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思吃惊地瞪着泪盈盈的双目:“凭什么?啊?凭什么我就不能殉情自杀?我又不是你,没心没肺!”
    他捧住相思的脸庞,悄悄地道:“因为,你必定不甘心,不相信,就算是想死,也得等到看见我棺木回京,才会真正抛下一切。你说,是不是?”
    “你!”相思倒抽一口冷气,继而恼羞成怒,“我才不会,你要是真回不来,我就嫁人去了!让你这辈子得不到我,下辈子,下下辈子也休想!”
    江怀越望着她的眼睛,起初只是静默,渐渐地,原本沉静的眸底竟浮出笑意。
    “你笑什么?”相思连抽泣都被他气得停歇了。
    他抚过她泪痕犹在的脸颊,借着动作的掩蔽,低头轻轻咬了她唇心一下。
    “我若是死了,你就去嫁人,这样我也会安心。”江怀越一边吻着她,一边低声道,“可我还没死,你……就是属于我一个人的。这辈子是,下辈子,下下辈子,我也要来找到你。”
    眼泪又一次满溢而出。
    她的呼吸都发抖了。
    “叫我嫁人?那你那一箱子宝庆斋的头面,是留给我的嫁妆?”相思一把抱住他,扳着他的下颌,又心痛又气恼地哭问。
    江怀越一震,眼里满是惊诧。
    她发狠地咬他的嘴唇。“江怀越,你让我带着你攒下的金银首饰去嫁给别人?你该不会是发疯了吧?”
    他又羞又恼,紧紧搂住她,道:“箱子怎么会已经被打开了?!”
    “不是打开,是撬开!”她不解气地又掐他手臂,“你藏得好呀江大人!偷偷摸摸的不给我知道,难不成还准备留给其他人?”
    他这次彻底无言以对。
    相思攀着他,抬起头来,望到他清莹的眼里。
    “说,那头面到底是干什么的,你什么时候弄来的?!”
    他迟疑了一下,还在心底挣扎,道:“你知道就好,为什么这样咄咄逼人……”
    “那你今天别想走了!”相思揪住他不放。
    江怀越无可奈何,最后只好道:“是我……很久以前准备好的,那是给你的……定亲聘礼。”
    相思紧抿着唇,想让眼泪不要再下落。
    “你有问过我,喜欢不喜欢吗?”
    “不用问。我知道你会喜欢。”
    “那万一我说不喜欢呢?”
    “那就去换,换到你满意为止。”江怀越顿了顿,道,“不过,人是绝对不会换的。”
    相思看着他,从心底里浮起满满欢喜,眼前却又模糊一片。
    “你可记好了,下聘纳娶,每一道仪式都不能少!”
    *
    前厅之中的众人神情百态,有的焦虑,有的无奈,还有的甚至坐立不安,来回踱步。
    没有人知晓江怀越在后院到底还在叮嘱什么人,交待什么话。
    “天快要黑了,万岁爷该回宫了吧?”有人站到窗口忧心忡忡。
    宿昕也微微皱着眉,一切似乎在朝着原先的计划发展,却又不知道接下去到底会面临怎样的状况。
    *
    风从空旷的地坛上方卷过,仪仗旗帜猎猎作响。
    繁复的祭祀终于临近尾声,承景帝却还站在地坛之上,眺望着云层集聚的远天。
    余德广始终站在不远处等待,有一名内侍匆忙赶来,贴近他耳畔说了一句。随后他神色一变,谨慎地拾级而上,来到君王身后。“万岁,时候不早,应该要回去了。”
    承景帝出了一会儿神,微微叹息一声。“也不知朕今日这番诚心祈祷,上苍神灵会否知晓?”
    “万岁盛意拳拳,神灵自有庇护!”余德广忽然跪倒在地,连连叩头,“恭喜万岁,刚才喜讯传来,皇子已经平安降生了!”
    承景帝一惊,继而大喜:“怎么,贤妃竟然已经生了?!”
