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神明晃晃的,一看就是存心臊他,欧阳黎习惯性无视,起身丢掉咖啡罐往吸烟室去了。
    欧阳黎不应酬不碰酒,唯独烟戒了好几次没成功,索性放弃了。
    没办法,戒不掉。
    大学时如果有人说欧阳黎会高考焦虑,绝对得被当成个挺不可思议的事,说出去没人信。但日复一日、漫长枯燥的备考期,他确实迷茫过一阵时日,无处发泄,就学别人买了盒烟。
    没和任何人提起,欧阳黎午休时一个人躲进学校后楼,胸前还挂着学生会长的铭牌,从口袋摸摸索索,掏出只五毛钱的打火机。
    火星窜起殆尽,他抬眼望向天空。
    呛麻的气管,爬满常春藤的后墙,夹缝间水洗过的蓝色,绝望与隐秘的希望,是欧阳黎对那年夏天仅存的印象。
    去了几分钟,回来陈子侑还懒懒趴在原处,欧阳黎俯身和他平视:“怎么样,休息好了吗?”
    陈子侑摇头:“没有,我恨不得再瘫一天。大爷你再帮我看一天学生吧,我都这么惨了。”
    “你是挺不容易,”欧阳黎多同情,拒绝得就有多冷酷:“但代班想都不要想。”
    馆内少有光照,水闷沉的流动顺耳朵淌进心里,满眼澄净的海水盘绕,有种歇口气的实感。
    原本教高二地理的吴老师因病请了长假,欧阳黎临时接手,备课备两份,帮忙看晚自习,批作业批卷子、教学评估分/身乏术,做不完的工作带回家继续。
    陈子侑和他处境差不多,做科任教师时感触不够深刻,当了班主任才知道刘雅虞那油盐不进软硬不吃的脾气怎么练的——
    现在的皮孩子太他妈不好管了。
    哪个语文课不好好听讲了,哪个地理课写生物作业了,江川和钟孟远又打起来了,哪个开学考成绩不理想单独找来谈话的……一堆破事,闹得他太阳穴突突跳。
    陈子侑青春期过去七八年了,翌日脑门居然爆了颗痘,可见压力之大。
    周末名存实亡,难兄难弟连点了两天外卖,两人啃着炸鸡相顾无言,感觉到了不约而同地举杯,一切皆在可乐里。
    欧阳黎掏出颗太妃糖放他面前,眨了下右眼:“我走了,你歇着吧,想躺到中午也行,我午饭时间再来找你。”
    好一个没良心的,真抛下他潇潇洒洒出去看鱼。瘦高的人影跨出门槛,像吞进水中,转眼便看不清了。
    陈子侑眯起眼睛。
    操,撩我。
    穿过大门口的拱廊,是一条深长的海底隧道,一面水平扶梯一面可步行,脚踩地上没有声音,灯光有意调整过,静谧微弱地发着光,蜿蜒望不见尽头。
    有个声音从更前面的地方传来:“是鲨鱼!诶你们说鲨鱼好吃吗?”
    其他人怒斥:“杜绝吃鱼翅!你怎么这么残忍?!”
    “可我饿了啊,我还没吃早饭呢!”男生摸摸肚子,边走边嘀咕:“想吃红烧鱼,烤鱼,炸带鱼,松鼠鱼,剁椒鱼头……”
    他一饿,把周围的人都说饿了,冲上去捂住他的嘴:“求求你快别说了!!”
    欧阳黎走走停停,一块珊瑚礁能看半天,拍了不少照片。陈子侑拐过弯,看见老欧正站在展窗前,轮廓映着水痕,单手插兜给路过的学生科普海洋知识,气质很绝。
    他大二选修选了西方音乐史和海洋生物学,本身有知识储备,再配上那把嗓子,不似在学校的正经,姿态随意,说话间把小姑娘迷得不行。
    陈子侑不声不响地靠近,出声给站后面的小孩吓一跳:“公开课啊欧阳老师,不介意带上我?”
    “可以,成人票一百五。”欧阳黎大方地说:“看在室友的份上算你友情价,一百一位。”
    “……你对我可真好。”陈子侑笑眯眯,身前的人堆里看到自己班学生,顺手揪出个眼熟的:“小杨同学啊,平常听课怎么不见你这么用功呢?”
    杨洛不敢动,极力澄清自己:“误会误会陈老师,您的课我一次都没敢睡啊……”
    欧阳黎斜他一眼:“你好好说话,别吓唬孩子。”
    吴茵茵偷偷和好友叹道:“唉,要是欧阳老师做我们班主任就好了。”
    “因为欧阳老师长得帅?”孟莉雅问。
    “……因为他温柔体贴又靠谱,我靠在你眼里我就是这样的颜狗吗?!”
    “不是吗?”
