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妙妙是活生生被人吵醒的。
    睁眼的时候, 正见到焚琴被自己身上的法阵轰震翻在地,阵法反弹的声响极大,像是不远处的□□爆破, 将燕妙妙直接从昏迷中震醒。
    燕妙妙身上的法阵在她遇到危险时可不取用灵力而自行护体,焚琴显然是没有防备而中了招。
    见到焚琴尖锐的骨头硌在地砖之上, 燕妙妙瞧着都觉得疼。
    “……堂堂魔君,趁着人昏迷不醒试图强占躯壳?”燕妙妙揉着残余着胀痛的太阳穴道, “这事是不是有些丢人?”
    “呵, ”焚琴从地上支撑起来, 语气中透着嘲讽,“贼喊捉贼。”
    “你强占我躯壳之时,怎么不觉得丢人?”
    脑中那些零星的记忆碎片再次出现在眼前。
    焚琴说她强占了她的躯壳。
    席爻说他失去了作为燕妙妙的记忆。
    温敛在第一次见到她时问她是什么时候来到这个世界。
    她脑中的庞然巨物逐渐显现出轮廓,而她得窥了其中一角。
    燕妙妙压了压眼中的神色:“……我记不大清了。”
    “毕竟已经过了五百年。”
    席爻在探过她的识海之后,方知她丢失记忆的事情,焚琴应当不清楚这事。
    她得套路套路。
    正想到此处,燕妙妙忽然听见远处传来了术法相撞的轰鸣声。
    甚至有细微的仙灵之气流窜进入了殿中。
    ——是温敛来找她了吗?
    “记不清?”焚琴站起身,嘴角的笑意逐渐狰狞起来, “可被你的神魂压制在体内的每一刻,我都记得很清楚。”
    “恍如昨日。”
    也不知道她心中憋屈了多久,都无需燕妙妙套路,焚琴就自己将那些年的事情说了个大概。
    原书中她天赋平平、敏感多疑, 在孤鸿境修行之时不被重视,与温敛和南葛弋难以亲近,却又嫉妒两人得师尊临光道君的青眼, 久而久之便生了邪念,偷偷练了魔族的邪法,最后更是被自己曾经的亲师兄弟联手除掉。
    这一世重来,她初时便下定决心,要将以前未曾得到的东西尽数补回来。
    ——可是谁能料到,上天将她重来的机会又给了别人。
    她的神魂被压制数年,在识海的黑暗角落中,默默看着一个外来的异世灵魂将她本该重新得到的一切全部占据。
    “凭什么?”她前言不搭后语地说了半晌,神色逐渐狰狞起来,“凭什么我想要的东西,你就能轻易得到?”
    “温敛是我的师兄、南葛弋是我的师弟、临光道君是我的师尊!可他们为什么偏偏都喜欢你?”她苍白的脸上因不甘而泛红,“你不过是个鸠占鹊巢的贼!”
    “你将本该属于我的东西都抢走了,是你逼我重新入了魔……全是你的错!”
    她试图冲到榻边来抓燕妙妙,却被燕妙妙提前放好的阵法再次挡住。
    “嗤,”她伸出手来,查看自己方才被阵法冲击而烫伤的皮肤,讥笑一声,“就连这身体,也背叛了我。”
    “分明没住多久,怎么就跟了你?”她缓缓地抚摸着自己的手背,低声呢喃,“这身体融不进我的神魂,我便只能一日复一日地瞧着她落败。”
    她看向燕妙妙:“你给我你的身体……给我你的身体……”
    “你占了我的身体那么久,你必须要还我。”
    远处的轰鸣声越来越盛了。
    焚琴显然也听见了这声音:“你听见了吗?他们来找你了——你凭什么呢?”
    “都过了五百年……怎么他们还能对你念念不忘?”
    这话她接不了。
    燕妙妙下意识地躲在阵后,抿了抿唇。
    她仍什么都没想起来。那些画面碎片、那些五百年前的东西,于她而言与其说是记忆,不若说像是电影片段。
    她能通过焚琴的话将那些画面部分拼凑起来,却如何都难以感同身受。
    她瞧着焚琴的模样,试探着开口:“你可以找游慕之给你寻一个躯壳……为什么一定要我的?”
    “你以为我不想?”焚琴哼了一声,脸上露出几许悲哀,“我同你神魂纠缠数年,依附你的气息而生,仙魔两气混杂污浊……世间已没躯壳能供我驱使。”
    她定定看向燕妙妙:“只有你的身体……只有存有你气息的身体……我方才能用上……”
    “然后过了数年再次落败?”燕妙妙皱了皱眉。
    她虽不熟悉这魔族夺舍的术法,但也知道若要长久夺舍、生活在另一具躯壳之中,这躯壳中残余的气息越少越好——譬如游慕之那暗室中的身体,按照他的说法,最多用上十年,就得换新。
    “没关系的,”闻言焚琴忽地一笑,“只要你在,有什么好怕的呢?”
    燕妙妙脊背一凉,脑中冒出一个惊人的念头。
    “你想我给你养壳子?”
