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阳宫偏殿
    “这京里也有大半个月不曾下雨了,瞧这天色怕是一场骤雨,”一位梳着盘头,身着弹花暗纹锦服的女官听见外头的雷声,走出来瞧了一眼,一面转头向着殿内说话。
    玉贵妃穿了身流彩暗花云锦宫装,斜靠在美人榻上,一手拿着圆形的小绷,另一只手捏着绣花针,活灵活现的剑兰在小绷上初见雏形。
    “凤仪宫那边可有动静?”
    墨书随手掩上了殿门,往里走:“圣上还未出来,说是闹起来了,凶得很,回回这般闹,也不知是触了圣上什么眉头。”
    玉贵妃抬头从窗门看了一眼天色,面色如玉,黛眉如远山,说:“都吵了这么些年了,她屁股底下的位置还是稳稳当当,你操心那般多做什么。”
    墨书应了一声,把火折子擦亮,将殿内的灯台一一点亮,又说:“沈都统派人来要方才常总管送来的小丫头,我给送出去了。”
    “送出去便送出去吧,不过是个丫鬟成不了多大的气候,”玉贵妃将最后两针线走完,突然想起了什么似的,又说:“王爷在京里住得可还惯?”
    墨书说:“还未送消息进来,王爷昨儿下午才进京,晚些应当要进宫请安的。”
    玉贵妃黛眉微蹙,说道:“我怎么听说他昨儿去了趟卫国公府?你不知道吗?”
    外头有宫人敲了敲门,随后一群身着水红色宫装的宫女,端着大红漆园盘如流水一般将膳食传进来,墨书在一旁摆膳,闻言脸色丝毫不变,答道:“知道的,王爷同卫国公家的大公子向来交好,这回王爷游至山东,大公子恰好也在此处,便一道约着回来的,奴婢以为不是什么大事儿,便不曾同娘娘回禀。”
    玉贵妃素手微颤,尖锐的绣花针刺入了葱白的指尖,嫣红的血色渗了出来,不妨染在才绣好的蝶戏剑兰图上,污了一大块,莫名带了些不详的意味。
    “他还同温克行玩在一块儿不曾?”玉贵妃面不改色的将指尖伸进口里轻轻吮吸,又说:“我的话他总是只听一半,温家二房虽是做官做得好,可温家那老太太做事是当真的心狠手辣,温克行这辈子都与温家的爵位无缘,同他走得近无甚好处,回头圣上晓得了指不定如何想,等他来我定是要好生说他。”
    墨书将玉贵妃请至桌旁,伺候她净手,一面说:“这么些年了瞧着圣上也不曾怪罪温老太君,怕是不会计较了吧?”
    玉贵妃将棉帕扔回水盆里,哼了一声:“不计较?先卫国公还在的时候,最得圣上信重,不是不怪不过是时候未到罢了,且看着吧,温家大房那个大姑娘,怕是要飞上枝头变凤凰了。”
    御花园
    沈云谏将阿芙抱着走出凤仪宫,殿门外端站着数列玄色鳞甲的禁卫军,一个个神情肃然,蓝衣的小太监靠在墙上瑟瑟发抖,大气也不敢出,恨不能将自己也塞进墙里才好。
    众目睽睽之下被个外男抱着,阿芙有些羞涩,抬手推了推沈云谏坚实的胸膛,轻声说:“沈都统放我下来吧,我可以自己走。”
    她那点推拒的力道跟猫爪挠似的,挠得他心口发痒,沈云谏脚下却不停,忍着心口的绵绵痒意说道:“习武之人手劲不小,方才你被连翘制了那么久才脱困,得快些寻太医给你瞧瞧,我脚程比你快些,不过永巷走偏门,不会被旁人瞧见的。”
    乍一听确实有几分道理,阿芙也没什么心思细想,这会儿脑袋昏得紧,窒息久了的后遗症也上来了,脖颈上火辣辣的疼,无意间靠上沈云谏的胸膛,耳畔是他平稳的心跳声,催人入睡:“我的丫鬟也被连翘所伤,也不知这会儿如何了。”
    “我已派人去玉贵妃宫里寻她了,你不必担心,”沈云谏一边答话,脚下健步如飞,左右拐了几圈便蹿进一条人迹罕至的羊肠小道。
    阿芙悬着的一颗心这才放松下来,脑袋昏昏沉沉的便有些瞌睡睡,只稍一闭眼,再睁开时巍峨的神武门近在眼前。
    宫门前停着一辆不起眼的灰蓬马车,白元抱剑站在一旁,见着阿芙二人出来,远远便迎上来躬身行礼:“白元见过温大姑娘。”
    “不必多礼,”阿芙应了一声。
    沈云谏皱着眉,问道:“我外祖可在里面?”