    “……”
    只要把学生从学校放出来,天王老子也难管了。陈子侑深谙此道,自由活动时间不跟他们搅和,带走了耍帅的欧阳老师,临走嘱咐别忘了下午准时在海豚岛集合。
    心知肚明的东西,不需要点透。
    校内大小活动,两人差不多跟裹水胶似的黏在一块,有相性好的默契在,也有说不清道不明的私心。
    隧道有几道小弯,欧阳黎停下翻照片空余眼一斜扫到海豚游过,匆忙间手误开了闪光灯,啪一下差点闪瞎自己,赶紧捂住镜头,轻声对停下与他对视的海豚说了声抱歉。
    说不上名字的鱼群于珊瑚间穿行,欧阳黎靠着栏杆,给他展示相册,满屏的海底世界夹杂几张学生的大笑的丑照。
    鬼知道他什么时候拍的,翻过时眼尾肉眼可见地弯起,显出两条浅浅的纹路。
    陈子侑挨着肩膀,道:“拍人家丑照,干人事啊大爷。”
    “嘘,别告诉他们。”欧阳黎小声和他咬耳朵,赔罪的笑脸温雅好看。
    唉,实在是可爱的。
    这个人经常会不经意袒露出与刻板印象不符的小动作,坦荡得做一些别人看起来“非常不欧阳黎”的事情——例如公文包上的猫猫头钥匙扣、教案上贴着快递附赠的卡通贴纸、办公桌抽屉的那副没收的扑克牌,没收完又后悔没等到结果。
    有些东西露出爪牙就难以再次驯服,百转千回的心思兜兜转转,总是要绕回来。
    水族馆能逛的地方不多,海底隧道硬叫他们走了两遍,午饭前也看差不多了。
    “所以只是参观水族馆而已,为什么要学生这么早到呢?”欧阳黎叉着意面,百思不得其解。
    水族馆蓝色的波面有点倒胃口,陈子侑吃不下去了,掏出手机长叹:“那能一样吗,咱们看看拍两张照片就完了,学生回去要写一千二心得的。”
    海豚表演两点半开始,没别的可看便去礼品店打发时间。
    现在资本家太会赚钱了,摸清来参观的人群七成是情侣和学生,礼品店装修得真挺像回事,精致不贵,瞄准的就是被消费欲摆布,一时脑热掏钱的小年轻。
    全是些少女心满满的东西,陈子侑勉强算小年轻,看着粉红情调既没脑热,也不感兴趣。
    海豚指偶和贝壳风铃就算了,吹泡泡机和水族馆有屁关系……
    一转身,欧阳黎正对着一个海豹玩偶若有所思。
    玩偶毛茸茸挺大一只,通身雪白,鼻子的位置突出一块,丑萌丑萌的。
    陈子侑本能意识到不对,老欧看玩偶的眼神跟当初在家居店看绿萝的眼神一模一样,果然欧阳黎扭头看着他,张张嘴:“小陈老师,你说——”
    他迅速地:“不,我不想说。”
    “你说——”对方忽略他的拒绝,抱起海豹左右端详:“买一个放客厅沙发是不是挺好,周末枕着看个电影什么的。”
    “这种东西d市随便一家商场都有卖。”陈子侑脱口而出:“而且太丑了……”
    原本欧阳黎只是和他商量,不同意就算了,但听对方有嫌弃他审美的意思,干脆抱着不撒手了:“哪里丑?我特别喜欢这个。”
    陈子侑满头黑线:“你清醒一点,不会真想买吧?”
    见陈子侑仍用迷之眼神注视着他,欧阳黎故意照玩偶脑袋啵了一口——带响儿的那种:“从此它就是我的亲亲大宝贝。”
    “……”
    结账的时候王嘉抱着个小海星玩偶,吴茵茵和孟莉雅各买了条水晶吊坠,陈子侑不齿和他同框先一步出去了,留欧阳黎一个人举着有他一半高的巨型海豹,成了店里最靓的仔。
    看完海豚表演,各班轮流在水族馆前拍了合影,依依不舍地坐进大巴踏上回程。
    晚上没什么风,少了阳光的温度,逐渐恢复了该有的薄凉。
    上空浅云悬浮,大巴转进熟悉的路口,侧目到欧阳黎背包扛着海豹艰难下车,陈子侑过去把包接了过来。
    许多家长聚集在校门口,和班主任打声招呼就可以走了,陈子侑在闹声中提高音量:“都注意安全,到家了在群里报个平安!”
    学生们笑嘻嘻地挥手:“知道啦陈老师!陈老师再见!”
    好久以后重归宁静,乘着半块日落,两人慢腾腾往公寓的方向走,欧阳黎揪着那块海豹鼻子:“说真的,你没觉得它可爱吗?”
    “说真的,没觉得。”陈子侑说:“买都买了,你能把这玩意儿一路抱到四楼就行。”
    “我当然——”欧阳黎说着突然眼神一凛,朝他背后喝了声:“喂,小心看车!”
    接而手里东西一扔,猛地把低着头过马路差点刮到车的女孩拉了回来。
    冲力带得他向后跌,栽倒前欧阳黎下意识拿手肘撑了把,摔得不太重,只是牛仔裤扯豁开条口,小腿擦伤,右手和膝盖蹭破了,学生被他护在怀里,安然无恙。
    女孩愣愣地看着他洇洇渗着血珠的膝盖,她今年高三,没几个月就要毕业了,最近因为焦虑一直心神不宁,什么事都做不好,还连累别人受伤……没等欧阳黎说什么呢,眼泪先滚了下来。
    “哎,怎么还哭了……”
    搞得欧阳黎没辙,掏出手帕要帮她擦眼泪,陈子侑从后面递给她一包纸巾,转身蹲下,沉着脸细细打量他手上的伤口。
    女孩站在原地不知道能帮上什么忙,还是欧阳黎说没事了,叫她抓紧回家。
    掌心赫然几道血痕,蹭掉的一大块皮看着挺渗人,最深的那道生生刮进了肉,从腕骨延伸到虎口。
    欧阳黎半屈的腿酸,脊骨也疼,嗅到自己身上的土腥味,还分神心疼了一下陈子侑的外套。
    路灯投下几寸惨淡的鹅黄,陈子侑没兜住这片光亮,整张脸伏进阴影,小心地拿过手帕,拂去他掌心的浮土。
    晚风吹得手心一蛰,欧阳黎这才感觉到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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