    余德广却匍匐在地,沉稳道:“万岁,您的皇子并非贤妃所生,他的生母乃是永和宫宫女,小穗。”
    *
    大火侵袭过后的琼华岛一片狼藉,广寒殿的后半部分焦黑异常,诸多太监宫女们忙碌许久,还在收拾残局。
    与琼华岛隔湖相对的大西天禅林内,金玉音倚在卧榻之上,静静地望着室内燃起的线香轻烟。贾公公站在旁边,神情略显不安。
    门外响起急促的脚步声,胡太监随即入内,跪在屏风后。
    “娘娘,万岁已经启程回宫!”
    “知道了。”金玉音淡淡回了一声。
    胡太监又犹豫了一下,道:“还有,先前太后曾派人去宿昕私邸,结果却无功而返,没有把人带回。”
    金玉音眉梢一扬,温和地笑了笑。“这倒好了,太后娘娘这一招,难道是专门为我着想?”
    她缓缓坐起,掠了掠乌云似的发堆,吩咐道:“给我准备斗篷,我要前去迎接圣驾。”
    第207章
    沉沉暮色笼罩了京城,寒风中钟鼓声声, 敲荡着天际厚压的云层, 惊起屋脊上栖息的群鸟, 瑟缩飞向远方。
    煊赫仪仗自远处缓缓而至, 经过重重朱红宫门之后, 承景帝肃然进入了乾清宫。
    随行的文武官员们已经散去, 幽深的乾清宫中点燃了盏盏明灯, 光亮自四面八方照来,显得承景帝的脸色有点发白。
    “余德广。”他坐在光亮间,沉声道, “去传宿昕进宫。”
    余德广才应了一声, 殿外就有人匆忙来报,说是太液池今日发生火灾, 琼华岛上的广寒殿几乎毁了大半, 好在金贤妃没有受伤。
    承景帝双眉紧皱, 愠恼道:“朕今日才出宫一次, 就发生那么多事情?这到底是天灾还是人祸?金贤妃现在有没有回宫?既然没有受伤,就过来见朕!”
    那前来报信的太监一听话语不对,虽不知承景帝为何对金贤妃产生怨气,但也只能连连答应,匆忙告退出殿。
    余德广走到大殿外, 低声吩咐门口的內侍速速传召宿昕入宫,紧接着回到君王身边,劝慰道:“万岁切莫生气过度, 如今头等大事是皇子平安健康,虽说暂时不在宫中,但只要有可靠之人保护着,比什么都强。”
    承景帝心里不是滋味,自嘲一笑:“余德广啊余德广,你说说看,朕这宫中居然连自己的后嗣都保护不了,还谈什么九州太平?”
    余德广连忙下跪:“万岁只是一时疏忽,谁又能想到您的后宫之中竟然也有人如此不择手段呢……”
    话语未落,门外传来朗声通报。
    “金贤妃前来叩见万岁!”
    余德广识趣地闭上嘴,退到了一边。承景帝眼神一沉,当即宣她入内。
    *
    朦胧光影下,金玉音卸去了玄黑的斗篷,慢慢走上玉石长阶。
    浅碧色玉兰花苞的长袄遮盖不住丰润的身形,杏白梅花纹织金马面裙流转微芒,在她行动间莹然生姿。
    她还是云淡风轻地步入大殿,在宫女的搀扶下想要向承景帝下跪行礼。承景帝沉着脸注视着她,最终还是发话道:“不用跪了。”
    “谢万岁。”金玉音还是屈膝作礼,起身轻声道,“万岁车马劳顿了一日,正应好好休息,臣妾本不该过来打搅,只是……”她微微一顿,眉间紧蹙,“太液池今日起了大火,臣妾险些葬身火海,听闻万岁回来,便觉得有必要过来诉说其中内情。”
    “内情?”承景帝审视着眼前人,“朕倒想先问问你,在这场大火中,太液池中是否少了一个宫女?”
