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累不?”
    “上房有刚煮好的乌梅汤, 小的给您盛一盏?”
    云浠听说程昶醒了,满腹心思都在程昶身上,没怎么在意张大虎的话。入得院中, 见到屋檐下那个萧萧清举的人,疾步上前:“三公子何时醒的?身上可还觉得不适?”
    程昶看了一眼张大虎,把他刚才风驰电掣迎出去亦步亦趋跟回来的模样尽收眼底,倒是没说什么,温声对云浠道:“早上就醒了。听说你哥哥今日袭爵,怎么到王府来了?”
    云浠道:“我担心三公子,袭爵礼一过,没跟着哥哥去西山营。”
    云浠正说着,身旁有人唤了一声“云将军”,原来是张大虎自行去上房盛了乌梅汤,为云浠端了过来。
    云浠来王府来得急,眼下确实渴了,接过乌梅汤径自吃去一半,与张大虎道:“多谢。”
    张大虎倒是没忘了程昶,把手里的另一盏乌梅汤递给他:“小王爷。”
    程昶看张大虎一眼。
    其实自从受了程昶一顿训诫过后,张大虎这些日子已收敛许多,今日再度逾矩,大概是听说云浠晋升三品云麾将军,以少敌多力挫陵王叛军所致。
    程昶见张大虎满心崇敬简直要按捺不住,没接他递来的乌梅汤,反是拿过云浠手里的,极其自然地把她吃剩下的半盏饮尽,然后将空杯递给张大虎:“下去吧。”
    张大虎呆了呆,满腹委屈地“哦”了声,走人了。
    正值午过,王府里很安静,天际一团浮云遮去日晖,四下里凉风习习,程昶牵过云浠的手:“我带你走走。”
    程昶王府里的住所与望山居一样,都唤作扶风斋,草木扶疏,亭台楼阁,风光非常好。
    云浠一路看过去,不由道:“这里真气派!”
    程昶道:“以后这里就是你的园子,你先熟悉熟悉,哪里不喜欢,我找匠人改。”
    他顿了顿,“或者你如果不喜欢和长辈同住,我们俩搬出去也行。望山居的演武场我已经找人搭建好了,改日我带你过去看看。”
    云浠听了这话忙道:“不必了不必了,只要跟三公子一起,住在哪里都很好,而且如果要改建扶风斋,定然又要耽搁些时日,等到日子定下来,只怕都快入秋了。”
    程昶似没听明白:“等到日子定下来?”
    他看向云浠,一本正经:“什么日子?要定什么?”
    云浠愣了愣,正待与他解释,忽然反应过来他是明知故问,“你说定什么。”
    程昶道:“你也不用这么着急,我算过日子,三书六聘一套礼数下来,最快也要到七月去了。”
    云浠发现自己又被他用话套进去了,想起哥哥说姑娘家应当矜持,忙道:“我急什么?我不着急。”
    “真不着急?”
    “真不着急。”
    程昶点头:“行。”
    他顿住步子,看着她,随后俯脸在她唇上温柔擦过,在她耳侧轻声道:“其实我挺着急的。”
    云浠的心跳蓦地漏了一拍,唇上似乎被这世上最柔软的清风吻过,清新温热的鼻息喷洒在耳侧,痒痒的,麻麻的。
    她抬目看向程昶,这么一个人,怎么说呢,眉眼间的温柔如雨后青山空濛,却是凌厉的,干净分明的,他这一身举世无双的独特气质,连颊边长出斑纹亦只能为他增色罢了。
    程昶重新牵起云浠的手,拉着她往回走:“宫里怎么样了?”
    云浠道:“陛下从平南山回宫后便一病不起,所以这几日的廷议都由望安……太子殿下主持。殿下回宫后,立刻让三司、还有翊卫司、皇城司、殿前司一起追查陵王的案子,进展很快,很多陵王党羽已经落网,不过殿下很公正,有些被迫跟着陵王,并没有参与通敌案与谋逆案的,殿下只作罚俸与思过处罚。”
    程昶问:“陵王的棺椁呢?”
    “也停在陵王府。”云浠道,“因为陛下病重,太子殿下担心陛下思虑伤身,所以暂时没有处置陵王的尸身。”
    云浠说着,叹了一声,“陵王府已近日乱得不成样子,旧臣与门客有的逃了,有的被知情人私下拿住,送去三司立功,太子殿下得知这事后,昨日已派翊卫司里外守住陵王府。”
    程昶听了这话,若有所思。
    陵王既死,陵王一党的人必然自危,有此乱象也在情理之中。
    反是昭元帝,程昶了解这个人,这只老狐狸是那种哪怕明日命丧黄泉,今日也要把大权握在手里的脾气,难道经平南山一劫,他竟心灰意冷至斯?
