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里到王家上戏,头一出儿《百寿图》、二一出儿红净戏《千里走单骑》,叁出儿两下锅的《锁麟囊》,大团圆,图个吉祥。月仙演主角薛湘灵,演二路青衣赵守贞的是在梆子团中挂头牌的玉牡丹,一山不容二虎,玉牡丹本就不乐意给月仙配戏,早就推叁阻四的,等到要快开锣,差人说了声:"今儿我们牡丹姑娘头痛额热身上不利索,到镇上瞧大夫去了",干脆砍了活儿。
    所谓救场如救火,晚琴做了几年戏补丁,哪里没人往哪儿去,匆匆忙忙地画个大白脸,胡乱擦胭脂抹粉儿,披了衣裳,台上已经叫道:"女儿开门来!"
    晚琴道:"来了——"
    打帘子出去,她眼睛向下一扫,男女老少拖家带口的,坐着站着,只差没挤到台上来,原来王家的堂会,十里八乡的村民皆凑个热闹,指指点点的。她心里原本就有几分怯,越唱却越觉得不对劲儿,低头一看胸前,坏哉,忘了贴线帘子,登时汗珠儿就从额角津津而下,再开口,怎么唱都不是味道。
    王家老太太睡觉不分时辰,等歇醒了晌午觉,天色已经擦黑,吃了晚饭在戏台子前面坐定,丝弦嘈嘈好不热闹。婚礼办得颇为盛大,老太太面子也排场,她满意地抽着旱烟管,先高声与左右的二婶子大妹子谈笑了一回,话题左不过庄稼的年成与鸡苗的多少,最后又都毫无悬念地落到聘礼的丰盛与新媳妇的美貌上来,等听足了奉承,才向戏台上瞟了一瞟,问管家唱的是什么戏码。
    管家回答说,回老太太的话,这出戏演的是两个新媳妇出门子,一个阔一个穷,花轿在避雨时停在了一处儿,阔的那个见着穷的那个可怜,就给了好些钱财珠宝,后来阔小姐家道中落,去给大户人家做老妈子,恰好主顾便是当初受她慷慨解囊之人,这正唱到两个花轿一处儿避雨呢。
    老太太嗓门儿阔而响亮,如果勤加练习指不定早已名满天下,单说嗓门儿大小,比起台上诸位是丝毫不遑多让的。她看了不一会子便嚷嚷:"这个阔小姐薛湘灵、是叫薛湘灵的罢?她笑什么呢?"
    原是晚琴一场戏唱下来,满面通红、满身细汗,先拿帕子来揩,再把线帘子装上,正待重新涂脂抹粉,检场前来催促:"姑娘,马前了!快上场罢!"
    晚琴饮了口热茶,还未饮尽,心想着再急也总得归置利索,嗓子仍颤抖着:"不能,叫我扑扑粉。"
    这检场是玉牡丹的跟包儿,自然不给她留情面,正拉扯间,检场哼道:"这角儿不大,脾气倒不小!"
    晚琴一听,不禁冷笑道:"论脾气,我哪里敢同你们玉牡丹较高下?那若是唱砸了,也算是你们角儿的罢?"她听外头弦声款动,心想左右有师父兜着,兀自在脸上压粉,遮一遮汗迹,并没有理会。
    谁知那检场的提溜着她的肩膀,将晚琴生拉硬拽到帘后,用鞋尖儿在她后心踢了一脚,晚琴便落水的旱鸭子似的踉踉跄跄地扑了出去。
    薛湘灵阔小姐出阁,花轿落在春秋亭避雨,遇上了同样是出阁的穷丫头赵守贞,戏台左右各支两副轿帘,月仙与晚琴各坐在后头。趁着空闲的时节,月仙向这边一觑,只见晚琴脸上胭脂全晕得花了,红殷殷面如重枣,活似一个关公,悄声哂她:"你今儿的妆好呀!"
    晚琴捂着心口喘息不已,眼底有泪,恨道:"是呢,关二爷我刚唱完《挑袍》,还没来得及改脸儿呢!"
    月仙不晓得个中缘故,只看她上台的身段儿滑稽,脸上也不像样子,嗤嗤地笑起来,又见她用手背往脸上揩,笑嘻嘻地阻拦道:"别抹!越抹越糟。"
    那厢演梅香的念完了"这雨可是越来越大了",接着薛湘灵有一段唱,可是月仙却没动静,梅香侧耳听到轿帘后头正在闲侃,便提高了声量,又叫道:"小姐——这雨可是越下越大了!"
    月仙张了张口,这是唱到了"何处悲声破寂寥"还是"耳听得悲声惨心中如捣"?经方才那么一打岔竟把词儿给忘了,月仙当下急得眼珠子乱转,这才是真真正正的心中如捣。晚琴赶忙连比带画地向外指,月仙恍然大悟,原来是"春秋亭外风雨暴",如此总算是盖过一劫,二人皆吓出了一身冷汗。回想起方才的情形,这错儿犯得着实可笑,月仙的嘴角便不知不觉地勾了起来。
    说老太太看不懂角儿的玩艺儿,可刚刚管家说故事似的讲过一遍,总明白一些情节。戏里薛湘灵赠囊是同情赵守贞家贫无嫁妆,应当做出些悲悯真挚道神情来,月仙这么一笑却坏了,同情变为嫌贫爱富,在老太太眼里分明是含沙射影地嘲弄王家的新媳妇呢!戏散场后,老太太要点一人给赏钱,她的旱烟管朝着晚琴一指——"小丫儿,你过来。"
    晚琴脸上黑烟锅子红胭脂膏子糊作一团,大柳干了,往两边支棱着,正寻了个无人处蹲着,见老太太唤人,抬了抬眼。
    老太太道:"小丫儿,就是在叫你。"
    她先给了晚琴两吊钱的喜封,紧接着道:"这小丫儿,模样多好,多喜庆!"
