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醒和他对视许久,似觉不妥,犹豫再三又说:“琳儿,你生气了?”
    封琳乜他一眼,神色平静如常,只道:“我还有事,就不陪你了,你去休息吧。”
    孟醒一听他这语气就知道,琳妹妹这多半是又动怒了,所谓天子一怒伏尸百万,孟醒却觉得他皇兄比封琳脾气好得多了。
    但他自然没必要上赶着触封琳的霉头,孟醒佯作惊惧地缩缩脖子,眼巴巴地觑他脸色:“那我走了哦?”
    封琳眼睑都不带多抬一下,只鼻翼翕动:“嗯——”随后两唇启合,“滚。”
    孟醒在心底做了个鬼脸,提着拂尘潇潇洒洒地上楼去也。
    封琳独自留在大堂,总算卸了周身的戒备,烦躁地坐回椅上,抬手按着眉心,堂外有人飞身窜进,打量着四下无人,半跪在地,向封琳行了一记礼:“主上,云都传来消息...白剑主殁。”
    封琳疲惫不堪地吐出一口浊气,问:“现在的江湖前十,是些什么人?”
    黑衣人片刻未顿,倒背如流:“碧无穷行踪不定,最近一次发现是一周前,有人在明州遇见他。乌啼月近日都在筹措人手寻人...但属下尚未查出失踪的是谁,值得乌啼月这般架势。”
    封琳冷哼一声:“跑了个废物而已。”
    黑衣人毕恭毕敬地一应,他们各自为战,只和封琳保持联系,因此一切情报都不会让他们知道完全,只要确保自己上报的部分是准确无误即可。
    “白剑主死后...该由我顶上?”
    黑衣人道:“恭贺主上,您已跻身前三。”
    封琳闻言却是略略蹙眉,丝毫不见喜色,复问:“燕还生有消息了吗?”
    “...属下无能,斩春君依然下落不明。”
    “不怪你,”封琳眯起眼,手指蘸了一点茶水,随手在案上画出云都和海州的轮廓,又在两地一连,抹出一道轻淡的痕迹,“程子见做事,向来万无一失,燕还生应当是被他捞出去了。阿孟逃过此劫...云都有这能耐的人,想必是闻梅寻动了手。”
    黑衣人一怔,惭愧道:“属下并未查出南柯公子和酩酊剑的关系。”
    “他们没有关系。”封琳一手抹去茶痕,眼神阴沉,“燕还生、程子见,对上了...阿孟,和闻梅寻。”
    “酩酊剑还有两名徒弟。”
    封琳默然片刻,合眼道:“沈重暄,如今在哪?”
    黑衣人听出封琳提及这个名字时的怒意,忙小心翼翼地回答:“他和酩酊剑分开当日,我们派了人一路尾随...但似乎被他发现了,最后只知道他进了阳川地界。”
    他说完,又像亡羊补牢一般补充:“前些日子我们也查到摘花客同在阳川。”
    封琳偏过头,眼神却不如他记忆中那般阴鸷,而是一种戏谑的意味,黑衣人更觉胆战心惊,不自觉地伏在地上,等候发落。
    “所以,你们...被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孩子,发现了行踪?”
    黑衣人诺诺颤声道:“是...是。可他比其他人都警戒,轻功也很邪门...”
    封琳缓缓地点了点头,笑着反问:“他能发现你们,那其他人呢?”
    黑衣人悚然一惊,辩解道:“不、不,他们行踪较为规律,更方便我们藏身寻常人中...但沈重暄的动作根本无迹可循。”
    封琳慢条斯理地敲敲桌面,勉强信了一点,黑衣人这才壮着胆子解释:“而且,主上...沈重暄如今的武功,已经今非昔比。”
    这倒是封琳未曾料到的,依他对沈重暄的印象,这孩子不过是仗着过人的内力和孟烟寒之子的身份才能受到孟醒的重视,根骨算不得好,比起孟醒萧同悲差了十万八千里,只能算中上之姿,这句“今非昔比”用得暧昧不清,竟让他对沈重暄的深浅一时有些判断不准。
    封琳蹙着眉头,敲着桌面的手指动得飞快:“如果我要你们除了他...”
