节碰撞在钢铁上的哒哒哒哒声不断传来。
    “你也是一样。一个人的死并不会改变你什么。你依旧是你,姓氏没有变,记忆没有变,灵魂没有变,就如同玫瑰花依旧是玫瑰花,古堡依旧是古堡,巴尔瑙尔依旧是巴尔瑙尔。这世界不会有任何不同。你也不会有任何的不同。”
    “不,我会后悔一辈子。”伊万的脸色白得吓人,浑身上下的冷汗像刚刚从冷水里爬了上来一样。
    肖恩轻巧地说道:“你不会。就算我这次和你一起回去,总有一天也会离开你。你会找到朋友,家人,你还会有孩子,我的死对于你来说最终只是一个过场。到那个时候,你的快乐会有另外一个人分享,你的伤心也会有另外一个人来安慰,你们会一起创造幸福。”
    伊万睁大眼睛看着他:“这就是你想说的?”
    肖恩接过旁边人递来的报告:“对。别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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