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未第一次见识东北菜的豪迈,丹旸的酸菜汆白肉也就一钵,这边杀猪菜整个一锅,架在热炕中间的铁锅里咕嘟咕嘟冒着热气,肉香混着腌菜的酸爽,单是闻味道就很开胃。
    屋外银雪纷飞,屋里暖锅热炕,周未往蒋孝期身旁凑了凑,瞬间理解了“老婆孩子热炕头”的终极人生追求。
    蒋孝期知道周未不吃肥肉,捡着腔骨和酸菜给他盛了一碗,添上热汤。
    “查到什么?”
    蒋孝明在对面唏哩呼噜嘬粉,筷子夹住颤巍巍的血肠送进嘴里,烫得嘘气:“你俩在姥姥家七碟八碗,我这一天跑的!不能先吃口饱饭么?”
    然后他自己又憋不住,嘴巴功能开满级,边吃边说:“姬卿,原名季清,墨林本地人,她妈是买来的被拐妇女,有精神分裂,在她七八岁的时候掉进排污渠淹死了;他爸酗酒、家暴,娘俩没少挨打,季清初二那年暑假,这混账爹也死了,她成了孤儿。”
    “她本来应该被孤儿院收容的,没想到正办手续期间,姬琎芾把她收养了,这老东西什么目的我就不细说了。后头身份做得细致,姓名、生日、出生地全改了……哎呀费我好大劲儿,谁能想到周家太太身世这么曲折,怪悲惨的。”
    周未喝了几口汤,一直在听蒋孝明说话,被蒋孝期碰了下胳膊,居然下意识拿了根胡萝卜啃起来。
    蒋孝期无奈,只好又给他碗里装了泡饼和鱼肉。
    “林木大概跟我舅舅很熟,”蒋孝期说,“晚点我会跟他打听一下对方,还有,这里人口不多,四十年前的话,应该也没有第二所中学。”
    “没错,小学有那么两三所,中学就只有一个。”蒋孝明知道对方问什么,肯定答道,“季清升上初一,林木刚好读高二,季清家就在孤儿院旁边。而且,这俩人在学校里有些共性,都是广为人知也备受排挤那种人,林木是因为成绩好人孤僻,季清则是因为长得漂亮。熟不熟不知道啊,认识是没跑了!”
    “季清在墨林还有亲人吗?”周未问。她带去周家的保姆叫季涓,周耒很可能就是通过这条线查到了姬卿不想示人的过去。
    “林木是从小被遗弃的,全家一张嘴,但季清肯定不是啊!”蒋孝明将半片鱼头啃得精光,“季家重男轻女嘛,才会给窝囊废儿子买媳妇延续香火,结果生出个闺女还克亲,所以那会儿她父母都死了季家宁肯送孤儿院也没人肯养。她大伯后来收养一个男孩儿,八成也是买的,前头生了仨闺女,个个儿都不招待见,远嫁的远嫁,病死的病死,最小那个跟季清关系好,被她以远房亲戚的名义带去丹旸做保姆,叫季涓,小未应该认识。”
    当然认识,只是周未从来没想过她们本是很亲的堂姐妹。
    蒋孝明吃了半天,终于放下筷子拍肚皮,眼珠一转:“小未?想不想出去堆雪人?你看那帮小孩儿都在外头玩呢——”
    “哦,”周未知道这是想支开他跟蒋孝期单独说话,刚从炕上爬起来,手就给按住了。
    蒋孝期:“外面太冷了,别去。你说吧,没什么他不能听的。”
    无非是跟蒋家二十五年前的案子有关,如今当事人都千丝万缕勾扯不清,他也不想瞒着周未了。
    蒋孝明点了支烟:“以上内容除了闲扯淡没什么意义,下面我要说的可能有点意思,知道季清那个酒鬼爸爸是怎么死的么?”
    “他饮酒过量,醉在自家炕上被呕吐物堵塞呼吸道窒息而死。”蒋孝明冲堂弟点点头。
    呕吐物、窒息,这些关键词在蒋柏平的死因里也出现过,蒋孝期微微蹙眉,死因相近或许只是巧合,不能说明地域横跨上千公里、时间相差十余年、风马牛不相及的两个案件之间存在逻辑关联。
    等等!蒋孝期眉峰挑起,张大双眼:“林木?”
    大股烟雾从蒋孝明鼻孔喷出,继而散得清明,他点头:“那个夏天林木高考,他考完试第二天便匆匆离开了墨林,据说想外出打工攒学费。林木走的前一晚,季清他爸醉死了,死前他曾虐打过季清,小丫头背上胳膊上都有伤,死者手臂小腿上也有淤伤,季清说她挨打时反抗过,可能是那时留下的。”
    “另外,当晚死者睡觉的房间起火,因为邻居及时发现没有造成严重后果,尸体也没被损坏,起火点是死者落在被褥上的烟头。”
    “不知道当初办案的警察是出于什么心态草草将这么一个漏洞百出的谋杀案件定性为意外死亡,”蒋孝明又用力吸了一口烟,“可能是出于对长期受虐女孩的同情,或者觉得一个流氓人渣死不足惜甚至死了才好。”
    “体力相差悬殊的长期虐打,受虐方的反抗往往会遭致更疯狂的暴虐,但那次季清并没有遭受比以往更严重的伤害。而死者四肢淤伤,更像是濒死挣扎时留下来的,只需在他酒后昏睡,一床棉被捂上去……呕吐更简单,压住他的人可以用膝盖顶他的胃部,强制食物逆流……至于纵火毁尸灭迹,愚蠢的多此一举,反而容易加速尸体被发现!”