    黑衣人俯首道:“需等他离开阳川地界,若无摘花客、酩酊剑插手,五人足矣。”
    封琳手指微顿,冷笑一声:“十七岁的小毛孩子,你说要五人?”
    “...主上,他在辟尘门时属下不能冒进,但曾见过他几次下山,每次都与上一次的气势大不相同。”黑衣人也很自惭,垂着头说,“他修的是鉴灵剑诀,进步神速,五人已是最好的情况。”
    “他被释莲打成那么重的内伤,这才三年,必然不曾痊愈。”
    “...是,若已痊愈,恐怕需要七人。”
    封琳一扬手,狠狠地砸碎一盏茶具,四溅的瓷片刮破跪在地上的黑衣人的脸,黑衣人也不敢稍作挣扎,只能屏息凝神地祈祷封琳尽快消气。
    鉴灵、鉴灵。
    若是让他得到鉴灵...所谓江湖前十又何足为惧?
    这些处心积虑的谋划,终究都不如一力降十会来得爽快。
    封琳急促地喘了几口,心念电转,不过须臾便做了决定,寒声道:“把跟着沈重暄的人都叫回来,留一个追查他大致的行踪即可...还有,联系浮屠释莲,准备护送殿下回宫。”
    黑衣人一怔,服从的本能让他没有多问,只是规矩地俯首:“是。”
    “再有,把沈家命案在十三州中大肆宣传...记得强调,当年的血观音孟烟寒乃是沈云伏的夫人,已殁多年。”封琳轻抚着长离剑剑鞘上的花纹,神色平静如常,“半个月之内,我要十三州皆知,沈家是被江湖世家所害。”
    黑衣人后背发寒:“...是。可这样的话,酩酊剑会不会...”
    “退下吧。”封琳挥袖起身,眉眼已经平和如往常,唇畔甚至还噙了一丝若有似无的笑意,“他没时间去找徒弟了。”
    云都,深夜,大雨。
    这已经是最合适沈重暄这样不自量力之人的诀别。
    “传人在书房备下纸笔,我这便过去。”封琳掸去衣上灰尘,大步流星地走出大堂,向门外等候的侍人微微颔首,侍人行了一记大礼,恭恭敬敬:“是。”
    褚晚真已经在房间里无所事事了整整三日,往常和她斗嘴的沈重暄不知下落,孟醒的情绪也不太对劲,她那天不顾一切的告白,就像肉包子打狗,有去无回。
    而孟醒这几天都把自己锁在房间,除了封琳,谁也不敢打扰他。
    但她没办法怨恼孟醒什么,尽管很不愿意承认,但孟醒和沈重暄的感情,的确远比她想象的更为深厚。
    沈重暄此人,分明一直恪守礼仪,偏偏在他消失后又像无处不在一般,无人擦剑时想他,衣服刮破了也会想他,她和孟醒一路来到海州,单是谁洗衣服这个问题就屡屡交涉失败。
    她不希望孟醒辛苦,孟醒也怕怠慢了顺宁公主,两人你推我推,可实际上都不是真心实意想洗衣服。
    而且他们这一路的开销,两个养尊处优的公子小姐连钱花在了哪都不知道。
    褚晚真心想,如果将来真的把孟醒收为驸马,那她还得把沈重暄叫来当管家婆才行。
    封琳敲响门时,褚晚真正在艰难地回忆近段时间的花销,手里的毫笔蘸满了墨,却久久没能画下一笔。
    “殿下,封琳求见。”
    褚晚真烦闷地搁下笔,随意地理了几下衣衫,道:“...进来吧。”
    封琳走进房间,不卑不亢地向她一礼,笑意淡淡:“殿下。”
    “何事?”褚晚真坐在桌后,百无聊赖地偏首支颐,眼睑微阖,慵懒至极。
    封琳道:“请殿下恕在下鲁莽...来传陛下口谕。”
    褚晚真眼皮一跳,眼睁睁地看着封琳一撩衣摆,从怀里摸出一卷空白的圣旨,双手捧着,毕恭毕敬地奉上。
    褚晚真眸光微动,缓缓从椅上离开,走至封琳跟前,徐徐半跪,垂首道:“儿臣听令。”
    封琳拱手行礼:“陛下病重,召,顺宁公主、孟醒即刻启程回宫。”
    “...!”褚晚真始料未及,一时间如遭雷劈,回不过神,颤声问,“病重?怎么回事?太子呢?...还有,为何要见师父?”
