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们把我当什么了?”
    云清净扬声质问,在空旷的天地里近乎振聋发聩。
    是容器,是祭品,是任人予夺的死物。
    骤然间,他周身爆出耀眼的灵流,仿佛整个破裂,向外恣意宣泄他的愤怒。
    骇人的灵压覆满天地,祭阵在闪烁呼应,传出不小的震荡。
    云清净双瞳映出了强光,如过去那般不可一世,他将心爱之人紧抱在怀,单手执剑,满是挑衅。
    而后,灵流中响彻一声暴喝,蓝光如天刃,眨眼间荡平乱流,一扫而过——天柱上的裂缝疯狂蔓延,涂成了一张密网,“嘭!”,天柱就此粉碎!
    神逐峰轰然震荡,天柱上方的仙引石瞬间脱离束缚,焕发出强光,重新撑起了九重天。
    云清净在动荡中继续向上奔赴,这一回,他的剑锋又对准了神禁之地。
    “他、他想做什么!”上方的仙族众人顿时慌了神,“神禁不能破啊!”
    宁嗣因顾不得自己血流不止,亡命冲向他,宁婉霜忧心他的伤势,道:“往生祭吸纳灵力有数百年之久,他不过是在以卵击石!”
    宁嗣因赫然回头,素眸缠满了狰狞的血丝:“你之前说得没错,这世上根本就没有我可以放心的人和事……”
    宁婉霜一怔,只见宁嗣因化作一道青光飞快切进了神禁之地。
    祭阵荡出剧烈的起伏,破开强流之后,云清净一剑从祭阵边缘径直砍向阵心!
    他要一锅端了这命数!
    汪洋大海般的灵力不断冲撞他,逼近阵心那刻,剑锋被莲箭猛然撞开,紧接着,宁嗣因迎面刺来,云清净被迫向后退去。
    两人在一片荒芜里对峙。
    祭阵里的灵流搅起了滔天波澜,众人身处神禁之外,根本无法再靠近。
    宁嗣因衣领之下皆被鲜血染透,就像是花蕊泣血,不断流淌,直至根茎全部浸在殷红里,他的剑已是摇摇晃晃:“看来你要比我着急多了……”
    灵剑划破的裂缝很快被灵浪吞没,偌大的祭阵里,人影微渺至极。
    多么自不量力。
    可云清净没有低下剑锋,他指向宁嗣因:“你无非是为了千年前那一场天劫,那时的罪魁祸首早已伏罪,破损的天幕也恢复了原貌,众生复又世代延绵,这一切的一切,都是万古真人他们一众前辈牺牲了自己才换回来的,如今你要全毁了么!”
    “什么牺牲!”宁嗣因被这些字眼刺得怒发,“九重天那么多人,为什么偏偏要牺牲真人!”
    那是蓬莱人最敬仰的主座,是鹤林最尽心的守林人,也是两只仙灵曾经唯一的倚仗。
    宁婉霜悬在祭阵外,狂风吹动她单薄的身影,闻言,就像回到千年之前,她尚且是一枚小小的素蝶,无意飘进了万劫不复深渊,也是如此的无力。
    可那时候,有一位慈眉善目的青衣仙尊救了她。
    “你怎么逛到这里来了?这里可是很危险的。”万古真人将这只乱跑的仙灵放进掌心,用指尖轻轻拨弄,蝴蝶敛起双翼,不说话。
    万古真人当它余悸未消,便将它带回鹤林休养,蝴蝶瞧见清池里盛放的花草,倏地飞出掌心,在清池上空徘徊。
    欣喜得如同回到了自己的家。
    “哪来的白蝴蝶?”
    “你瞎么?肯定是真人带回来的呀!可是它为什么不说话?”
    清池里荡漾的仙灵纷纷叫嚷起来,蝴蝶不习惯这么热闹,窘迫地躲去一朵仙莲背后。
    周遭的仙灵顿时住了嘴,似乎对那株仙莲很是忌惮。
    蝴蝶这才意识到眼前这株仙莲是整个清池里生得最耀眼的,傲立池中,一尘不染,仅是含苞待放,就能散出凌驾于众人之上的气势,蝴蝶又赶紧飞远了。
    万古真人旁观这出好戏,忍不住打趣道:“嗣因,你看你都被别人嫌弃了。”
    仙灵们纷纷涌向岸边,只见池水微皱,不断掀起一圈圈的涟漪,万古真人顿时后悔自己嘴欠:“不过是玩笑话,怎么又生气了?”
