满室寂静中,释莲徐徐转动手里的持珠,淡道:“阿弥陀佛。”
    他转身离开房间,挥退了闻声而来的客栈伙计。
    而房中一片狼藉,封琳已经抽剑而出,长离剑尖上一滴鲜艳的血色悬而未落,封珏手中的剑依然停在对方的胸口,冯恨晚下意识想挡住沈重暄,但沈重暄早已不是昔日小孩,如今身形颀长,和孟醒相仿,冯恨晚抬了抬袖,便不再动作。
    沈重暄打破沉默,低声道:“......斩春君。”
    被他称呼为“斩春君”的男人闷笑一声,随着这一声笑,大口的鲜血喷薄而出,他缓缓扬起脸来,坚定地挡在封珏和封琳之间。
    燕还生费劲地睁了睁眼,余光扫见封珏错愕的神色,随后他竭力转头,却只能瞥见封琳垂着的剑锋上浅淡的血色。
    他掀开唇,再次发出几声欢愉的笑,之后低下头,声音微如蚊讷:“......主上。”
    封琳不可自抑地颤抖着,下意识伸出手,却只来得及抓住燕还生衣摆带起的一缕轻风。
    燕还生自嘲般地合上眼,哑声道:“——属下来迟。请您责罚。”
    沈重暄别过脸,不忍再看,冯恨晚也沉默地摩挲着手里的从流剑,不发一言。
    “......燕还生?”封琳颤声叫着,小心翼翼地伸出手,试图扶住他摇摇欲坠的身子,燕还生却不再回应,仿佛一座了无生气的雕塑,直直跌入他怀里,粘腻的鲜血很快晕满他的手,继而接连不断地滴落在地,蜿蜒成一幅奇诡而绝望的图画。
    封琳竭尽全力地搂着他,疯了也似地大叫:“释莲!释莲!你给我过来,释莲——!”
    释莲沉默地出现在门口,打破他最后的希望:“留不住了。”
    “什么留不住?释莲,释莲你救他!”封琳满脸涕泪,再也不顾及所谓的体面风光,只顾着一手揽住燕还生,另一手去拽释莲,可惜释莲离他不远不近,他竭尽全力也无法碰到他一片衣角,封琳几近绝望地通红着眼,疯狂地嘶吼着,“释莲——!你救他啊!!我求你了,你要什么我都给你!释莲,释莲!!”
    释莲摇摇头,向他一躬,念了一串简短的咒:“封少侠,节哀顺变。”
    沈重暄攥着衣摆的手倏地一紧,眼神落至了无生气的燕还生的身上。
    他知道燕还生的身份,于是更能理解封琳的绝望。
    却因为对方是封琳,死者是燕还生,他在哀恸的同时,竟然情难自禁地生出几分善恶有报的爽快。
    沈重暄默默地垂下头,窒息一般的悲恸笼罩在每个人的身上,所有人都在这一场厮斗中惨淡败下。
    ——没有赢家。
    封珏却不合时宜地恍然大悟,原本只是错愕的面容忽然现出几分挣扎的痛苦,她猛地扬起头,通红的眼睛仿佛要滴出鲜血,握剑的手也抖得更加厉害。
    “......他、是、阿、琅?”
    原本声嘶力竭的封琳突然失声不语,只是低垂的头和空洞的眼神都变相地承认了一切。
    封珏只觉自己被抽出了全身的筋骨,霎时心如死灰。
    她望向燕还生寂然的脸,那张平庸的面孔半点看不出她记忆中的阿琅该有的模样。
    封琅应该是这世上最温柔的少年,穿着烈烈如焰的红衣,笑容却比梅枝白雪、空山新月还要干净。
    他拿不动剑,手不会沾血,那双眼眸永远澄澈。
    他只会为两件事烦忧,一是琳哥哥为什么和他生气,二是阿珏姐姐是不是更偏爱琳哥哥。
    ——她的阿琅怎么会变成这样呢?
    他们之间怎么会变成这样呢?!
    封珏犹且不信,趔趄着扑去封琳身边,哆哆嗦嗦地抚上燕还生苍白冰凉的脸。
    “阿琅?”封珏几近昏厥,她只能徒劳无功地拍着他的脸,带着哭腔,“姐姐错了,姐姐错了......不要吓姐姐,阿琅......”
    封琳闭上眼,痛苦不堪地伏在燕还生的颈间。
    他难得落泪,此时的眼泪却把燕还生的头发晕得湿透。
    封珏看着燕还生的脸,晃了一阵神,忽然跌跌撞撞地爬起来,嘴里模模糊糊地嘟囔:“小七,你也认为我错了吗?”
    “......姐?”封琳呼吸一窒,连忙抬起脸,却见封珏捡起刚才被她丢在地上的剑,双眼是滴血一般的红:“我错了,都是我的错......全都毁了呀。”
    封琳再也压不住情绪了,立刻扑上前去,试图抢下封珏手里的剑,奈何封珏早有防范,退后半步便躲过一击,立时横剑于颈,锋利的剑刃紧紧地贴在她的颈侧,几欲勒出一道血痕。
    封琳面如金纸,惊叫道:“姐,不要!”
