绿色叶子一片片飘落,黄栌变成了红色,声歌以为总有一天早上起来地上会叠满了树叶,踩在上头还能发出嘎吱嘎吱的响声,结果第二天起来院子地面上什么都没有,树上也什么都没有,只剩下几颗光秃秃的黄栌树干立在地上戳着。声歌还是想出去溜溜,又被苻雍数落一顿:
    “那么冷你还出去,傲雪寒梅遗世独立是吧?我让人把幽州所有开了的腊梅都剪下来插瓶里,你在屋里看看得了。”
    ……腊梅也是冤得慌。
    到了十月一,声歌后腰和大腿都被褥子垫红了,下肢肌肉都有点萎缩,但肚子总算出来了。郎中摸着声歌的脉很激动:
    “好好好,非常好。”
    苻雍扶着声歌挪到箱子前,声歌从里头把琵琶拿出来,坐在凳子上:
    “终于躺够了,今天我就给你弹一个海东青拿天鹅。”
    苻雍有点惊讶,声歌打个手势:
    “客官请坐。”
    见苻雍坐下,声歌拧了拧琴把上下试了试音,缓慢地拨动琴弦。孩懒水是带着蓝调的绿色,一只脖颈袖长的天鹅拨弄着粉色的花瓣,水里有巨大的乌鳢摆尾游动,河底的鹅卵石上贝壳一张一合,贝壳里还有七彩的东珠。徐徐东风飘过,空气中孕育着草木的甜香,山梁上铺满了水红色的黑水杜鹃花。到了农历一月份这些杜鹃就会在一夜之间像火一样盛放,所有最美最好的东西都铺就在孩懒水,简直没有比这里更适合魂归的去处。天鹅抬头往蔚蓝的天空上看,火光电闪,一只箭从天而降咬住了天鹅的脖子,一大一小两只鸟在地上扑腾起来,洁白的羽毛如同六月飞雪,最终全部落在了碧蓝的浪花上,孩懒水被一丝血色染红了。天鹅的脖子和头都垂下去,海东青再次高飞,消失在开满杜鹃花的山涧中。
    声歌长长叹息,将琵琶放在一边。天鹅是一种成双入对的动物。海东青因为无聊就把一只天鹅给咬死了,天鹅死了也不会吃完,只是把尸体扔在地上头。另外一只天鹅看见这个情景,心里会有怎样的感受?在此之后,活着的天鹅还能不能坚强地活下去,能不能再换只天鹅重组家庭生儿育女,勇敢地重新站起来?也不知道自己想要说的这些话苻雍能不能听懂,自己想祝福他的他能不能领会。
    苻雍听得懵了:
    “可以啊,什么时候练的?”
    “躺床上的时候脱琴练的。怎么样,听出什么来了?”
    苻雍沉默了片刻:
    “你担心我?”
    声歌大吃一惊,我的天哪,您居然听懂了,艺术造诣突飞猛进吗?谁知苻雍叹了口气:
    “之前没想到你会这么快有孕,我想着顶多是拼个两败俱伤,所以筹谋左了。如今苻光英中毒濒死,苻亮被困在夔州回不来,把敌人逼到绝路,也就是断了自己的后路,必须出手决战,不抱破釜沉舟的心意断不能取胜。没想到你怀了孩子我走不开,也就丧了两败俱伤的心气儿,没了破釜沉舟的意志。所以昨天夔州那边放了点水,苻亮估计快到京了。”
    声歌大吃一惊。原来您平白解读出这一大堆内容,我想说的您一句没读出来?但更让人没想到的是,现在苻雍居然变善良了,看来男人有了孩子想法就会不一样。犹豫了片刻,声歌道:
    “所以你已经把解药给光英送回去了?”
    苻雍摸了摸声歌的脑袋:
    “你可真是一孕三年傻。现在苻亮回京,看见他宝贝儿子那个样子,还能有心情来理我吗?他不理我,我就可以天天看着你保你万全。过几个月苻光英死了,他们两夫妻想到的首先还不是报复我,而是赶紧再生一个嫡子,那时候你月子都做完了,我再没那么多后顾之忧,李柔再想生出嫡子可就难了。郎中说你怀的八成是男胎,就算到时候李柔真有运气再生一个,我的嫡子也比苻亮的嫡子要年长。”
    声歌心想然后呢,这样一来他就不能跟你苻重弼一脉争皇位了?都说苻家内斗专精,看来这专精里头还出了个专家模式,也不知道是怎么养蛊练出来的。苻雍啊苻雍,你也是要当爹的人了,怎么还是一点同理心没有,真不怕报应落在自己脑袋上吗?
    不过有时候报应这种东西就像是法条律例一样,只会对老百姓管用,而往往对皇家失效。好比一个平民女子跟婆婆吵了几句,然后不管发生了什么不幸都会被人说成是糟了报应。而李世民把李建成所有的孩子全部杀光,结果仍然子孙满堂成唐宗汉武名载史册,也没见遭什么报应。反正只要是皇家胜利者,那就没人敢也没人能让你遭报应。
    ……除了老天爷。
    声歌看了苻雍半晌:
    “你就这么想当皇上,为了当皇上可以无所不用其极?”