    封琳面色不改,只回答了最后一个问题:“公主在外受苦,酩酊剑护驾有功,陛下有赏。”
    褚晚真柳眉紧蹙,复问:“父皇因何受病?是因忧虑边关战事?莫非大皖朝竟然无一可用之良将?”
    “...回殿下的话,在下不过江湖莽夫,庙堂之事,尽皆不知。”
    褚晚真猜也知道是这回复,对这条圣谕深信不疑,登时起身,匆匆道:“师父在哪?本殿去见他。”
    孟醒自觉地走在她身后,为她拉开房门,温和地解释:“阿孟就在您隔壁。”
    他一面说着,一面替她敲响孟醒的房门,敲过四五次,房中依然无人应答。
    褚晚真才闻噩耗,正是手足无措之际,发现孟醒半天没有回应,急得绞紧手指,恨不得立刻踹开那扇紧闭的门。
    封琳也微微皱眉,开口喊道:“阿孟,殿下要见你。”
    房中总算传来一声回应,孟醒从内拉开门,一股冲鼻的酒味扑面而来,褚晚真被封琳挡在身后,也不自觉地皱紧了鼻子。
    而孟醒斜倚门框,双目看似清明如常,耳尖却红得不行,颊上薄绯,都能从中依稀捕到星点醉意。
    封琳的目光跃过他的肩,果然看见桌上的纸笔,正草率地画着四大世家的势力范围和十三州的地界格局。
    “什么?”孟醒气定神闲,仿佛那些横七竖八的酒坛都与他无关,封琳知道他酒量不错,看不出醉态,多半就是真的没醉,于是挑着眉梢,全然一副秉公行事的模样:“圣上口谕,召你护送公主回宫。”
    孟醒的双眉不着痕迹地一皱,很快掩去眼中的不悦:“贫道有事要办。”
    “师父!”褚晚真连忙凑上前去,泪盈满眶,“父皇说他病重,我、我不知道该怎么办。”
    封琳也帮腔道:“沈重暄是你徒弟,殿下便不是了么?阿孟,只是护送一趟,能有什么害处?”
    “病重?”孟醒眉头也不自觉地皱起,武盛帝褚景深和他昔年还算情同手足,他记忆中的这位皇兄一向能文善武,怎么看都不像正值壮年就病重的人,“只是口谕?”
    褚晚真泪眼朦胧:“父皇没必要骗我呀。”
    孟醒顿觉头痛,他原本花了数天理清世家之间的纠葛,已隐隐约约觉得摸到点方向,正准备直接替沈重暄扫平障碍,省得沈重暄不在身边,朝不保夕。
    偏偏这时候要召他奔赴华都,褚景深应该早就猜到他身份,才会准许褚晚真投靠一个江湖人。可现在又是何必?难道褚景深还不知道他对皇宫那群人望而生畏避犹不及?
    ...或者,当真是病重?
    “...近日朝堂之上,出什么事了?”
    封琳一改在褚晚真面前一问三不知的态度,低声道:“边关战事吃紧,多半是要议和。”
    “......”孟醒有点不知所言,虽然早年的记忆早就模糊,可褚景深在他心里的轮廓一向要强死倔,让他议和,还不如让他御驾亲征,来一出天子守国门的乱世华章。
    褚晚真哭得梨花带雨,只能无措地拽着孟醒的衣袖,抽抽搭搭,好不可怜。
    孟醒总算被她吵得无计可施,心下也的确有些忧虑褚景深的身体,封琳看出他的动摇,连忙乘胜追击:“去吧。这一路若出什么意外,有你在,殿下也安全许多。”
    孟醒冷笑一声:“你怎么不送?”