    金玉音扬起黛眉望向承景帝,微微错愕着,随即如释重负:“万岁可知那名宫女现在去了何处?臣妾当时听说她被人强行带走,心急如焚地派出禁卫追查,最后她却被看守北安门的腾骧卫放出了皇城。这一离去便再无音讯,臣妾担惊受怕至今,听说万岁回宫,这才匆忙赶来。却不料万岁已经知道此事了!”
    她这话一说出来,站在承景帝身后的余德广不由偷偷瞥了她一眼。先前他在地坛跪在君王面前,诉说小穗被人软禁在太液池,御马监的人拼死才将她救出。如今金玉音居然毫无心虚之意,镇定自若地承认太液池内确实丢了宫女,而她自己,竟为此而特意过来……
    承景帝紧锁双眉,冷淡道:“听你的意思,反而是急着要将此事告知于朕了?朕想知道的是,你为何要将小穗囚禁在团城?!她身怀六甲你却隐瞒不报,让众人以为她早已病故,金玉音,你到底用心何在?”
    金玉音抿了抿丹唇,挺起身子,缓缓道:“万岁,臣妾从一开始就知道此等做法有违常理,也做好了要被人视为蛇蝎女子的准备。一旦事发,在众人眼里,必定认定臣妾唯恐小穗生下万岁的亲骨肉而有意将其囚禁。可是万岁,您可知晓就在小穗逃出皇宫之后不久,慈宁宫的邱公公也急匆匆带领一队禁卫离开大内。臣妾虽不清楚他到底去了何方,然而当此紧要关头,慈宁宫中的反常举动,万岁心中定然明白事出何因。事关太后,臣妾不敢在此搬弄是非。可如果小穗怀孕之事早就公之于众,以她那不起眼的身份,就算得到万岁厚爱,让她晋升为美人婕妤甚至是嫔妃,在这暗流涌动的深宫之中,又怎能平平安安将孩子生下?”
    承景帝听得她又提及太后,不禁语声冷硬:“照你的说法,你还是故意将小穗藏到了团城,为的是保她母子安宁?”
    “正是!”金玉音向来平静温和的脸容上也不禁流露愤慨神色,“万岁已届中年却无子嗣,臣妾怎会不知万岁内心焦虑?小穗之事实属偶然,当她在感知身体不适而前去司药局问询后,司药局的人偷偷将此事告知了臣妾,臣妾当时惊喜交集,却想着此事似乎不该由臣妾开口来告知,又唯恐深宫风云叵测,因此暗中吩咐宫人留意小穗行踪,生怕她遭受灾祸。就在臣妾的关注间,小穗去御药房替赵美人取药,却无端遭人责难,幸好司礼监秉笔裴炎赶到,假借此事将小穗带走,此后裴公公制造假象让人误以为小穗病故,实则将她送入了团城。这一切,还不是为了瞒天过海,以求小穗顺利度过这最危险的数月?”
    她说到此,语声越发悲凉:“臣妾为保护小穗尽心尽力,若是万岁不信,可让裴公公前来当面询问。如有不实之处,万岁可以尽管处置!”
    承景帝呼吸沉重,隔了一会儿,才道:“余德广,去找裴炎过来。”
    “……是。”余德广慢吞吞走到门口,让小内侍又去传召裴炎。在他走回经过金玉音身边的时候,却听金玉音幽幽叹息一声:“余公公,小穗之事,是您告知万岁的吧?真是多谢您仗义执言了。”
    余德广背后不由发寒,挤出笑容拱手道:“贤妃娘娘何必来谢,我们这些做奴才的,还不是都为了万岁着想吗?这皇子诞生可是天大的喜事,怎能还瞒着万岁呢?”
    金玉音却垂下眼睫,喟然道:“我只怕……皇子刚刚降生,根基未稳,反被有心之人利用……倘若他回到宫中由小穗抚养,万岁真的放心无忧吗?”
    承景帝还未回答,殿外已传来裴炎急匆匆赶来的脚步声。他似是早有预料,就等着君王传召,此时一进寝宫,当即双膝跪倒连呼“万岁”,激动异常地恭贺承景帝喜得皇子。
    承景帝按捺复杂情绪,沉声发问:“当初你为何要将小穗强行从御药房拖走,说是送去浣衣局,后来却又说她暴病而亡朕这皇宫之中,你们倒是各显神通,将此当做了戏台不成?!”
