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青幽心想, 刺激。
    看黎陌的这幅样子,他应该是早就来了,只是没现身而已。
    既然来了, 那他刚刚和夏不遮说的那些话,他岂不是全听到了?
    看着夏不遮,黎陌的眼眶渐渐红了。他不可置信、十分无措地呢喃了一声,发出了一个简单的音节:“……你。”
    他的喉结轻轻滚动了一下, 后面的话,仿佛再没有勇气说下去了。
    夏不遮道:“让师父失望了, 只不过这样的我, 才是真正的我。”
    黎陌的眼眶又红了一分:“苍穹峰的那些弟子,还有我母亲……”
    夏不遮坦然道:“对。都是我做的。”
    黎陌:“……”
    他突然攥紧了拳头, 声音拔高了几分:“为什么!那你在我身边这些年, 你究竟想干什么?!”
    不知是他这句话中的哪个字让夏不遮的笑容凝滞了一下。
    他的笑容冷了下来, 再次看向黎陌时, 似乎已经打定了某种主意, 淡淡道:“黎峰主现在后悔了?但您可别忘了,当年是您自己收我为徒的。难道是我求着赶着让您收我的,我记得不是吧?您要问我这些年呆在您身边到底想干嘛, 好。我今天就跟您说个明白,也不枉我们师徒一场。”
    前面的话说开了,后面的话就很好开口了。
    夏不遮几乎是露出了一个非常残忍的笑容:“黎峰主啊黎峰主, 你这一辈子要风得风要雨得雨, 爹娘都是出生名门, 唯一的师兄还是这天底下最尊贵的人。细细算来,这老天还真是不够公平,明明同样是人,凭什么你的人生就一定要比别人顺利百倍?”
    “哈,不过算了。越是像你这样的人,就越是经受不住打击。毕竟你从未遇到过波折,不管是谁的话都一心一意地相信,说好听了是天真,说难听点就是蠢货。”
    其实夏不遮还是口下留情了。
    这番话对别人而言也许只是有些扎心,甚至不痛不痒。但对黎陌来说,却是过分了。
    不提他的出生,光是身为一位元婴后期的大修士这一点,就从没人敢这么和他讲话。
    夏不遮算是第一个。
    看着黎陌脸上渐渐浮现出怒意,夏不遮轻笑了声。
    他压低了声线,缓缓道:“你知道你的家人,你的好师兄,隐瞒了你什么吗?”
    关于这一点,宋如风也知道。他立马站起来:“夏不遮!”
    夏不遮没理他:“还记得,我昨夜和你讲的那个故事吗。师父?”
    他一步步逼近黎陌,一声声提醒道:“其实我还没讲完。故事里一开始的那个姑娘生下了一个孩子,因为这个孩子,她再一次看到希望,有了活下去的动力,可这不是故事的结局。”
    “你想知道,这个故事的结局吗?”
    不知道为什么,黎陌又一次感到一股寒气顺着脊梁骨爬上头顶。
    他忍不住道:“……是什么?”
    夏不遮扬起了笑意,语气森然道:“那个贵妇人,以为这个孩子是那位大家主的。”
    叶青幽和宋如风顿时一愣。
    夏不遮继续道:“但她一开始没动,因为她也有一个儿子。而她的儿子一心以为自己的爹娘是一对恩爱至极的爱侣,一直以为自己的娘,是位淑娴善良的母亲!”
    黎陌的瞳孔骤然缩小了。
    但夏不遮没放过他:“可就是这位‘贤淑善良’的母亲,日日盯着这已经离开仙门,去到俗世生活的一家三口。我不知道她为什么能大意到没发现那间不起眼的小屋里,除了那个令她如鲠在喉的孩子外,还有两个长相一模一样的孪生姐妹!”
    叶青幽豁然开朗。
    是啊,如果夏不遮的母亲和黎藏遇到的那位女修不是同一人,那杜夫人认错的唯一可能就是这两人长着同一张脸!
    如果是这样的话——
    叶青幽看夏不遮的眼神变了。难怪他会突然性情大变,非要致黎陌于死地不可。
    毕竟,任谁得知自己母亲身死,自己也差点没了命的原因竟是这么大的笑话,谁都会意难平的吧。
    夏不遮道:“再后来,这个孩子长大了。这名贵妇不知又是哪里不对,不断地在将这个孩子和自己的儿子比较。这个孩子从小就聪明伶俐,和她的儿子不同,因为她的儿子灵根虽好,却是个不喜欢说话,感情淡薄的木头!”
    “有哪位母亲会希望自己的孩子是个终日不会笑一下的人呢?对,她也不希望,因为家族联姻没能嫁给自己喜欢的人,好不容易有一个出色的儿子还被人比下去。”
    “所以,她将自己这一生的不幸都怪在了这个孩子的头上,她恨他,妒忌他,日日夜夜都在诅咒着让他去死!”
    “但是好不好笑,荒不荒唐?从始至终她们一家都和这个大家族毫无瓜葛。这些所有的对比,所有的怨恨,全是无稽之谈!”
