郁华觉得赛罗在观察自己。
    也不能叫观察,更准确一点来说,应该称呼这种目光为“审视”。
    赛罗仿佛是第一次见到他似的,在此之前,他从未用这种眼神看过他。它陌生却不冰冷,裹挟着一种犀利的探究,郁华隐隐能感受到赛罗的目的是什么,因此激动得心神颤抖。因为心爱的alpha的视线如影随形,使他不得不紧张地时时刻刻挺直了脊背,渴求谄媚的姿态卑微如待客人品鉴的货物——但用更温情的角度来看,又像是追随日光的太阳花,在明朗的光线下尽情舒展着自己的饱满的花盘。
    赛罗的目光,就是郁华生存所必须的那道日光。
    早上的时候,赛罗视线的从后方探过来,郁华敏锐地感知到。他无心学习,蜷握的掌心汗湿,攥在手里的笔杆淌在他的汗水里,笔尖无意义地在纸面上画出一道道墨痕。
    他思索着自己的背是否挺得够直,校服的领口有没有不小心往里折进去了,又不可自控的升起担忧,他最近瘦了太多,背影大概不会太好看。
    但他想了那么多,坐在最后一排端详他的赛罗却全然没有看他的背影,只盯着郁华后脑往下,衣领之上的那一段后颈看。
    教室里隔三排的位置,对于视力极佳的赛罗来说一切都纤毫毕现。原来郁华留的是长发,时常掩着那一小片皮肤,让beta的后颈呈现出一种不见天日的白。过白的肤色不能让人联想到更健康活泼的东西,班级里许多omega也很白,但他们白的像奶油,像牛乳……总归是这一类的东西。而郁华,他像黯淡的白瓷,或者夜幕深处某个角落里丛生的一缕幽暗的月光。
    他一眼让人联想到的是纤瘦,脆弱,一握就能被折断了似的。赛罗一直以来总认为beta应有自己的担当,不能承担责任、独立自主的beta是懦弱的代名词,如果这个beta还渴求强者保护的话,那简直罪加一等。
    赛罗就是怀着这样自我的评定体系,将w区的郁华排除在自己的朋友圈之外。即使他们可以说是像朋友一样相处了将近两个月,但郁华离赛罗的世界还有很远的一段距离,这是赛罗开始就认定了的,而后来郁华也明白了这一点。
    然而在此刻,赛罗望着那一小片白,尝试着再度把自己的体系套用在郁华身上,却发现十分困难,难以做到。
    一个看起来这样虚弱的beta,强行要求他一点也不能依靠外力,实在是很不近人情。赛罗不期然想到他和郁华在一起后的某一天,郁华陪着他在健身室锻炼。每日的锻炼是赛罗的必修课,郁华却没有这个习惯,只能黏在他身边。
    他怕郁华无聊,又担心他的身体,寻遍整个健身室给他找出最小号的哑铃——郁华乖乖听话自己去玩了,没有不愿意,也没有喊重。反倒是他看着蓝色的哑铃压在对方细瘦的手腕上,没多一会儿就看不下去,总担心这么个哑铃会压坏郁华的手,又把人叫回了身边。
    那时候郁华的身份还是“身体不好的omega”,现在变成“身体不好的beta”,在这方面对于赛罗来说,似乎也没有什么差别。
    把他的评价标准套在现在的郁华身上,即使赛罗尽量使得自己客观,不加入多余的感情因素。可扪心自问,要是给他一个哑铃,他依旧不忍心把哑铃压在郁华的手上。
    况且,一切只是赛罗这么想,对于郁华来说,不管是上体育课、举哑铃,还是认定赛罗后自己躺上手术台、从偏远的w区一直追到a区来,他从来没有和谁倾诉过这其中的辛苦。在真相摊开后,他也没有和赛罗哭,他很坚强地——用几乎令赛罗恐惧的偏执——朝着赛罗伸手,被拒绝之后,也是一个人带着满身的鲜血去了医院,还记得给爱格留下一个地址,给赛罗留出一个选择,给自己留一份希望。
    这个过度苍白、身体羸弱的beta在脆弱的表象下有一颗极刚强的心,充沛的毅力和恰到好处的心机。他颈后那道疤就是证明。
    经历两场手术和排斥期时剧烈的身体反应,在帝国医学如此发达的今天也令这道疤长久地留在了郁华的后颈上。
    只是浅粉色的一小条,长度刚好够取出报废的人工腺体,放在郁华身上却很显眼。像白瓷上多了一条缝隙,长久地吸引着赛罗的视线。
    有时候赛罗看着那道疤,看着看着就忘记了自己初衷,只是揣摩两次接受手术时郁华的心情。
    还有仍在他梦里不曾褪色的,那么艳的红,那么多的血量是怎么从这么一小块地方流出来……是不是就因为流了太多的血,这一片本就脆弱的皮肤才会这么苍白?
