保安给他指得很清楚,办公室就在拐角。陈烟桥在教师介绍的地方驻足片刻,轻而易举地找到了何沚, 在一众老教授中,她年轻地有些过分。
    何沚原来这般优秀,与那个胆怯瘦弱结巴的,求他分手的姑娘完全像是两个人。
    若她能放下,自然最好。
    陈烟桥在办公室门口瞥了眼, 何沚戴了副黑框眼镜, 低头专心致志地看书, 手里的笔一晃一晃。
    他敲了两下门。
    何沚抬头那一瞬间,愣愣地看他,仿佛不认识他一般。
    陈烟桥干咳一声, “方便吗?”
    何沚终于动了,她手里的笔摔到地上发出清脆的一声。
    她霍然起身, 蹭得桌子上的书啪地摔身上又滚下去, 她被拌地一下起不来,又坐回凳子上,流露出顷刻的窘迫。
    何沚脸红得发烫, 她捂了捂才想起来自己今天一副邋遢模样,没化淡妆,还戴着眼镜。这样想着低头任及肩的发垂下来掩着脸,不愿意让陈烟桥看见。
    她声音微颤,“方便,我刚才以为是看错了。”
    陈烟桥点头,把她办公室的门带上。
    用左手拎了张凳子在她办公桌前,两人上次见面那般狼狈,陈烟桥却没有她的尴尬,自然而然地坐下,“来问你点事儿。”
    何沚调整了一下坐姿,还是不敢直视他,同以前不同,现在他知道她是爱他的。
    “你回来了?”
    “嗯,回家处理了一下事情。”
    那些因何沚而起,却怨不得她的事情。
    陈烟桥不想废话,“倪芝在哪儿?”
    何沚头垂得更低,“她…毕业了,我没为难她。”
    这说辞,同倪芝的室友一模一样。陈烟桥没露出意外之色,“联系方式有吗?”
    何沚摇头,“人都毕业了,不知道。”
    “没有毕业去向吗?”
    何沚这会儿倒镇定许多,双手扶膝盖上规矩作答,“那就是应付学校的就业率,写三方协议上的,一般后面换了工作我们也不知道。”
    这些情况,陈烟桥都问过都知道,他盯着何沚,语气里的质问锋芒毕露,“何沚,你这么配合,心里有鬼吧?”
    何沚闻言一惊,同他对视,看陈烟桥深邃的眼眸里尽是焦急。
    她不敢再看他,语气却倔强起来,“我有又怎么样?”
    等了半晌陈烟桥的斥责,他却没说话,过了会看陈烟桥走到窗户下,弯了腰。
    “谢谢你替我照顾蓬莱。”
    峰回路转间,何沚愣了,“十年前,你跟我说过一样的话。”
    “嗯,”陈烟桥开口,这话亦如十年前,“我还是想带走蓬莱。”
    他有什么愿望,何沚都会满足,她说“好。”
    陈烟桥慢慢踱回办公桌前,居高临下问她,“还有个问题,当年你跟倪芝说的,我们睡过,是真是假?”
    如一道晴天闷雷,炸得何沚一抽。她这半年里勇气丧失地厉害,一边是道德感作祟,一边是对不起余婉湄。何沚愈发爱单独去余婉湄衣冠冢,回忆起来余婉湄生前那柔和的模样,她会说,“小沚,没事的。”
    她想就这样吧,她亏心便亏心,只要拆散了陈烟桥和倪芝,往后她死了心不再觊觎陈烟桥,还算对得起余婉湄。
    可惜陈烟桥不会放过倪芝,更不会放过她。
    何沚硬着头皮,“真的。”
    陈烟桥的鞋就在她眼皮底下,他站在她面前,她却不敢抬头看,直到她的下巴被铁钳一般箍住抬起来。
    陈烟桥戾气极重,“你看着我回答。”
    何沚盯着他看,他原来瘦了许多,面部轮廓愈发刀刻一般。眉骨高鼻梁挺拔,同人中下巴连成一道性感的中轴线,侧脸的颌骨都顶出来。胡茬乱糟,眼神猩红。
    她愈发陷进去,“你不记得吗?那天你把我当成小湄了。”何沚的眼神和语气都迷离起来,“你一个劲叫她名字,却撕我衣服,我怎么会拒绝你呢?”