    净莲不理会他,自顾自发怒,万古真人只好坐在池边,不厌其烦地安慰它,眉眼间始终藏着柔软的光,就像清晨的露珠映出天光一般。
    蝴蝶停在一旁,静静注视眼前一切。青衣仙尊就是这林间的神祇,被成千上百的仙灵簇拥,无人不向往。
    唯有那株仙莲端得清高,仿佛身处热闹之外,可任谁也看得出来,它一切的神思都系在那一个人身上。它觉得这里实在是太吵了。
    万古真人像能识破它的心思,转手拿出一张七弦琴,弹指拨动琴弦,琴音霎时流淌开来。
    那一刻,琴音成了彼此的唯一,于是它的世间重归寂静,仙莲终于妥协,随风动了一下,万古真人当即绽开灿烂的笑,继续忘情拨弄琴音,响彻整座蓬莱。
    素蝶也主动飞进眼前的喧嚣。往后的日子,它有了名字,婉霜。
    宁婉霜登时挥出一掌打在祭阵外,灵流四处飞溅,她根本无法冲进神禁,眼看阵心的身影颤颤巍巍,她不免揪紧了心。
    “净莲!”
    宁嗣因听见神禁外的呼喝,恍惚中,亦是被这千年来冗杂的记忆湮没。
    “为什么……”
    “为什么是真人……”
    鹤林的日子其实很枯燥,他不喜欢身边聒噪的仙灵,那些仙灵也很惧怕他,可万古真人喜欢它们,所以他也要喜欢它们。否则他就会离得太远。
    真人有时候会在冷阁里看书写字,间或抬起头来,窗外仍是风光大好,远处的清池里花草摇曳,群鹤掠过林间,飞向天际。他在观望这一切时,也有一株仙莲在远远地注视着他。
    世上会有人总是这般无忧无虑么?喜怒哀乐忧思恐,他只取喜乐二字。除非有不懂事的仙灵弄坏了他的书、他的琴,万古真人才会绷住脸对它们一顿训,却也只是纸做的,没说几句,狠下的心又浮起来了。
    “嗣因,我方才是不是太凶了?”真人会在池边向他倾诉,眉眼间故作怅然,嘴边的笑意却根本藏不住。仙莲气他心软,可又忍不住沦陷其中。
    真好。
    好到让人愿意永生永世都守在角落里瞻仰。
    鹤林时常会有外人进出,万古真人只有在他们面前才会露出喜乐之外的神情——原来真人的眉头也会皱起来,尤其是听见那一声声“主上”的时候。
    那一日,鹤林外很吵闹,喧嚣甚至能惊动潜在池底那些雷打不动的仙灵。
    万古真人快步前来,仍旧携着笑。池中的仙莲还是花苞的模样,素蝶停在尖角处,见到真人来了,翩然而起,落在他的肩头。
    万古真人轻轻弹指,即刻生出一阵暖风抚过仙莲,他朝池中笑道:“不是开花了么,怎么又变成这样?”
    仙莲憋着话不肯说,只有小蝴蝶在耳畔解释道:“上回真人教嗣因学术法,半路被九重天叫走了,嗣因等了你很久。”
    万古真人这才恍然,愧疚道:“是我不好……”
    不知何故,今日万古真人的掌风里透着些许凉意,仙莲隐隐不安,抬起眼又看见了真人泛出苦涩的笑容。
    万古真人俯下身,在岸边写下两个名字:“你们二人也快修成人形了,之后会正式籍名入册,所以我给你们想了两个新名字。”
    蝴蝶落在“玉华”二字上,来回审视,唯有仙莲无动于衷,问:“为何不等修成人形之后再说?”
    万古真人只用寻常的语气说:“外面出了点事,我须得过去一趟。”
    仙莲瞬间绷紧了心弦,其余仙灵闻言也围拢过来,接连关切,可仙莲什么也听不进去。
    “真人要走?”仙莲质问他。
    万古真人起身,添了几分戏谑:“是啊,我都要走了,你还要自闭着不让我再好好看看?”
    仙莲不情不愿地将花苞敞开一丁点,旋即又闭得死死的:“骗人!又不是不回来了!”
    万古真人当即轻笑几声,不轻不重地应他:“会回来的。”
    仙莲陷入沉默,万古真人转而低头看向地上的蝴蝶,叫出了新名字:“玉华,不再同我多说几句话么?”
