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至车旁的另一名禁卫正准备飞身跃来,从御马监赶来的内侍们已至近前,有人一马当先扬鞭冲上,很快缠住了那名禁卫,让他无法脱身。
    杨明顺趁着这机会再一发力,将那名禁卫首领撞下了车头。
    禁卫们还待追逐,却已被御马监众内侍围堵阻挠,一时间交错纷杂,双方直接持械交手。杨明顺驾车顺势冲出,载着小穗和安荷将禁卫们再度甩在后方。
    *
    前路越来越宽,本是笔直的道路到了半途也出现分岔。杨明顺持着缰绳,将马车转向了东边的岔道,小穗倚着车窗不禁问道:“这是要去哪里?”
    “带你出宫。”他望着前方,坚定地道。
    小穗惊愕万分,就连安荷也诧异莫名:“什么,出宫?我们这样怎么可能出去?”
    “现在如果还留在宫里,就是死路一条。”杨明顺握紧缰绳,低声道,“除了贤妃,还有太后……”
    车中两人虽不知到底会发生何事,但听他这样一说,更觉前途叵测。
    杨明顺未再言语,只是一门心思地驾车疾驰。往前去便是内宦各监,道旁时而有人经过,望到这一辆风驰电掣的马车,皆面露惊讶,但因为都认识驾车之人,也没人上前拦阻。
    车子很快经过万岁山,转而径直向北。
    一路行去,远处赭红色宫墙绵延横亘,朱漆金钉城门肃然紧闭,正是皇城最外侧的北安门。
    这一日守城禁卫是腾骧左卫,皆气宇轩昂,腰配长刀,肩悬箭矢。从马车出现在视线范围之内起,他们便都紧盯不放,待等车辆渐渐迫近,已有一名身穿玄黑描金甲的腾骧卫指挥使上前数步,抬手示意停下车来。
    车中的小穗害怕得发抖,拽着安荷的手,不知这次又该如何应对。安荷看了看她,示意她千万沉住气。然而就在这时,小穗腹部又是一阵阵收缩疼痛,让她险些叫出声来。
    她惊骇着,用力咬住了自己的袖子。
    杨明顺未曾发觉车中异常,而是听从指挥,让马匹减缓了速度。
    “做什么的?”那名指挥使抬起下巴,望着杨明顺。
    “奉命出城,去草场办差。”杨明顺持着鞭子,驾着车子慢慢靠近。小穗强忍疼痛蜷缩在角落,不敢发出一丝声音。
    “可有牙牌?”
    “有。”杨明顺从怀中取出一枚通体无瑕的象牙腰牌,递交了过去。指挥使刚刚接在手中,却听远处传来急切呼喊。众人循声望去,直道那端有一群人马迅疾迫近,为首的禁卫神色紧张,大喊着:“拦住他们,不能放走!”
    指挥使双眉一皱。
    车中的小穗又急又怕,只觉疼痛越来越重,那一阵又一阵的收缩撕扯感,简直令人无法再忍耐下去。
    象牙白的腰牌在阳光下映射光芒,上面清清楚楚刻着的是“御马监掌印出入皇城通行无阻”的字样。
    “走吧。”
    指挥使一声令下,直接将牙牌交还给杨明顺。城门边的腾骧禁卫们也对那群禁卫的叫喊阻止视若无睹,转身间便将厚重的城门徐徐打开。
    杨明顺顾不上多言,驾着马车直接冲出了北安门。
    “关城门。”指挥使又是大力发令,城门在那群追兵即将冲来之际,轰然关闭。
    追兵们气得七窍生烟,破口大骂:“眼睛瞎了还是耳朵聋了,你们腾骧卫的人就是这样看守皇城的?!”
    指挥使手握钢刀,站在城门口,犹如镇山宝塔。他扫视众人,朗声道:“御马监掌印的牙牌我都亲自核查过了,难道你们金吾卫的人还敢直接拦阻?!”