    “陛下看不上我的武功,你把鉴灵剑诀给我练练,说不定我就能代你一程。”
    孟醒理也没理,封琳无可奈何地冲褚晚真行一记礼:“殿下,您先回房,我劝他几句。”
    褚晚真眼巴巴地看了一眼孟醒,可惜她师父的偏心在这几天已经连藏都懒得再藏,虽然对她满眼歉疚,但显然没有改变主意。
    褚晚真只得先行离开。
    孟醒等着听封琳放什么屁,果然听封琳问:“你那张纸上画的是什么?”
    “嗯?”
    封琳轻笑出声,嗓音和缓:“算了,我想明白了。等你从宫中回来,沈家命案的真凶,我陪你去抓。”
    孟醒突然听说这样的意外之喜,当即眼前一亮,问:“当真?”
    “我几时骗过你?”
    “你原本说找到封琅你就告诉我。”
    封琳不屑地轻嗤一声,反问:“你抓到他了?”
    孟醒:“......”但他情绪已经好转许多,笑骂道,“无赖。很好,贫道便走这一趟,你擦干净剑,等着陪贫道前去报仇吧。”
    封琳看着他霎时神采飞扬的脸庞,心下只觉无奈:“那你倒是去哄哄殿下吧...面圣的机会这样难得,唯独你孟醒好不高贵,还得八抬大轿来请。”
    孟醒向他抛了一记媚眼,笑道:“琳儿可不要骗人哦。”
    “...”封琳一阵恶心,向他挥挥手,“赶紧爬开。”
    孟醒笑声不止地转去隔壁,封琳这才走进房间,眯着眼睛打量纸上的笔迹。
    可惜孟醒比他想的要谨慎,或者已经在心里对他起了提防之心,临走前特意打翻了砚台,墨色晕染,根本看不出任何。
    但只从幸存的密密麻麻的字迹来看,封琳的神色一点也无法轻松。
    孟醒显然已经掌握了很多消息。
    ...甚至极可能已经和他不相上下。
    或许从他见到燕还生开始,他们的信息就已不对等了。
    他倒希望孟醒只是个纯粹的剑痴,如萧同悲那般做一把所向披靡流芳百世的神兵即可。
    ......但燕还生,你当真不怕死吗?
    封琳轻轻一叹,望向天边飞霞,那一抹艳色似极封家人烈若焰火的衣衫。
    当年的小孩儿正是如此,宛如一捧张扬的、炽热的、不灭的火,撞进他并不宽敞的怀里,火光跃动的眼里笑意明艳:“琳哥哥!”
    封琳回过眼去,似怒似嗔地回以一笑:“你跑这么急做什么?”
    “...怕兄长不要我了。”那是一双何其哀伤的眼眸,青年松松地抱着他,在他耳边低语,“别生气,兄长,我不会当家主,都给你。”
    封琳打开他的手,漠然道:“给我?”
    一声琴响,燕还生伏在案上瞧他,双眼弯弯,喜色却半点未至眼底:“主上的心愿,就是属下的毕生求索。”
    封琳耳尖微动,听见身后一点动静,他回转身去,望见立在房外的释莲,眉目慈悲,向他行了一记佛礼。
    “封少侠。”释莲低声警告,“你似乎偏离了一点方向。”
    封琳冷眼看他,漠然道:“我还不曾质问禅师,为何燕还生还记得旧日之事。”
    释莲宣了一声佛号,双手合十:“这还重要吗?——封少侠,圆月之夜已将近了,斩春君会发现,您所谓的‘一梦’根本无法致死。”
    “你是说他会背叛我吗?”
    “贫僧以为,不会。”释莲低眉垂目,“但他和你不同,娇生惯养养尊处优的封琅公子,真的能忍受蛊虫的痛苦吗?”
    封琳阖上双目,漠然开口:“无所谓,他自找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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