    发怔的时间和观察的时间各占一半,不去注意那道疤的时候,赛罗还能记得需要审视郁华获得答案。
    但说是审视,其实也没得到什么实质性的成果。他用眼睛仔细记录着郁华在学校的每一天,但郁华的每一个神态、动作、表情,都和那个与他交往中的郁华别无二致。
    ——他已经无需在赛罗面前伪装自己是个omega了,但他还是这个样子。
    这就让赛罗的工作很难进行,那些从齐安口中听到的,那一次争吵时郁华突兀地展现出来的,很难在面前这个郁华身上找到影子。
    赛罗陷入挫败,在一天放弃了对郁华的观察,他上了顶楼天台,在逐渐转冷的秋风里眺望一碧如洗的蓝天,想起的却是他曾经和郁华在这里共同分享一块郁华亲手做的蛋糕。
    天台的门锁动了一下,赛罗朝那边看过去,铁门推开,郁华的脸就露了出来。
    他似乎没想到会和赛罗直接对上视线,愣了一下,但没多一秒的犹豫就踏上了楼顶,靠近了。
    赛罗由着他向自己走来,这是他们继茶水间见面后的第一次正面沟通,隔了不短一段日子,赛罗意外地发现自己的心情竟然称得上平静。
    郁华走到了距离他横向半米远的位置,靠着天台的围栏蹲坐下来。他的校服外套上沾了一点白灰,不过郁华没有在意,手也没有去拍一下,拿了个石子在地面上画圈。
    赛罗也靠着围栏,只不过没有蹲下。他和郁华一高一矮,低头就能看见郁华细白的手指捏着石子,在地面摩擦出弧形的白痕。
    在郁华画出第三个圆之后,他开口了。
    “上次你在茶水间不小心打到了我的手。”郁华细声细气地说:“红了很久。”
    他的声音没什么中气,不知道是因为身体虚弱还是没底气,整个人看在赛罗眼里是一小只,显得有点可怜。
    也很好欺负。
    赛罗没有多想就接口,说:“我是故意的。”
    “哦。”
    郁华沉默了一会儿,用没有拿石子的手摸了摸另只手曾经被赛罗拍红的地方。
    这个动作映入赛罗的眼底,他看着郁华,用事情发生以来难得平和的语气说。
    “我被你吓到了。”
    人高马大的alpha平静地承认自己受到的冲击:“之前你浑身是血的时候,也这么朝着我伸手。”
    这句话可以理解为赛罗的解释。郁华的眼睛里很快浮上一层水雾,他把头低下去,声音很轻地说了一句“我知道”。
    然后又用赛罗能听清的音量,说:“对不起。”
    赛罗没看见他眼睛湿了,他出了神,似乎是在回想烙在他脑海里无比深刻的那一幕,用alpha特有的,低而缓的嗓音道。
    “不用道歉。”
    “你也……没有办法。”他说。
    圆形的泪点砸下来,在地面上晕出深色。郁华的肩膀微微耸动,他没有发出声音,动作却明显是哭了起来,用手背揉着眼睛。
    “你为什么不看着我了。”他抽泣着说:“对不起……但是我真的没办法……”
    “你既然、能……你知道的话,为什么不看着我了?”
    赛罗忽然明白是因为今天自己一早上没“观察”郁华了,他才追到这里来。转而也想到了,郁华应该是清楚他目光的含义的。
    ……如果郁华知道他的意思,那么想跟他在一起的郁华,是不是在他观察期间也在伪装?
    就像以前一样。
    已经平复的心情再度烦躁起来,赛罗的语气像是不耐烦。
    “不知道,我看不懂。”
    郁华却没有因为他的语气而胆怯,没有一丝间隙的接口。
    “不用看,你问我就可以。”他这句话说完时候停顿了一下,接着就把话音放缓了,让自己不要显得那么迫切,表示出更多的恳切和真挚:“你想看出什么,直接问我也可以,我什么都会说的。”
    赛罗没想到能这么开诚布公,他侧过头来看郁华,四目相对,那双漂亮的灰蓝色眼睛里还包裹着水色,但的的确确很真诚的样子。
    “你会说实话吗?”赛罗无意识地问。
    “我保证,我会实话实说。”郁华的睫毛颤了颤,挂在上面的一滴眼泪就掉了下来。
    赛罗喉结滚动,别开了头。
    天台上有片刻的静默,郁华执拗地望着赛罗的侧脸,半晌,alpha的声音响起来。
    “……真正的你到底是什么样的?你为了装成omega,在我面前做了多少伪装?”