    “狼狈为奸的东西!你们定是串通一气了!”金吾卫追兵们怒不可遏,然而今日轮值的禁军都来自腾骧卫,手持利刃肩背箭矢严阵以待,竟是一丝一毫也不退让。
    *
    马车从北安们直冲而出,安荷直到现在还不敢相信自己的经历。原本以为根本无法闯出城门,谁知那指挥使看到腰牌竟毫无盘问的意思,直接将他们放了出来。
    “小杨公公,你是不是跟那个指挥使认识?”她不禁问道。
    杨明顺一边驾车一边道:“你难道没听说过,大内禁军四卫的腾骧卫,就是由御马监统辖的?我家督公不但是御马监的掌印,更是大内腾骧卫的统帅。我如果没有查好今天各城门由谁看守,事先跟这边的指挥使通过气,又怎么可能冒险闯来北安门?”
    安荷这才恍然大悟,才想夸赞一番,却见身边的小穗浑身发抖,瘦弱的双手死死扣住座椅,人已经绷得脸色惨白。
    如浪潮般席卷而来的剧痛,让她再也承受不住,痛苦地叫出声来。
    坐在车头上的杨明顺心脏都被揪紧,回头望了一眼低垂的车帘,急切道:“小穗,你千万忍住!我们还没到地方!”
    安荷一边安慰小穗,一边着急道:“还要去哪里?不能先找地方躲一躲吗?我怕她要生了呀!我可什么都不懂!”
    “不能在车上生!”杨明顺说罢,咬紧牙关奋力扬鞭,驱赶着马匹拼力前行。
    车中传来的呻吟声越来越惨烈,凛冽寒风吹得他全身冰凉,就连持着马鞭的手也失去了知觉。然而杨明顺还是坚持着紧盯前方,驾着这辆车子穿过大街小巷,好几次险些撞飞了路边小摊,最终抵达了一座幽静的宅院前。
    车子还未停稳,他已跳了下去,飞奔到宅门前拼命拍门。
    “吱呀”一声,大门敞开,从中快步走出了一身锦袍的宿昕。身后则是数名干练的家丁。
    “小公爷!”杨明顺叫了一声,旋即回到车子边,一下子将车门打开。
    安荷抱着痛苦挣扎的小穗,带着哭声道:“快来救人啊!”
    宿昕见状一惊,事先并未料到小穗竟然已经马上要生产。跟随在旁的家丁们虽有力气,但碍于男女有别都不敢轻易靠近。杨明顺急得一把抱起小穗,然而他先前肩背受伤,又过于紧张,奔上台阶时脚下踉跄,竟然险些摔倒。
    宿昕连忙搀扶,招呼着家丁们上前相助。正在这时,宅门内又有脚步声纷杂而至,杨明顺抬头一看,有数名女子从影壁后匆匆赶到门口,奔在最先的年轻女子黛袄蓝裙,神情急切,正是寄住在这里的相思。
    “赶紧帮忙,把她抬到我房间去!”相思招呼着身后的丫鬟仆妇们,众女子齐心协力,将已经冷汗直流的小穗平稳抬起,急匆匆送入了内院。
    杨明顺带着如坠云里的安荷一路紧随,直至相思和众人把小穗安置入了房间,才紧张询问道:“这里有没有接生的人?”
    “本来是找好的,但没想到她今日就要生。”宿昕立即发话,叫管家去请接生婆。然而此时小穗在房间中已经痛得快要晕厥,安荷虽然有心相救,却毫无经验。幸而仆妇中有两人自告奋勇,说是可以帮忙,相思急促道:“先准备好热水刀剪手巾,不要等着接生婆来了却什么都没有!”