    夏不遮平静了一瞬,笑了一下:“若仅仅是这样,那这个故事也就不会是悲剧了。还记得我和你说过的,那个大家主曾送过钱的事吗?他露馅了,这件事被他的夫人知道了,连带着他从前喜欢过姑娘姐姐的事也被知道了。”
    “贵妇人原本就对这个孩子的存在感到厌恶,这下彻底爆发了。她的儿子比不过这个孩子,如今连她自己也比不上孩子的娘。”
    “于是忽有一天,一场大火烧了起来。”
    “大火如毒蛇般吞噬了一切,整个村子里的人,还有小孩的娘和姨母,全被烧为灰烬。等火灭了后,风一吹,全没了。”
    有一滴泪,从夏不遮脸上滑了下来。
    突然,他转向黎陌。又慢慢朝他走了几步,微笑道:“还记得我曾经和你说过,我母亲和姨母是怎么死的吗,师父?”
    这一刻,高□□塌了。
    黎陌双腿一软,跪倒在他的面前。
    他不知所措地嗫嚅着,本就不善言辞,如今更是连话都说不完整了:“……我,我。我……你。”
    他想说我不知道,可这是他一句“我不知道”就能了结的事吗?倘若真相如此,他有什么脸,有什么资格说自己不知道,说自己无辜?
    要说无辜的,难道不该是夏不遮一家,他们明明和他们黎家毫无瓜葛,半分恩怨都没有。却要被杜夫人拿来攀比,拿来暗暗较量。
    最终更要为黎、杜两大世家这场不幸福的联姻承担罪责,家破人亡。
    还有那些村民,他们更无辜。
    本来就不是仙门中人,就因为要保守秘密,干脆连他们都一并化为尘埃。
    比起这些人,他敢说自己无辜吗?
    他不敢。
    身为凶手的儿子,他甚至一点都不无辜。
    杜夫人走到疯魔的关键,除了有这场不幸福的婚姻做铺垫之外,难道他的性格不是原因之一吗?
    一样一样细算下来。
    他不知道,那这些亡灵,他们又知道了吗?
    夏不遮站在他面前,看了他的表情一阵后,弯下腰来:“你以为你品性高洁,是正道楷模,是天下君子,能谴责他人是妖魔是邪道。不你错了,早在冥冥之中,你娘因为你而杀去的冤魂,就能让你离这些词越来越远。”
    “所以,事到如今,我找你家讨债,我有错吗?你们黎家看似公平公正,在仙门中拥有极好的名声,但你们还不是包庇了凶手。如果不是我引你师兄出面,这件事他们还会隐瞒多久呢?”
    “而你,若是早就知道。可凶手是生你养你的亲娘,你会杀了她,给我家、给那些死去的所有亡灵一个公道吗?你会吗?你下得去手吗?!”
    夏不遮笑脸盈盈地直起身子,声线却是冷的:“所以你有什么资格做一名仙首,称自己是正道,你配吗?”
    “你们这些所谓的正道之人,不过是与自己无关的拼命声讨,与自己有关的百般包庇罢了。既然如此,我又为何要一心坚守正道,与其做个伪君子,我不如做一介恶人。”
    事情发展到这,叶青幽三人多多少少都清楚了。
    宋如风神色复杂,轻轻叹了一声:“……这都是一些什么事啊。啧,无妄之灾。”
    一个为了家族利益的联姻,带来的一连串灾祸几乎不可想象。
    栽进去一个夏不遮,搭上一个黎陌,再附带一个叶青幽,最后赔上整个仙门。
    杜夫人对夏氏两姐妹出手,一把火成了夏不遮一辈子的噩梦。
    世间中的事有时候就是那么奇妙,谁都想不到,夏不遮会是这场浩劫中唯一的幸存者。他拜入星云派,结识了叶青幽,又成了黎陌的好徒弟。
    纸是永远包不住火的。
    就像黎陌的父亲曾对夏氏姐妹中的姐姐动过心一般,杜夫人犯下如此大的罪,迟早也会水落石出。
    而真相大白的那天,夏不遮一怒成恶,报了他的仇,也拉下了叶青幽。
    叶青幽想过。如果夏不遮当年不曾改变,他们一定会一直走下去,当然也就不会有他和万归宗联手,治他罪的这种事。
    假若没有,即便他面对万归宗时依然是势单力薄,会吃一些苦头。
    但他证据在手,黎陌没有梦魇缠身,星云派局势稳定必定会是他强硬的后盾。
    果然是无妄之灾。
    叶青幽摇了摇头。
    忽然觉得,世间之事果然是一环扣一环,而有些时候荒谬得令人怒极反笑,平白生出一阵无力感。
    正是气氛安静地令人头皮发麻时。
    被吊在深坑上方的林天昊忽然呜呜了几声,尽管手脚全被折断,但他仍不顾疼痛的拼命往两边划。像是想逃跑一样,呜呜的几声也能听得出他很恐慌,很畏惧。
    在场人还没什么反应,忽然,他们脚下的冰层颤了颤。
    下一刻,一声振聋发聩的吼叫声,从深坑中传了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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