    陈烟桥不说话,同她对视几秒。何沚发觉,他眼睛里的倪芝似乎慢慢变成她,他不知不觉间已经凑她这么近,呼吸间都是烟草气息。
    他的胡茬已经刮上她的下巴,何沚紧张地无所适从,上牙险些磕到下牙,更别提他侵略性的气息还在靠近。
    何沚睫毛颤动,她没想到陈烟桥竟然吻了她,她还没来得及体味,就已经被捏着下巴远离了。
    陈烟桥的五官又在她视线中清晰起来,一边用手背蹭了把唇,一边挑着眉问她,“初吻?”
    没等她回答,陈烟桥讽刺又轻蔑地笑了,“你为什么要骗她?”
    何沚一秒天堂一秒地狱,面色红得滴血,眼神躲闪又飘忽,“我……”
    陈烟桥在她脸上又打量一圈,松开手。
    “你欠她个解释,你记住。有朝一日我找到她,希望你别再说谎。”
    中年听雨客舟中,江阔云低,断雁叫西风。
    来的时候两手空空,去的时候就抱着蓬莱,陈烟桥想起来以前给倪芝画过的听雨图,那时候不想回家,现在的客居之意多了种乡愁和无可奈何。
    离开时路过赵红的水果摊,陈烟桥站路边犹豫片刻,犹豫间看见黎大力下了那一段儿台阶,径直往门口放的三轮车去,把三轮停好上锁。
    回头看见陈烟桥,黎大力一愣。
    男人之间不用多说,又是一起站路灯下抽了支烟。
    “我准备离开哈尔滨了,跟你们打声招呼。”
    黎大力没问为什么,似乎是让陈烟桥放心,随口说了些他俩近况,“我跟赵红已经领证了,还没办酒席,看来你是赶不上了。我俩想着晚点吧,把我俩房子都卖了凑个大点儿的,生意也整一整,她一个女人就不用那么辛苦。”
    平凡日子的神仙眷侣,这不便是他曾经想的,开个画室,娶妻生子。
    陈烟桥吐了个烟圈,笑了,“挺好的,你俩生活啊,都奔好的去了。”
    黎子原也笑,“你呢?打算去哪儿?”
    “不知道,”陈烟桥摇头,“我把这边店面卖了,打算去开个店等我婆娘。”
    黎大力拍了拍他肩,“不管什么时候回来,我们夫妻俩总是欢迎你来,到时候家里喝酒,让赵红给咱俩整几个拿手的。”
    “行,”两人的烟几乎同时燃尽了,陈烟桥碾灭,“走了。”
    赵红见黎大力锁个车去了这么久,风风火火要找他,人还没出来声音先到了。
    “黎大力你死哪儿去了?”
    黎大力在台阶上揽住她,搂着她的腰回店里,眸色暗了暗,“碰见你楼下那个。”
    赵红没反应过来,“谁?”
    她想了想,“你说桥哥?他回来了?”