    明眼人都瞧得出这是胭脂膏子抹多了,晚琴闹了个大红脸儿,局促地垂首立着,没吱声儿。老太太又道:"我看你唱得比他们都强。"
    老太太抽的关东烟,呛而辛辣。晚琴微微别过脸,心中暗暗叫苦,因着这么一句话,她一个戏补丁把所有正牌的角儿们都得罪尽了,真是不叫人好过。
    管家清清嗓子,赶忙给了个台阶下:"老太太是说,小角儿呢……虽是年轻了些,但俗话讲千金话白,四两唱,念白讲得有味儿。"
    老太太连连点头,"小丫儿,你还想要什么赏?"
    等晚琴真真儿要了二斤碎谷子拌高粱,老太太却瞪起眼睛道:"这是嫌我们家的饭吃不饱,故意寒碜我?"
    晚琴张了张口,只觉得这老太太若有胡子定然已经吹起来了,到底没好意思说这是用来喂鸟的。老太太又扯扯她身上穿的青衣道:"你唱的是出嫁的新媳妇儿,咋能穿黑的,得穿红!"老太太觉得自己分析得很有道理,得意地吩咐管家去扯几尺红布来做赏。
    晚琴晓得那老太太根本没听说什么是"宁穿破,不穿错"的道理,再说这红料子,做个褶子太短,就算是做个小袄裁缝也会嫌给料苛刻。她却偏偏作出施舍的神情,若是自己不装作欢天喜地的模样谢过一遍,晚琴确信那吝啬老太婆会毫不犹豫地把送出去的两吊喜封给要回来。
    晚琴强装笑颜,可是双颊上的笑窝到底已经漩起来了,里面大抵无酒也令人自醉,管家的手趁着有红布做掩饰,悄悄捏住晚琴的双手不放,指腹在她滑溜溜的手背上不住地摩挲。晚琴浑身过了电似的一抖,逃也似的跑开了。
    她拿着东西回屋,身上不爽利,心里又发涩,一路翘着嘴巴。那厢月仙早已卸了行头,见晚琴进来,尖利的指甲在她耳朵上一拧,哼道:"好嘛,没成想,你竟出息了!"
    晚琴吃痛,连声告饶叫她放手,软声细气地道:"都是师父兜得好……"月仙手上又一用力,晚琴忙道:"我唱的,比大姐万分之一也不如……"
    "你也知道?"月仙仍不放手,"那社火上的观音娘娘是谁来扮?"
    晚琴已然受不住了,一张小脸儿痛苦地紧缩成一团,泣道:"我来我来!社火上那天扮观音的要唱叁堂会审,唱会审的衣裳薄,这大冷的天儿,人家都穿夹的了,我舍不得大姐受这苦!"
    "舍不得我受苦?成心戗我的行儿哩!"月仙更恨,"你自小学的都是里子活儿,竟会唱这个?师父给你悄悄练的私功?"
    晚琴见无故牵连了师父,心里有怒,更加不肯松口,"我明儿一早就起来吊嗓,临时钻锅还不成吗?我现学新的!"
    月仙放了手,冷冷地揉着胳膊,"罢了,师父怎么着都偏你,我是后娘养的,不是亲徒弟。"
    晚琴钻进被筒里,背对着她,耳朵火辣辣地肿起来,"不是亲徒弟,师父能让你挑班那么些年?"
    月仙自顾自道:"老太太赏你是师父安排的罢?"
    晚琴被吵得厌烦,蒙上脑袋,暗暗在被中道:"师父才不耐烦同那老稳婆周旋。"
    翌日清晨,月仙醒来,没听见晚琴吊嗓,却见到晚琴在窗下伏案,她倾身去瞧,晚琴唰得将手上的东西藏在身后,涨红着脸道:"师父曾讲,戏曲是艺术,唱戏须得一些文艺方面的积累。"
    月仙只当是些戏曲秘典,恨不得立即撕掉才好,抢过一看,却发现是份报纸。
    于是房门被"通"得打开,月仙拎着一份《大声报》笑得前仰后合,晚琴趿着鞋披头散发的,缠着她伸手去抢,怎么也抢不着,恼羞得直跺脚。月仙不依不饶地念道:"今日接到来信求助一份'我自小束胸,现已成人,有何方法可使奶部长大么?'中国受此摧残之者甚众,女子有大奶部,原本自然……"
    晚琴羞愤至极,尖叫着"别念别念"去捂她地嘴,哪里捂得住,月仙接着道:"……况奶头耸立于胸前,是女子之美象的表征。可以多做一些伸展活动胸腔,对奶部增大极为有益——我说你这个最不喜欢念书的怎么突然看起报来了!"
    俞承秋一早去溜鸟,顺便到街上淘换了块松香,回来将鸟笼挂到院中,恰撞上在院中追逐的二人,晚琴跑起来摇摇摆摆,一不留神便一头扎进了他的怀中。她的外衫松松垮垮穿得很敷衍,贴肉穿的血牙色束奶马甲被她自己嗖得揪出来扔到地上,恼恨地踏了数脚。
    俞承秋瞧见一只足有一寸长的蜂子,拖一条黄色的胖尾巴,他也没闹明白大冬天为何会有蜂子,荡悠悠落到一簇花上,或许是仙人指,冬天开的那种,左摇右摆,似乎在上下端凝。他想到从前见过的一首诗,不怎么好,写的是:粉腰蜂子犹无赖,挠遍花心未肯休。那里是蜂蝶阵、燕莺巢。痴心枉做千年调……到痴心枉做千年调,就不敢再往下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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