    但程昶没多打听什么,问云浠:“云洛袭爵以后,打算回塞北吗?”
    云浠听了这话,尚未回答,只见宿台匆匆从外院进来:“殿下,将军,属下适才接到消息——”他顿了顿,看了云浠一眼,“方氏自尽了。”
    云浠愣道:“方氏?方……芙兰?”
    “是,正是昔日方府的小姐,方芙兰。”宿台道,“将军把方氏逐出忠勇侯府后,方氏一直住在陵王府的一间别院之中,平南山兵乱前,她曾投过一次湖,但是被陵王救了。今次她是服|毒自尽,因为方氏曾经是忠勇侯府的人,陵王府上上下下都不敢乱动的她的尸身,只好差人去西山营问宣威将军的意思,属下得知这个消息,想着云麾将军眼下在王府,便过来与云麾将军禀报一声。”
    宿台说罢这话,稍顿了顿,又道,“方氏的两个庶弟眼下被关押在刑部的囚牢,,早上有人去牢里问过他二人可愿为方氏收尸,但他们得知陵王犯了大案,一心想撇清与方氏的关系,还说……如果能为他二人减轻罪名,便是把方氏的尸身扔去乱葬岗也可。”
    作者有话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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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六九章
    云浠听了这话, 不由皱了眉。
    方芙兰生前待这两个庶弟极好,而今大难临头, 这两人竟是半点骨血亲情都不念。
    又想起陵王府的人去西山营找云洛。云氏一门爱憎分明, 云洛较之云浠更甚之,从塞北回来后, 云洛得知方芙兰背叛侯府,面上不提,心中怕是早已对她厌之憎之, 眼下方芙兰服毒自戕,云洛大概是不会管她的事的。
    云浠想到这里,对程昶道:“三公子,我想去陵王府看看。”
    程昶点头:“好,我和你一起去。”
    琮亲王府离陵王府并不远, 驱车一刻就到。陵王妃得知王世子与云麾将军要来, 早已恭候在门口。
    如今的陵王府比从前的忠勇侯府还不如, 府中仆从几乎散尽,里外都有翊卫司把守,里面的人战战兢兢度日, 生怕一个不慎招来横祸。
    陵王妃迎到程昶与云浠后,将他二人往别院引, 一边泣声道:“方氏住进王府后, 殿下命贴身武卫把守住别院,大概是个偏护她的意思,妾身平日里便也不敢去叨扰她。也就昨日夜里, 她听闻殿下薨了,一个人过来灵堂,说想见殿下一面,当时她还好好的,没想到,没想到……”
    这个陵王妃体弱多病,向来是个没主心骨的人,当年陵王愿娶她,也是看在她的父亲是中书门下舍人,手中有些权柄,心中对她并无情谊。好在陵王妃只求安生度日,并不在意陵王的心在何处,这么些年下来,将日子过得无波无澜。
    陵王妃道:“其实殿下喜欢方氏,妾身一直知道,殿下刚娶妾身那年,皇贵妃娘娘担心妾身太软弱,无法在王府立足,便将陵王与方氏的事大致与妾身说了。妾身昨夜看方氏面色苍白,想起她也病弱,唯恐她忧思伤身,便把当年皇贵妃娘娘的话转达给了方氏。”
    “妾身对方氏说,那时她的父亲,就是方家的老爷出事,殿下没有弃她不顾,甚至为她去求过陛下,求过皇贵妃娘娘,她进宫见皇贵妃娘娘的时候,殿下其实就被人捆在屏风后,只是不能出声罢了……”
    “妾身把这些告诉方氏,原是盼着她能好受一些,想让她知道,这么多年过去,陵王殿下的心里始终只有她一个,没想到她……竟就寻了短见……”
    陵王妃说着,见别院已到,拿手帕拭干了溢出眼眶的泪,指着院中一名身着素服双眼通红的妇人道:“这位是方氏的小娘,姓秦,这些日子便是她陪方氏住在别院。今早方氏服毒自尽,也是她发现的。因方氏曾经是忠勇侯府的人,妾身不敢擅自将她下葬,与秦小娘一起为她清理过尸身,便请翊卫司的人去西山营知会宣威将军了。”
    又对秦小娘说:“还不过来拜见王世子殿下与云麾将军。”
    秦小娘点点头,与程昶和云浠见过礼。