    “当然,这些事情一个女孩子无法独立完成,她需要一个帮手。”
    “孤儿院的人说,林木出发前一晚没回宿舍住,原因是他的被褥给人故意弄湿了。”蒋孝明掸掸烟灰,“宿管没有很奇怪,这种事情经常发生,而且,林木十岁之后仍有尿床的毛病,有时也会用被人泼水当借口来遮羞。”
    周未一脸骇然:“你们在怀疑林木是季清弑父的帮凶?”
    蒋孝明纠正他:“或许不是帮凶这么简单,林木高考之后必然要离开墨林,那之后他无法再保护或照顾季清,说不定他想一次性解决问题。就像你当年出国前把贺端搞进局子里,”他冲蒋孝期挤眼。
    周未惊得嘴里能塞下一个包子,他以为背后搞贺端的人是裴钦,从没想过蒋小叔会为他做这种事情,瞬间又心动又心疼,偷偷在桌子下面拉他手。
    “警察当时也查过林木?”蒋孝期有些惊讶,既然方向正确,为什么后面不了了之。
    “查过,不过当时的刑侦技术有限,现场并没有发现林的指纹或鞋印,季清也证明案发当晚没有任何人来过。换了你是办案警察,你会相信一个刚交了高考考卷成绩优异的准大学生谋杀酒鬼?还是相信可怜巴巴遍体鳞伤的小女孩儿有能力杀父?或者,死的该死……随便搞一搞结案了事?”
    “警察也是人,不要低估他们的专业能力,也不能高估他们对感性的控制力。”
    如此说来,倘若蒋孝明对案情的推测属实,那么林和季逃脱法律制裁有幸运的成分,也有必然的因素,他们的计划在当时看来基本缜密。
    “这让我想起……麦克唐纳综合症,”蒋孝明沉吟,“尿床、纵火,就差一个虐杀动物。”
    周未心头陡然一惊,紧紧攥了下蒋孝期的手,他想起了被按进泥水惨死的小乖。
    “那个,不是姬卿,姬卿那天不在丹旸……所以我怀疑爷爷,却从来没有怀疑她……”
    “我知道,”蒋孝期紧紧回握他,将他整个手都包进掌心,“没事,我知道,今天先说这么多。我还约了舅舅,我们先回酒店。”
    “什么情况?”蒋孝明叼着牙签狐疑看向他俩,扫了桌上的二维码买单,“这顿我请了,晚上酒店解决一下。”
    “林木的太太,他太太是什么人?”周未突然问。
    蒋孝明一怔:“太太?林木没结过婚,他一直单身,连亲密的女性朋友也没有,哦对了,男的也没有。”
    三人走出餐馆,踩进松软的新雪里,一切肮脏和破败都被湮埋,但这份清明洁净却令人生寒。
    蒋孝期先将周未塞进副驾位,关上车门。
    “我们在美术馆遇到过林木和一位坐轮椅的女士在一起,他说那是他太太。还有,小未养过的一只猫被溺死了,他还因此跟周老心生间隙好些年。”
    蒋孝明点点头,没跟他们一起回酒店,拨了通电话拦出租走了。
    蒋孝期坐进车里,瞥见周未正用手机搜索“麦克唐纳综合症”,看得一张脸煞白,难以置信地转过头。
    有观点认为,性格偏激且具备杀手潜质的人存在某些行为上的共性,比如他们儿时缺乏安全感容易受惊,经常会尿床;性格孤僻、内向,缺乏自我排解的能力,需要通过纵火或虐杀小动物来实现掌控欲并获得快感。
    林木如今的身份和社会地位,实在很难同这样的描述联系在一起,然而他一直以来带给周未的那种阴郁感又莫名契合这样的特质。
    “蒋家的事情,没有刻意瞒你,之前没说过,也是不想你替我担心,孝明和宥廷他们一直怀疑,是我父亲和大哥借林木之手在二十五年前谋害了我的大伯蒋柏平……”
    一路上,蒋孝期把那个案件跟周未说了一遍,包括他这次回碧潭想找的东西,结果碰巧发现了墨林这边的线索。
    “我保证,我会非常小心的。”蒋孝期跟周未发誓,看表情,他就知道周未已经开始担心他了,“我一定会还我妈自由,也会给你讨回公道,你要信我。”
    “我信,”周未冲他绽出笑容,像阳光暖化的晴雪,“那你记得,你在哪,我也在哪,无论地狱,无论天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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