    白元点点头,将厚重的车帘挑开,说道:“在的。”
    沈云谏二话不说便抱着阿芙钻了进去,留下一句话:“且再等会儿,霜眉还未出来。”
    这灰蓬马车外看不起眼,进来才知内里大有乾坤,里头铺着厚重的绒毯,四角都摆着冰盆,冰盆上方是一把椭圆的扇子,也不知是何用处。
    袁老太医端坐在车座上,包头的药童站在一侧,旁边的矮几上摆着他的医药箱子,纵使满脸的白胡子,也挡不住溢于言表的担心,见沈云谏将阿芙送了进来,才松了一口气:“出来便好,出来便好。”
    虽说是早有心理准备,但乍然被袁老太医瞧见自己被沈云谏搂在怀里,阿芙玉白的脸颊顿时红了,声音细如蚊蝇的跟袁老太医请安:“阿芙见过老太医。”
    沈云谏将阿芙安置在最里的躺椅上,转身对袁老太医说:“她受了好一番罪,我再晚一步她险些便要被连翘那毒女子给缢死了,您瞧瞧她身子可有什么不妥。”
    袁老太医应了一声,正要给阿芙号脉,却见沈云谏跟个木头似的杵在马车里一动不动,面露不善:“男女授受不亲,臭小子外头等着去。”
    沈云谏心有不愿,却看阿芙脸红得快烧起来了,才挑开帘子往外头去,跳下马车后还在外头喊道:“有什么不舒坦你只管跟他说。”
    “臭小子!”袁老太医愤愤的唾了一声,转头又见阿芙挣扎着要起来给他见礼,忙按着她的手连声说了好几句‘不必多礼’,才伸手探上她纤细的手腕,凝神细辨。
    过了好一会儿又伸手拨开阿芙的衣领,方才还是嫣红的一圈勒痕,这会儿已经变成了浅浅的淤紫,衬着阿芙白嫩的肤色煞是吓人。
    许久,袁老太医才收回手,蹙眉说道:“想来大姑娘应当没用过宫里的污糟东西,脉象并无异样,还颇为平稳,瞧着也无甚大碍,老夫替你开些镇定安神的方子吧,只这脖子上的淤青怕是要留些时候,活血化瘀的药方子我也一并开了。”
    阿芙微微一笑,道:“多谢沈都统及袁老太医救命之恩,小女子没齿难忘。”
    袁老太医长叹了一声,药童在一旁的矮几上研墨铺纸,随手接过药童递来的狼毫笔:“若不是因着子谏,你也不会遭这无妄之灾,老夫有个不情之请,望姑娘能答应。”
    “老太医请讲,”阿芙接过药童递过来的茶水饮了一口。
    袁老太医将笔置在宣纸上,浓重的墨晕染了一连片,抬眼望着阿芙,黝黑的瞳仁里满是祈求,说道:“老夫知晓姑娘是极聪明的,这回娘娘算计了你,你若是寻了机会定然要报复回去的,老夫替她向你赔个不是,请姑娘看在上回老夫帮过你的份上,今日这事便不与娘娘计较了,可好?”
    阿芙面色不变,将手里的茶碗放回矮几上,抬眼冲着袁老太医笑:“老太医您也是知晓的,阿芙向来心胸狭窄,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我必十倍奉还,在阿芙眼里,您虽是皇后娘娘的父亲,但同皇后娘娘却是两个人,您数次帮我,阿芙都记在心里,但不代表阿芙会因着您的恩情,原谅要害我性命之人。”
    袁老太医面露痛色,屏息了好半响也不见阿芙有别的动静,索性撑着几子起身,一撩衣袍双膝下弯,竟是要给阿芙下跪。
    幸而阿芙离得近,眼疾手快的搀住袁老太医的双臂,踢了一旁的杌子垫在他腿下,忙说道:“老太医使不得!”
    袁老太医佝偻着脊背,被阿芙强摁着坐回原位上,斑白须发微微颤抖,双眼里满是泪:“姑娘,你能体谅一个做父亲的心吧,娘娘这些年过得并不好,说来说去都是老夫没用,帮不了她,若不是我们牵绊了她,她也不至于如此,你,你便原谅她吧。”
    “阿芙自问同娘无冤无仇,她为何如此怨我?”阿芙一直想不明白此事,今日进宫前虽已经有所防备,可临近袁皇后发难却有些猝不及防,若说百分百确定今日进宫会有去无回,阿芙定然会寻法子推了的。
    一旦进了宫,便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
    袁老太医将窗门的帘子挑开,沈云谏高大的身形映入眼帘,正站在一旁同白元说着什么,指了指沈云谏对阿芙说:“子谏欢喜你,有些事情本不该你知道,可你总归是要嫁进沈家的,等你何时入了沈家的门,自然会知晓的,但你若是当真要嫁与子谏,还是莫要与娘娘对上才好,老夫虽有私心,可子谏也是我外孙,不久之后你便是我的外孙媳妇,听老夫一句不会有什么坏处的。”
    话音刚落,沈云谏恰好转过头来,正对上了阿芙温润的眼,冷峻的眉眼刹那间如寒冰融兑,染上了笑意,朗声问道:“可还好?”
    阿芙偏头从窗门里看他,闻言也跟着粲然一笑,轻轻摇了摇头,心里却有几分怪异:子谏的眉眼同袁皇后生得倒是相像。
    见阿芙不再说话,袁老太医便重新执笔写药方子,顿了顿又说:“她在宫里摸爬滚打,袁家世代从医两袖清风,要权没权要钱没钱,帮不了她什么,全靠她自个儿,她也从不回家,除了偶尔去一趟沈家。”
    “皇后娘娘定然也是想念你们的,”阿芙头昏得很,气力也费了许多,靠在躺椅上昏昏欲睡,没多久外头便传来动静。
    霜眉提着包袱从宫门跑出来,瞧见站在马车前的沈云谏脸色便有些不好看,胡乱行了个礼,问道:“我家姑娘可在里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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