    苻雍悠悠看着声歌:
    “你的意思是,我应该抱着幼吾幼以及人之幼之心,眼看我的孩子被苻亮那边斩草除根是吗?”
    声歌闭上眼叹气:
    “苻雍,你有没有想过,当年我爹密谋废立的时候苻亮已经二十一岁了,性格又桀骜不驯,我爹根本没有百分百的把握摆布于他。那时候你才十五,对我爹那样乖顺,我爹为什么不选择立你而要立苻亮?”
    听见这话苻雍怔了一下,声歌道:
    “那时候我爹拿着你和苻亮,还有其他几个苻家人的八字去找人看过,人家说苻亮于这皇位虽然无命有运,运势到了定能一飞冲天。可你运势不足,除非……除非遍经坎坷见惯离合,你才有机会坐到皇帝的位子上。”
    其实当时高人说苻雍运势不足,除非至亲将热血洒尽把这运字填满,一颗颗脑袋把他垫起来,苻雍方能坐到皇帝的位子上。尉迟泰裕听了害怕尉迟府遭牵连,所以才选了苻亮。
    苻雍叹了口气,双手抱着声歌:
    “只要有你,有孩子,我什么苦都可以吃。世道再怎么磋磨于我,上天再怎么薄待我,我都受得住。终有一天我磨难受尽能给你一个皇后的位子,到时候你心里就会只有我,也再没有人能欺负你抢走你了。”
    声歌用手摸着苻雍的胳膊,心里异常不舒服。
    到了十月十五,声歌辗转反侧根本睡不着。自己是三年前这个日子晚上子时前后过来的,那推算起来就是今天结束重生了吧?
    声歌心怦怦直跳。当年说重生三年,结束后就把自己收回地府,任务不成灵魂就会灰飞烟灭,可又没说要把孩子也收回地府。自己肚子里孩子都能动了,从人道主义的角度说,也该让自己把孩子生下来再死吧?当时没好好阅读重生协议,真是悔之晚矣。
    忽然间声歌意识到一个问题,自己是十月十五来的,那满三年好像应该是十月十四?
    到底什么情况!也不知道郑袂淑现在死没死,要是有个联络工具什么的还能互相沟通一下。
    正胡思乱想,苻雍忽然猛地从旁边坐了起来。声歌吓了一跳,苻雍转头看了声歌一眼满头是汗:
    “你娘是怎么死的?我怎么听人说你娘是难产死的?”
    声歌一愣:
    “对呀,我娘就是难产死的呀,你不知道吗?”
    苻雍惊得直往后仰,脑袋上汗更多了。声歌拿出手绢给苻雍擦汗:
    “不是,我娘不是无缘无故难产死的,我家不遗传这个。那时候你爹带兵去打金陵,将我爹封成了从五品宣武将军。去之前你爹的原定部署,是将营帐扎在江北再找机会渡江偷袭。当时我娘怀声默到八个月,感觉扎营点兵没什么问题,仍旧为我爹做副手打理军需,没想到上元节南下到了长江北案,远远看见金陵城张灯结彩,似乎全城都在过正月十五,根本不可能有什么防备。当时你娘已经怀了你在上京待产,你爹为了争过其他兄弟贪功冒进利令智昏,不管我爹和旁人如何阻拦,居然坚持不让扎营,非要用船连夜过江。大家都是北方人不擅长水战,八成又有你娘在里头通风报信,人家早就在芦苇荡里备好了埋伏,当时北周的军队就被打得落花流水溃不成军。为了掩护你爹逃跑,我爹只好带人断后阻拦,你爹当时就脚底抹油跑得比你在西北还快,直接从西路冲回了蔡州。我爹被人从长江往北追出去二百多里,比丧家犬还惨,搞得我娘长途奔波早产了。因为第一个生的是我,人家又断出这时候怀的是男胎,我娘一心想把声默生出来,结果耗尽心力流血过多而死。”
    说到这里,声歌心中暗叹。啥是忠良,不是心甘情愿将全家牺牲为国尽忠,而是一将功成万骨枯,不知道怎么样就被上封把全家一个个坑死,最后上封还老婆孩子热炕头活得不知道多自在,精力过剩还要去内斗互相消耗争夺权位,下面的人只能拿着点官爵在被窝里头哭。战场上一个人的错误决策就能害死那么多人,真是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这种刀子不落在自己身上,上封永远不会真知道别人有多疼。
    其实苻雍苻重弼这类上封已经算好的了,虽然真心里认为别人的性命跟自己家人比连个屁都不算,但至少会在别人死老婆死孩子的时候认真补偿善后,而且战略失误已经不能算多。要是跟了一个更不靠谱的去打仗简直不知道有多悲剧,难怪当兵为将的容易心理变态。
    胡乱想了一番,声歌再去看苻雍,发现苻雍听得完全呆住了:
    “……你刚编的吧,我怎么从来没听说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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