    这个问题很锋利,实际上,也很伤人。
    郁华却没有显出更多受伤的情绪,倒像是很认真地思索起来。
    “你经常带我去百货大楼的空中餐厅吃饭。”过了一会儿,郁华说:“你每次都点赛西尔喜欢吃的菜……你好像觉得omega都喜欢吃这些,所以你问我说喜不喜欢的时候,我每次都说,喜欢。”
    “还有那一次和赛西尔在一起吃饭,我……在学习赛西尔是怎么吃饭的,其实我和你一样,也不喜欢牛肉片蘸蓝莓果酱,太难吃了。”
    他说完这些,就安静下来。
    赛罗等了一会儿,最终不得不转过头来确认:“只有这些?”
    郁华睁着潮湿的双眼看着他,似乎不明白他为什么这么问,仔细思考过后,点了点头。
    赛罗用很复杂的眼神看着他,他所想的伪装,显然不是郁华说的这些开玩笑似的小打小闹。
    “齐安告诉我,你实际上很有手段,蓝海高中没有人敢招惹你。”赛罗的话语简单,尽量讲述得浅显,他的困惑和焦躁抑在每一个字里:“但是在我面前,你不是这样的……我以为,你需要保护。”
    郁华听懂了他的意思。
    他准备答案的速度很快,为了显出郑重,回答却很慢。
    “赛罗,我是需要保护的。之前没有人保护过我,但是你做了。你可能都不记得了,只是随手做了一些事——帮我赶跑伊利亚,还有伊利亚叫来的他的人——这些事对我来说,却非常重要。”
    “从这以后,即使我不需要别人,我也想要你的保护了。”
    “在你面前的我。”郁华低低地说:“就是真实的我。”
    ……
    那天在天台的谈话时不时会出现在赛罗的脑海里。
    当时,郁华的语气,他的表情、眼神都在告诉赛罗:他没有说谎。
    郁华和他说过的唯一一个谎,就是编造了一个omega的身份,把自己送到他身边,为自己求得了在他这里得到保护的理由。
    只是一个性别,照理来说不应该决定太多,在赛罗这里却牵动了很多东西。
    包括郁华为了爱他而变更性别是否太过出格,变了性别的郁华在他面前是不是他真正的样子,而另一面他所不了解的郁华,又是否值得他爱。
    这些问题,解决了一个还有另一个,原本该一个个解决下去,赛罗却在从顶楼往下走的台阶上失去了所有探究的心情。
    他日复一日想着郁华覆盖着水色的眼睛,母父在给出所有建议后的收尾的那句话一次比一次更有力地抨击着他的心脏。
    “说这么多,如果你真的喜欢一个人,想通了非要他不可的话,这些其实都是不必要的。当你定下结果,解决问题只是通向这个结果的途径的时候,解决问题的办法会变得非常简单。甚至,不用解决也可以。”
    郁华爱他,这有什么问题?不分手的话,郁华的爱多或少又能影响什么?
    只要郁华在他面前是真正的自己,他在别人面前是怎么样的又有什么关系?
    为什么要衡量身为beta的郁华是否值得他爱,他对于bete的那套行为标准套到郁华身上,他难道真的舍得?
    归根到底,是他从未想过分手。
    如果可以分手的话……怎么还会拖到现在?
    还是喜欢,还是爱,还是舍不得。
    既然舍不得。
    既然舍不得……
    赛罗用力捂了捂眼睛,等到下课铃打响,在放学后的教室堵住了没有离开、在位置上偷偷看他的郁华。
    因为赛罗忽然中断了对他的观察,此刻被他拦在臂弯里的beta浑身写满了小心翼翼,想碰他又不敢碰似的,抬起尖尖的下巴。
    郁华仰视着他,不掩饰难过地问:“……你还觉得看不懂吗?”
    赛罗垂眼,胸腔连同声带一起痛快地震颤。
    “不看了。”
    他的喉咙因为兴奋而干哑,手掌紧紧攥住了郁华曾经被他挥开的手腕:“……赛西尔想邀请你去家里吃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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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赛西尔:我没说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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