    她说完就要冲出去,黎大力拽了拽她胳膊,倒是没用力,“他说他要离开哈尔滨了,让我跟你说一声。”
    赵红到门外张望,没看见陈烟桥的身影,眼眶瞬间就红了,察觉到手背是热乎的在拍她,黎大力还拉着她。赵红憋回去,片刻才转身。
    “哦他没事就行。”
    两人还没能多说两句话,就有客人急急进来,“老板老板,给挑个果篮儿,看望病人。”
    买果篮儿的比一般散装水果值钱多了,赵红麻利起来,“哎,你要点儿啥水果,我给你捡好的。”
    “我赶时间,随便来点儿好看的。”
    夫妻档自然一同忙乎,黎大力去挑,赵红摆得漂亮,三两下扎好包装,黎大力又给人送到台阶下。
    陆陆续续又有客人来,两人再也没提起过这件事。
    做生意便是这样,卷闸门拉开便是黎明,卷闸门关上便是深夜,账目从头到尾算一遍便是一个月过去。
    没人关注的角落,在倪芝和陈烟桥曾经去过的那家快倒闭的焖面馆,重新开了家没挂招牌的火锅店,生意寥寥。
    转眼就到了年关。
    习惯了南方的温暖,一个冬天过半,竟然穿不上一件大衣和一条秋裤。倪芝甚至同南方姑娘一样,不过是从能露纹身的短裤,换成了露出脚踝还要挽几圈的九分裤。
    所以回家出了机场直打哆嗦,不知不觉已经忘记哈尔滨零下三十度的冬日是怎么捱过来的。
    不过北方的年关是一派寒冷伴随一派热闹,和深圳年底时候的萧条一夜空城之景形成鲜明对比,寒气儿中分明是喜气洋洋。
    倪芝深吸了口冷冽的空气。
    没有什么是时间愈合不了的伤口,起码倪芝表现出来的,和家人理解的都是如此。
    表姐杨梅竟然已经到了订婚时候,大姨三句话不离杨梅的婚事,炫耀性地从婚房讲到礼金,从婚纱照讲到蜜月旅行计划,美其名曰是给倪芝结婚时候做参考。
    说了许久倪芝都颜色冷淡,直截问倪芝五一期间毕业了么,能不能回来做伴娘。
    倪芝抬头,六月才毕业答辩恐怕不去了。
    大姨脸上有些讪讪然,“去年不都答了一次,今年肯定是走过场。小芝啊,你是不是还怨恨家里,你爸妈和大姨都是替你着想,你去年带回来那个老流氓明显就不行,差点吃了亏不是?”
    这话一说,大家脸色都难看起来。
    倪父倪母回来当然不至于那般不顾倪芝名声,同外人说的都是倪芝自己想转方向,那个老男人早在他们干涉下分手了。
    大姨并不知晓其中龃龉,只是借机讽刺倪芝眼光不如杨梅,找了个不靠谱的人。
    倪芝倒是没什么所谓,主动认了,“大姨,应该的,以前是我不懂事,感激你们还来不及。杨梅姐结婚我确实回不来,好在大姨能干,以后我结婚少不了麻烦大姨。”
    杨梅难得吭声,打了圆场,“小芝回不来,要不给我参考参考哪个婚纱好,还有婚纱照哪家好,最近挑花了眼。”
    两表姊妹一向不亲近,不过杨梅性格一贯如此,因为父亲受贿的缘故没见她有什么闺中密友,后来被大姨压得话愈发少。
    杨梅给倪芝看图片时候,兴致不高。倪芝察觉她有话要说,想到去年上楼时候碰见杨梅未婚夫时候他的态度轻浮,杨梅相处这般久或许有所察觉。有心想问她又想起来,自己还被讽刺找了个不靠谱的对象,没什么立场说人家。
    杨梅心不在焉给她看,期间看了好几次外面的动静,最终什么都没有说。
    到除夕晚上放烟花时候,杨梅总算憋不住了。趁着烟花的声音问倪芝,觉得黎子原这人如何。
    倪芝说得极客观,“条件不错。”
    杨梅看了远处,今年连姥爷都下楼了,几人哄孩子一般哄他。“其实去年那回,我听见他在楼道里对你说的话了。那时候你下楼时间太长,他们催我下去看看。”
    “你是来兴师问罪?”倪芝摇头,“他没说什么,就是给我介绍对象。”
    杨梅连连摆手,有些紧张,“不是,我就是这些话不知道同谁说。我的意思是,我觉得他圈子里都不是什么正经人,我知道你一向不缺人追,肯定看不上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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