    蝴蝶飞回仙莲身边,像往常那样惜字如金道:“真人慢走,等真人回来。”
    万古真人顿时心有慰藉,神情在转身那刻变得决绝。
    仙莲守至身影消逝,才低头看向岸边的名字,只可惜从那以后,他再也没有听见给他取名字的人亲口唤出这个名字。
    再也没有。
    阵心的漩涡已然登顶,不断卷噬周遭一切。宁嗣因的记忆余下了大片空白,没有万古真人,一切只能是空白。百年千年,全是空白。
    他忽然变得歇斯底里,挥出莲剑袭向云清净:“所以根本就没有什么牺牲!天塌便塌了,遭殃的不过是一群无能鼠辈,还有那些本就低劣的人魔妖,他们根本不会感恩戴德,只会觉得这是你应该做的,这样的牺牲根本毫无公平可言!”
    眼前人的心早死了,心口也快流干了血,仿佛只剩空的躯壳。
    云清净不过反手一震,莲剑陡然破碎,宁嗣因仍是执着地缠着他:“净儿,你不是也想解脱么?阵心就在前面,还在拖延什么!”
    云清净瞥向怀里只余一丝微末呼吸的风醒,过去犹疑的一切都沉了下来。
    “净莲师父,”云清净仍是这么唤他,“得与失之间才是公平,而不是论得失的多少,很多代价我们根本没法去斤斤计较。倘若一个人为了天下人而牺牲,就要让全天下的人认错,甚至跟着陪葬,这样的公平,谁也给不了!你又可曾想过,万古真人本就是心甘情愿的呢?”
    宁嗣因骤然一僵,而后恨恨道:“没有那些所谓的仁义之道……谁会甘愿去死!”
    云清净趁势散去灵剑,拔下颈上的星宫蓝玉,登时强光闪烁,照亮了整片天。众人看见强光里飘出了一个魂灵,面目陌生,衣饰古老陈旧,脸上还刻有罪者的刺字。
    过去被投入万劫不复深渊的罪人,并没有全部魂飞魄散,有些人的肉身被神兽毁去,魂灵却留在了神兽体内。在灵上尊者与神兽部分躯体同归于尽之后,这些魂灵就此散落在外,云清净因而找到了当年在九重天厮斗、引来天火的其中一名上仙,在他的意愿之下用玉佩收纳魂灵,将他带到了此地。
    “万古他……本不会死的……”魂灵竭力发出嘶哑的声音。
    宁嗣因诧异地看向空中的魂灵,只见魂体逐渐流散,声音变得忽远忽近,如同岁月在回溯,眼前仿佛烧起了千年前的那场大火。
    被应召前来的佼佼者们聚在破开的天幕底下,仰望头顶肆虐的天火。
    惹出祸端的上仙瘫坐在旁,已受了重伤,眼下只能不断扇自己耳光。万古真人藏住叹息,忙对众人道:“为今之计,只有用精纯的灵体补上天幕,才能断去天火的源头。”
    “那须得有足够强盛的灵力才行,可眼下去哪儿找这样的灵体?”有人禁不住质问。众人旋即朝四周张望,火势蔓延极快,摧枯拉朽,大半的仙界都烧成了火海。
    很快,有人指向了远处那座灵气缭绕的仙岛:“蓬莱!蓬莱可以啊!”
    “不行!蓬莱岛虽是灵力充沛,可上面还有那么多人呢!”
    “赶紧将他们遣散就是,如今仙界已危在旦夕,有什么割舍不下的!”
    “不如找找别的仙岛!况且此事还得先过问万古真人!真人可是蓬莱的主座!”
    “别的仙岛要么太远,要么灵力不足,根本就没得选!”