    沈重暄也脸色微变,登时打算上前,却被冯恨晚展臂一拦,后者一声低叹,轻轻道:“元元,放过她吧。”
    封珏是怎样的女子呢?
    她善良,习武十余年,从未亲手杀过任何人。
    她柔弱,封琳封琅俱成神话的时候,她亦不思进取,弱不禁风得只像个寻常的闺中女子。
    可她坚忍又独立,她能为她的弟弟忍受多年的冷眼,她能为她的心上人四处奔波,甚至想到逃婚这样荒谬的选择。
    封家从来不出毫无野心的人,她的野心便如长夜星辰,是由弟弟、挚友、心爱之人组成的最最灿烂的星图,沉默地维持着她孑然独行、奋不顾身的生命。
    她一生都在竭尽全力地把罪恶视作恩德,一步又一步地忍着、退着、让着。
    封珏合上眼,不再去看封琳满是乞求的眼睛。
    封琳涕泪纵横,苦苦哀求:“姐,不要只留我一个......姐,求你了,我错了,我不敢了......”
    “......封琳,”她流着泪,握剑的手却加大了力气,“你一直都不知悔改。”
    封琳喃喃道:“不、不是的,我真的改,姐......”
    封珏的剑上尚有燕还生的血迹,此刻一地残艳间,竟已分不清是哪一簇焰火更加稍纵即逝。
    她偏头横剑,芳华便都止于一瞬。
    一切爱不得、恨不能的煎熬与苦难,都随这霎时的惨烈遥遥远去了。
    释莲掐着持珠,长长一叹。
    罪恶悉数湮灭于此刻,无论是封琅还是封珏,都用他们仅剩的生命宽恕了一切罪业。
    封琳茫然地注视着眼前的一切,他辛苦多年粉饰的太平都在此时土崩瓦解。
    他像个片甲不留的逃兵,在全军覆没之际遭遇所有恶报。
    天谴也好,报应也好,他已确实输到不剩任何了。
    释莲突然上前,果断地点在封琳的睡穴。迎着沈重暄错愕的目光,释莲眼睫低垂,直白道:“殿下想见您。”
    冯恨晚警惕地上前半步:“殿下?本座若没记错,你该直接听命皇帝。”
    释莲平静道:“这是小僧的选择,在处决沈少侠前,满足公主殿下的心愿。”
    “处决?”冯恨晚冷冷一笑,“就凭你?”
    沈重暄犹疑地皱紧眉头,反问:“你为何要帮我?”
    释莲默然片刻,摇头道:“你救不出酩酊剑,小僧也不会为你而和梨花砚为敌。”他一边说着,一边扫了昏睡的封琳一眼,道,“阿弥陀佛,如果沈少侠有意,就请服下此蛊罢。”
    他摊开的手心里躺着一枚玄黑的丹,沈重暄只一眼便本能地蹙眉:“我为什么答应你。”
    释莲神情泰然自若,冷静地说:“即使小僧说您不可能救出酩酊剑,您依然会尝试。所以,您会珍惜这次机会——而小僧只需要您服下此蛊,和公主殿下见上一面,这对您而言已是意外之喜。”
    “别理他。”冯恨晚嫌恶地拉过沈重暄,“本座照样能带你摸进去。”
    释莲神色不改:“小僧会带您光明正大地走进去,没有人会怀疑您的身份,除非陛下下令,或者您被小僧发现正在尝试带走酩酊剑,小僧和禁军都不会对您动手。”
    沈重暄问:“这蛊是师妹殿下让我吃的吗?”
    “不,这是防止您犯错的。”释莲坦然无比,平静道,“公主殿下不会希望您服下此蛊,但只要您能做到小僧所言,蛊虫也不会提前发作,到了该发作的时候,小僧亦会准时备下解药。”
    “小僧理解您的忐忑,但在小僧看来,您本就命不久矣。”
    沈重暄微微一怔,下意识抬眼看向释莲,却见释莲眉目平静,仿佛看不见即将发作的冯恨晚,淡然道:“梨花砚经此大难,必会迁怒于您。小僧为您争取的一点时间,足以支撑到您和殿下见上一面。”
    “假如您身法了得,还能甩开小僧去见酩酊剑。”
    释莲的神色平静如常,仿佛算到了他的选择一般,问:“小僧还剩最后三句话,请您做出决定吧。”
    “一,这蛊是浮屠内部所用,白剑主、梨花砚、斩春君,都受此蛊差遣。”
    “二,此蛊每逢月圆之夜便会发作,唯有浮屠知道缓解之法,而历代释莲,则知提前催动之法。”
    “三,令堂血观音,和您的手下败将寒水煞,都可理解为死于此蛊。”
    释莲向他递了递手掌,重复道:“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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