    焚琴森然一笑:“就当你占了我几十年身子的补偿好了。”
    说出这句话的同时,焚琴的周身开始冒出魔气来。
    她与席爻神魂相牵,相当于半个魔尊的身份,术法在拂灵宫中不受大阵的影响。
    此时那团团虬结浓重的魔气,便正一寸又一寸地蚕食着燕妙妙周身的阵法。
    燕妙妙一面释放着身上的阵法,一面寻路后退。焚琴是实实在在堕了魔的魔君,即使现在虚弱得一批,可是被限制了术法的燕妙妙仍然难以应对,只能靠身上的阵法硬抗。
    而随着两人的气息在这寝殿之中逐渐融合,燕妙妙脑中的记忆碎片也逐渐清晰起来。
    零星地,她想起来自己以前曾与温敛叫过无数次的师兄。
    也想起来雷雨天时南葛弋慌慌张张跑进自己房中的身影。
    琐碎而真实。
    焚琴的手,皮肤堪堪附着这白骨的手,穿透阵法握住了她的。
    燕妙妙只觉得自己识海之中,忽地多出了一块天地。
    *
    拂灵宫外,魔界中心的孤凰城上空电闪雷鸣、云雾翻涌。
    南葛弋站在战场中央,身上的袍子泛着黑,难以分辨原本的颜色。他双眸血红,瞳仁之中显出漩涡,看不清真实的情绪。
    此时的脑中只有一件事。
    他看不清眼前站着的席爻,看不清身侧虎视眈眈的魔族,更看不清魔界天际上缓缓升起的那轮猩红的魔月。
    五百年间难以消除的执念与怨恨化作实体,将他的身体与意志拖入了深渊。
    师姐。
    她就在这里。
    剑影飞溯,撕扯过皮肉,溅起浓稠的鲜血。
    他已记不起这场战斗是何时而起,也记不起眼前与自己对阵之人的名字模样。
    识海之中一片血红,翻天的巨潮将理智淹没。
    师姐的脸却清晰得紧。
    她身上总有叫人安心的气息,她会在无边的黑暗与恐慌之中将他轻拥入怀,她是他这世上唯一的亲人。
    他却亲眼见她被人带走,陨落在污糟腌臜的魔界。
    身体内的血液沸腾起来,身体烫得像着了火,大量的仙灵之力化作实体,无形的气雾将拂灵宫笼罩起来。
    手上的术法招式以惊人的速度倾泻而出,不见分毫的紊乱。师姐给他讲经的声音在他耳边回旋,有如天地初开时的惊世福音。他循着那声音,竟将体内数百年来的潜力统统发挥了出来。
    修道之人的灵力精气,重在生生不息、连绵不绝。如水库,积攒施放之时循了天道,初时积蓄、继而满溢、运用时自当适当外流开泄。
    而南葛弋此时被心魔控制,如一夕之间开闸泄洪,数百年间积累的精气骤然外泄——这样不要命的打法,便是身为魔尊的席爻一时之间也没有法子应对。
    更何况,远处已有仙君来援。
    魔界的半空之中,大片金光倾斜而下。
    混战开始了。
    席爻凝着眉,浓黑的魔气在身侧鼓噪。
    上一次的仙魔大战还是百年前。当时战得厉害,人界的极北之处,山河破碎、满目疮痍。遍地的冰霜被鲜血浸透、烫到消融,继而融成了汩汩的血水流淌入海。仙魔两界中人的尸首在这血海翻波中堆叠,难以分辨数清。
    可笑的是,生前势如水火的两界,在死后,身体却不分你我、交颈而眠。
    就连冥界的鬼差前来时,也肩并肩绑在一起,似乎一夕之间便将你我之间的敌对尽数放下、共赴黄泉。
    兵戈之声震天,他翻手放出一片火海,烧灼出一道无解长路。
    惊人的热浪之中,有无数不辨面目的仙君接踵而上,却从未有人沾上过他的衣角。
    席爻高高站在拂灵宫空中,顶上是大夜弥天,脚下是流血浮丘。
    他神色冷冷、毫无动容,惨叫与金鸣皆是伴奏,鲜红与血肉尽为布景,他的眼睛只盯着一抹白。
    可正是这时,温敛耳边忽然探过一个声音来。
    “温师兄。”沈翘穿越魔族的围攻,周身覆着血迹迎上前,捉住他的衣襟,在云纹上压出一道新鲜的胭脂。
    他将掌心打开置于温敛面前,怔怔开了口。
    “影迹弦动了。”
    “五百年前的那条影迹弦动了。”
    *
    白衣瞬息之间消失在原地,一道清光破开拂灵宫的大阵缝隙,直朝着后殿处赶去。
    温敛掀开那座大殿之时,正见到榻边两人身体并在一起。
    虚着眼能瞧见,两人的躯体之上,正有两道神魂纠缠。
    两人的神魂曾经共生数年,相互之间的联系比这世间任何一人都要紧密得多。焚琴的神魂探入燕妙妙的身体之后,对方的识海亦向自己展开,这两世的情愁怨怼如书卷,缓缓展开在燕妙妙面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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