    ……
    万古真人在喧闹中一时沉愣,他看着天火的尽头那一座生机蓬勃的仙岛,依稀想起了许多人和事。
    九九八十一座星宫,广袤无垠的山林,那是无数生灵的家。
    “不必了,太过麻烦。”万古真人笑叹,却是如释重负。众人能够体会他的心境,此刻唯有面面相觑。
    精纯的灵体除了天生携带灵气的物,还有足够修为的人。
    余下的法子已是不言而喻。
    万古真人将一旁犯了错的上仙扶起:“你赶紧回禀九重天,说天幕很快就能填上,让他们尽快加派人手准备后续之事。”
    “你、你们打算如何补上天幕?”上仙惶恐地问。
    眼前众人在他身前站得挺直,答以他们脸上洋溢的傲色和决绝,只一眼,就是永生难忘。
    “记住我们每一个人的脸,可不能白死了。”
    万古真人最后对他笑着说,上仙转眼就被众人抛在身后,他只能拼命向外奔逃,任烈火在身后吞噬一切……
    “都是我的错……为了争抢一个座席……就酿出了千年的悔恨……”魂灵逐渐哽咽,知道自己说什么也都无济于事,“万古曾让我牢牢记住那日发生的事……所以我唯一能做的……就是在需要的时候将这些真相说出来……”
    流散的魂灵就此烟灭,被卷进漩涡,坦然接受了他迟来千年的魂飞魄散。
    众人眼睁睁看着漩涡里窜出极高的灵焰,一瞬间,心也跟着在疾风中飘摇。宁婉霜僵在半空,两行清泪滑出眼底,她没有知觉,因为她从未尝过这样的滋味。
    宁嗣因孤身站在动荡的灵流中,人已比神禁之地更加荒芜,他开始摇头,抗拒所有一切。
    云清净此刻成了最无情的人,他不得不拔高了音量:“万古真人这么做也是为了护住蓬莱,倘若依你的公平逐一清算,那今日要在往生祭里陪葬的……还有整个蓬莱!”
    “还有你自己!”
    “可真人说过他会回来的……”其余的都崩碎了,宁嗣因此刻只记得这个。
    云清净骤然红了眼,不知不觉语气一沉,道:“他确实回来过——”
    宁嗣因扬起失神的眸子,只见云清净从怀里拿出一本《千诀录》,是灵上尊者遗落在万劫不复深渊的。里面除了三界的古文字,还夹杂着很多画,和各式阵法图混在一起,本不引人注目,可真相大白之后,这一幅又一幅的画变得格外醒目。
    云清净认得那些古怪的画,因为他在灵荡峰的书信里看到过,他也猜得出是画画的人将自己梦里的碎片记下来了。
    画里,补天的人在覆灭那刻,还有一丝神识残存于世。神识和怀里一本尚未取名的书一同坠落人界,直到千年之后,无意间被一个凡人拾得,残缺的神识借由凡人的身躯复苏,从此也改变了那个凡人的一生。
    “……凡人此后的大半生都为了身边散落的书页在奔走,”云清净极力克制,“他时常忘记很多熟悉的事,却能在梦里记起很多陌生的事,他连自己叫什么都不知道,后来为了拜入灵荡峰,才重新给自己取了名字。”
    “——云霄。”
    云清净无比坚决,而面前的宁嗣因已然陷进了一场死局。
    “他本不必过成这样,可谁又能赔他这一生?这不也是不公平!”云清净还能清楚记得南原的某处小山顶上,那凡人躺在落日的余晖里对他说的那些话,“不过他自己根本就不在乎,活得比任何人都快活,一生逍遥,最后却还是为了你说的那些‘仁义之道’送了命,难道真是有人逼着他们这么做的么!”
    只一瞬,方才被灵剑划破的裂缝传出了巨响,那一点微不足道的瑕疵,正逐渐向祭阵四周崩裂,千里之堤,即将溃于此。
    云清净复又甩出灵剑,直指呼啸的阵心,漩涡已然开始回落。
    宁嗣因孤身站在乱流之中,天地就在眼前,却离他越来越远。
    他始终留守鹤林,每日都会去冷阁研墨,好似故人就在身侧,正同他一起看书写字,继续教他那些千奇百怪的术法。偶然间一抬头,依旧能看见窗外的盛景。然后他守着故人从手边的琴架上取走了七弦琴,兴致盎然地出门去了。
    此后,他拼命守好鹤林最初的模样,只盼离家的人能找到熟悉的路归来,也用尽全力去填上清池边空缺了千年的位子,可他还是被抛下了。
    与那些写着“生平不详”的史书一样,满纸荒唐!
    宁嗣因强行剥去了所有狼狈,对着这片天,发出哂笑:“好……好!你既选择了这世间,那我就还你一个新的!”
    灵流涌动那刻,一袭浸得血红的青衣转身投入了漩涡!
    他还可以去新的地方继续等待,千秋万代,不过如此。
    云清净惶然向前疾追,而灵剑追入漩涡的瞬间,阵心爆出强震,将他撞出了阵盘,连同神禁封印都全然碎裂!
    耳畔陷入嗡鸣。
    往生祭撕开了整片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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