    说罢,便带着那两名仆妇来到床前,又迅速安排其他小丫鬟各自准备待产用具,众人虽觉事出突然,却也没有慌了手脚,顷刻间听从安排,纷纷离去取物。
    年长的仆妇见杨明顺还在房中,便上前道:“男人们不能留在房中,还请出去等着。”
    杨明顺怔了怔,面带悲戚望向床上的小穗。
    小穗此刻已被阵痛搅得如受酷刑,哭着叫了一声“明顺别走”便无力再说。相思看看杨明顺,又看看小穗,低声道:“他就在房间外面等着,不会丢下你走掉。”
    小穗这才含着泪点头,杨明顺无声地望了她一眼,慢慢走出了房间。
    房门被掩了起来。
    一阵阵的呼叫声刺入他的耳,他的心。
    而另一边的宿昕则急切地招来手下,取来一封又一封的拜帖,令他们速速前往城中各处,将事先约定好的众人全都请到此处。
    杨明顺无力地坐在台阶上,看着宿昕的手下匆忙离去。过了一会儿才道:“小公爷,我家大人什么时候才能回京?”
    宿昕回过身,慢慢道:“昨日听闻讯息,说是掌印棺椁即将抵达京城。如此算来,你们的督公,应该就快回来了。”
    第205章
    原先安静闲雅的院中满是小穗的呻|吟声, 杨明顺呆滞地坐在台阶上, 既无法不听又无法平静, 双手抱头,痛苦地闭上了眼睛。
    宿昕看了看他, 一时也不知杨明顺和小穗是怎样的关系, 只是觉得有些奇怪。他走到杨明顺身边, 问道:“出来的途中可还顺利, 就是按照先前计划实行的吗?”
    杨明顺听他发问,这才收了收心神,低着头道:“就像督公先前在密信中安排的那样, 所幸一切都还算顺利,不然我们也没法逃出宫来。只是……”他停顿了一下, 带着几分焦灼道, “就怕金玉音在万岁回宫后抢先告发, 编排谎言,那样的话我们好像也拿她没有办法?”
    宿昕道:“她现在知道小穗跑了,必定是不会善罢甘休……”
    正说话间, 房中小穗的呻|吟声更加明显, 杨明顺紧张地站了起来,朝着房间急走几步, 却又只能无奈地停在了门口。
    忽而房门一开,一个丫鬟急急忙忙奔出,杨明顺连忙抓住她问道:“里面怎么样?”
    “我也不知道,就见她挣扎得厉害!”丫鬟没空细说, 一扭身子朝着厨房跑去。
    杨明顺急得恨不能入内查看,正在这时,接生婆被仆人领着匆匆奔来,来不及跟宿昕说话,一头就钻进了房间。这院门还未关上,前面又传来管家的招呼声,随即有人进来禀告,说是邹侍郎已到。
    “我去前面,你留在这里。”宿昕说罢,整顿衣衫便往前去。
    刚进厅堂,便见吏部侍郎邹缙拱手而来,“小公爷,刚才您府上家丁来报,说是有紧要事情立即需要商议?”
    “对,邹侍郎还请随我来。”宿昕做了延请的手势,将邹缙领向后院。
    前些天他已经分别拜访过数名朝中大臣,说是有事相托,但时机未到,还请他们到时一定驾临私宅,细细商议。
    如今吏部侍郎邹缙首先赶到,宿昕将他直接带入后院,邹缙一路疑惑,耳听得房中又传来女子痛苦的呼喊声,不禁发问:“小公爷,这是怎么回事?”
    “里面正在生养。”宿昕只简单说了一句。邹缙疑惑不解,追问数句,宿昕却只道:“等其他大人到来之后,我一并向各位解释。”
    邹缙满心疑问,却也只能在院子里等待。没过多久,又有数名朝中重臣陆续抵达,彼此相见后都大为意外。又过了一会儿,前面来报说是驸马都尉喻泽到访,宿昕忙出去将他接了进来。
    喻泽正是承景帝胞妹永清公主的驸马,以前和宿昕也并不十分熟悉,如今被邀请过来说是赴宴,进了后院却见众臣或站或坐,神情茫然又百无聊赖,而正房之中又有女子痛苦叫喊,亦是大惑不解。
    “宿小公爷,您这是闹的哪一出?”喻泽仔细打量了宿昕一番,“莫非府上出了什么事情难以解决,可也犯不着叫那么多朝臣到此吧?”