    她虽知道方芙兰曾有负于忠勇侯府,见云浠愿来,仍不由松了口气。她们不是陵王府的人,如今在这住着,算怎么回事呢?方芙兰生时飘零,眼下死了,这具尸身也要看人脸色才能处置,云浠与方芙兰曾经好歹是姑嫂,她来了,便算有人为芙兰做主了。
    秦小娘对云浠道:“其实陵王去明隐寺的前一日,曾来看过芙兰。但芙兰没有见他,或许是因为还在为当年陵王弃她不顾的事负气吧。一直到昨日,芙兰都还好好的,听闻陵王堕崖,只说要去见他最后一面,见过后,便和妾身一起离开金陵。”
    “可是芙兰见完陵王回来后,忽然对妾身说她不想走了,还将一箱饰物交给妾身。就是这箱。”秦小娘将云浠与程昶引进一间书室,把柜阁上的梨木箱取下。
    梨木箱很沉,里头的饰物别致金贵,有的甚至万里挑一,大概是承载着这几年陵王每每相赠,方芙兰拒之不收的那些余念。
    “妾身以为芙兰只是乏了,又或是犯了疾症,原还打算今早去请薛大夫过来为她看看,没想到她就……”
    秦小娘说着,声音哽咽起来,自责道:“都怨我,其实昨夜芙兰见过陵王回来后,一直在书室中默经文,我那时便该觉察出她不对劲的,我那时便该一直陪着她的……”
    程昶听了这话,步去书案前,只见丈长的白宣上,来来回回只写着一句话——若于一劫中,常怀不善心。
    若于一劫中,常怀不善心。作色而骂佛,获无量重罪。
    这是方芙兰与陵王初遇时,落在地上的经文。
    可能这世上有些事当真是天注定,她这一生的诤言,早在初遇陵王的一日,便现于雨水滂沱的涟漪里。
    可是等到她醒悟时,已是万劫不复。
    大约人都是这样,在顺境时守住本心很容易,一旦陷入劫难中,善恶困于一念,便难防凡心入魔了。
    “对了,还有这个。”秦小娘说着,揩了揩眼泪,从袖囊里取出一盒胭脂递给云浠,“芙兰自尽的时候,身旁什么都没有,只有手里握着这盒胭脂。”
    云浠接过胭脂盒,仔细看了一眼,随后愣住了。
    这是她买给方芙兰的。
    那时侯府的光景尚不好,云浠也还在衙门当捕快,害程昶的艄公被人毒|死后,云浠为了找“贵人”内应,怀疑到方芙兰身上,尔后内疚自责不已,便花光自己身上所有的银子,为方芙兰买了这盒胭脂,入夜后,搁在她的轩窗台上。
    方芙兰后来收了胭脂,什么也没说,云浠还以为她不喜欢这胭脂的颜色呢,而今想想,那时候侯府的日子那样艰难,阿嫂如果仅是不喜欢这胭脂,便该斥云浠浪费银子了。
    方芙兰聪慧如斯,也许在她看到胭脂,就已明白了它的喻意。
    一生荒唐宛如一场笑话,来路去路皆是枉然,唯有在忠勇侯府的几年得了几分真心。
    可惜,她在能回头时没有回头。
    秦小娘给云浠看过方芙兰的遗物后,便引着她去看尸身了。程昶没有跟去,他之所以陪云浠来陵王府,是因为想着这里还有陵王旧党,担心她的安危,眼下看府中里里外外都有翊卫司把守,便放下心来。
    这里到底是女子内院,程昶在此呆久了不妥,于是带着宿台往前院走,打算去正堂等云浠。路过一截回廊,忽听回廊外的一间静室中有人私语。
    程昶原本没有在意,往前走了几步,竟听到自己的名字。
    “醒来后第一桩事就是来陵王府,只怕要开始清杀异党了。”
    “不是说他还要娶云氏女为妻?手上握着那许多大权还不够,这就要染指兵权了?”
    “眼下你我这些陵王旧党保得一命,不是因为太子殿下仁德,而是因为他孱弱,所以他需要吸纳党羽。可你看看他的对手是谁?那可是个了不得的煞星。从前御史台的柴大人知道吗?听说就是他逼死的,这回陵王殿下堕崖,也与他脱不开干系。”
    “我听过一个传言,平南山兵乱的时候,明隐寺起过一场大火,当时三公子陷于烈火焚而不死,恐怕是浴火而生的真正帝星,是不是真的?”
    “管他真的假的,总之夺权一旦开始,谁还是他的对手,只怕他第一个就要拿我们这些陵王旧党开刀,赶紧逃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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