    “万岁息怒!小人们这样做,完完全全是迫于无奈啊!”裴炎痛心疾首道,“其实贤妃娘娘很早的时候就提醒过臣,要臣派人盯紧永和宫的宫女小穗,说她有可能怀了龙种。臣当时想要密奏万岁,但是又怕事情不做准,反而令万岁空欢喜一场,因此只能暗自观察,希望等到事情确凿之后再见机行事。没想到那天臣走到御药房附近,却看到司礼监的内侍正在呵斥小穗,甚至想要动手殴打。臣惊出一身冷汗,然而手下随即报告,说此人虽是司礼监的属下,实际却与慈宁宫邱公公来往过密。臣当时就明白过来,那人真正用意何在,因此将计就计,借着那机会命人将小穗强行拽走,后来又让内安乐堂的人说她得病亡故。这一切其实就是为了让她彻底摆脱险境,正所谓是置之死地而后生呀!”
    “你说什么?”承景帝不禁提升了声音,“司礼监是你的掌管范围,其中也有人与慈宁宫来往过密?那人现在可还在?”
    裴炎不住顿首:“回万岁的话,臣实在是羞愧不已,没想到手下人也会被邱公公收买。臣为了不打草惊蛇,一直没动那个奸细,直至听闻皇子诞生,太后又派出邱公公前去宿小公爷处,这才觉得不能再忍,已将司礼监的奸细扣押下来,等候万岁发落!”
    承景帝面色晦暗,恨声道:“将那人带上来!”
    裴炎应声而动,快步到门口,命人将当初在御药房责难小穗的内侍带上。一旁的余德广望着殿外,神色焦虑,金玉音此时早已落座,仪态万千,从容不迫。
    随着镣铐声渐渐临近,一名身穿囚服的内侍被押上大殿,神情慌乱,脸色惨白。
    承景帝强忍愤怒,质问其当初因何责难小穗,背后受了何人指使。
    那内侍哆哆嗦嗦跪在冰凉砖石上,匍匐发抖却不吱声。承景帝连问几声流露不耐,裴炎压低声音朝那人叱责道:“还不赶紧回话?!”
    “是……”那内侍这才如梦初醒,带着哭腔道,“当初小人家里遭难,急需大笔银两,慈宁宫的邱公公不知道从哪里得到了消息,就好心借给小人五十两纹银。后来他便多次来找小人,要小人替她盯着永和宫的宫女小穗,遇到她落单的机会,就想方设法给她颜色。或是下药毒杀,或是推落水中,反正怎么狠毒怎么来。小人因为无力还钱,又觉得他大概只是与那个宫女结下私仇,因此只好答应。那天在御药房,小人看她孤身一人,便想着借机呵斥再把她拖走……小人也是没有办法才听了邱公公的话呀!”
    内侍声泪俱下,裴炎顺势道:“万岁,司礼监管教不利,出了这样的丑事。但他事先丝毫不知小穗怀有身孕,那罪魁祸首……”他说到此,眼光一转,闭口不言。
    金玉音顺理成章 接下去道:“其实从太后心急火燎派出邱公公带人前去搜寻小穗来看,万岁圣明,恐怕也能知晓其中用意了吧?”
    承景帝攥紧手掌不语,裴炎随即挥手令人将那内侍带走。内侍悲惨的声音还未散去,殿外又有人急促赶来,惊慌着道:“启禀万岁,御马监掌印,江大人,他,他回来了!”
    “你说什么?”承景帝猛然间还以为自己产生了幻觉,“江怀越?你是说他的棺木回京了?”
    “不是,是江掌印,他本人,回宫了!”
    余德广这才双膝跪倒,高呼道:“万岁,其实之前奴婢有话还未说完,御马监杨明顺等人将小穗救走,正是江掌印暗中筹划,周密安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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