    “各位还请稍安勿躁,其实我今日盛情相邀,只是让大家做个见证。”宿昕才说了一句,就听院门外传来管家的吆喝声:“鲁大人到!”
    说话间,一名面容端方神情肃然的中年男子已大步踏来,众人见了连忙行礼。
    “怎么,小公爷不是说有要事单独相谈?却为何在此聚集了那么多人?”鲁正宽望着院中情形,皱眉问道。
    这鲁正宽原来与邹缙一同都是孙太傅门生,还在太傅府中当面痛骂过江怀越。他曾因耿直清介得罪了上级而被贬出京城,后来因在地方政绩显著,又被召回朝堂,如今已是文华殿大学士,内阁成员之一。
    宿昕见他到来,这才环视一圈,向诸多朝臣拱手作礼。
    “诸位大人,就像刚才所说,我宿昕今日将你们请来,是为了让各位做一个见证。此事非同小可,单单我一人就算竭力陈述,万岁也未必能够相信。但各位都是朝廷栋梁,深得万岁信任,由大家在此亲眼目睹亲耳所闻,他日共同力证,相信万岁就算大感意外,也不会听信小人搬弄是非。”
    驸马喻泽忍不住道:“小公爷,你这里什么都没有,就一名妇人在房中待产,要我们这些人过来到底见证什么?难道是见证她生孩子不成?”
    宿昕笑了笑,道:“驸马说的没错。今日请各位前来,就是为了同时见证,那房中女子生下孩子。”众人哗然,宿昕此时后退一步,朝着背对众人站立的杨明顺道:“小杨公公,还是请你过来,跟他们说个清楚。”
    杨明顺这才缓缓转身,走下台阶。
    邹缙和驸马喻泽首先认出了杨明顺,当下觉得事态非同寻常。杨明顺走到这群议论纷纷的朝臣面前,双膝一跪,向众人磕头行礼,眼含沉重之情,缓缓道:“诸位大人,这房中即将诞生的,是当今万岁的亲骨肉。”
    “什么?!”“万岁的亲骨肉?难道房内的是金贤妃?”“她怎么可能出了太液池啊?”
    一时之间,院中众臣议论纷纷,而当杨明顺在喧哗中说出“房中的女子并非金贤妃,而是永和宫的宫女”之时,众人更是一片哗然。
    有人当即质疑:“宫女怎么可能在外面生孩子,小公爷,你平日不拘小节也就罢了,这种事情千万不能道听途说引以为信!”
    宿昕正色道:“我宿昕就算再随意,也不会在这关乎皇家血脉的事上开玩笑。杨明顺是御马监的人,小穗就是他刚才亲自从太液池那边救出来的,还能有假不成?”
    “什么,从太液池救出来?”众人越发糊涂。
    杨明顺这才强忍悲伤,将小穗身上发生的事情原原本本述说了一遍。大臣们在他说的过程中就已经显露难以置信的神色,等他说完这一切,众人面面相觑,没有一个愿意相信听到的事实。
    “且不说万岁是否会临幸一名寂寂无名的宫女,就算是真的,金贤妃自己也怀有身孕,又何必做下这样天理不容的事情?”
    “正是,她这样冒险行事,一旦东窗事发便是大难临头,金贤妃素来知书识礼,怎么会如此糊涂?!”
    “还有你说的那个女子,她腹中的胎儿确实是万岁的骨血吗?这口说无凭,寻常妃子若是得幸,都是清清楚楚记载在簿的呀!”
    鲁正宽则向宿昕求证:“小公爷,你素来不太愿意参与政事,为什么今日会出面将我们召集到此,这事国公爷是否也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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