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当年虽身在太学任职几年,可依照皇帝的年纪推算起来,父亲卸任时,他应当也就三四岁,两人未必会有师徒之谊。何况皇帝连启明殿都住不得,更不可能进太学学习了。
    这么久以来都未听皇帝露过有关此事的口风,缘何鞑坦国君一提起就突发奇想,要去探寻这样一个未必会有答案的问题。
    怀揣着这件事,寒蓁便无法安下心继续在琅轩殿窝着,勉强遵照皇帝的嘱咐吃了些东西,就带着银笙往御书房而去。
    御书房的大门紧闭,薛闲也不在,只余德林靠着石狮子百无聊赖地剥指甲。
    “好好的指甲你剥它做什么?丑死了。”银笙皱着眉数落他。
    德林一听这脆甜的声音就晓得是银笙来了,忙抬了头,有些喜出望外,却依旧惦记着给寒蓁行礼,接着才同银笙谈笑:“我一个太监要那么漂亮做什么,你好看就够了不是。”
    银笙被他反说了一嘴,一时有些脸热,缩回寒蓁身后不再说话。
    寒蓁看两人这幅情态有些好笑,轻拍了一下银笙捏着她袖管的手,正欲说什么,御书房的大门自内而外洞开,大理寺卿缓步走出来,一脸土色。
    薛闲跟在他后头,甩甩拂尘,随意道:“大人,您也晓得陛下的眼里是揉不下沙子的。您是太上皇时的老臣了,如您一般能继续留在京内任职的老臣可不多,还请您不要辜负陛下的期望啊。”
    大理寺卿长叹一口气:“当年我远在并州,继任以来未曾动过大理寺内卷宗。还请公公转告陛下,我会尽力去找,但若是实在无法······”
    薛闲笑得颇为狡黠:“此事干系重大,大人还是亲自同陛下说道吧。”
    “公公,唉······”大理寺卿见薛闲一言便将自己摘得干净,摆明了没有襄助之意,微微摇头。目光扫到退到一旁的寒蓁身上,脸色大变。
    “这位姑娘你——”
    都说生女肖父,寒蓁自小被说惯了。大理寺卿是她父亲的同窗,自然对这样一幅长相熟悉得不得了。
    可若仅仅是同窗,又为何在看到她的脸时露出这样惊恐又愧疚的表情来?
    寒蓁深思着,微微抬起脸,刻意模仿着父亲的表情温雅一笑:“韩尚书的事,有劳大人多上心了。”
    大理寺卿虚浮着脚步离开,寒蓁看着他红袍鹤纹,在风中猎猎作响的衣衫,忽然敛唇一笑,扭头进了御书房。
    皇帝正捧着卷宗翻阅,长眉未蹙,额头显现出一道浅浅的皱纹。他向来是这幅忧国忧民的模样,仿佛肩上压着千钧重担。
    薛闲早就备下了茶水,皇帝也想不起来要喝。寒蓁将冷掉的茶汤泼了,又重新倒了一杯。
    “你来了?”皇帝头也不抬,将案上另一份卷宗往她面前推了推,“看吧。”
    “奴婢不看。”寒蓁摇摇头道,“也请陛下暂时莫看了。”
    皇帝手下一顿,神情莫测:“不是很关心东湖先生的案子?怎么反倒不高兴了?”
    他说得坦坦荡荡,惹得寒蓁心里重重一跳,忙定了定神,轻声劝道:“陛下身子要紧,何况今晚还有同鞑坦国君的筵席,还是好好休息。韩大人的事不急于一刻。”
    为何皇帝知晓她关心父亲?关于这个问题,问是问不出个究竟来的,皇帝若有意隐瞒内心的想法,她又能怎么办?若皇帝愿意同她解释,那就更没了问的必要。
    “是薛闲又多嘴?那就传膳吧。”
    “诶!”寒蓁欢喜地应了声,拉开门对薛闲说,“公公,陛下让传膳了。”折回头来,替皇帝收拾东西,想起皇帝那句话来,轻轻撅了一下嘴道,“也不单单是薛公公了,奴婢自己也担心陛下。”
    这话算不得撒谎。
    正月初一于皇家而言是件大事,子时刚过皇帝便得往城外皇陵上香祭扫禀告先祖,期间持续时间颇长,而寒蓁一醒他便来了御书房同大理寺卿议事,想来也没有休憩的功夫。不管太后送她至皇帝身边的原意如何,至少表面上是打着要她照顾皇帝的旗号。如今反倒累得皇帝一夜未睡,寒蓁自觉过意不去,又有些隐秘的担忧。
    皇帝带着莫测的表情端详了片刻眼前鲜妍的脸,最终露出了个淡淡的笑:“晚宴你同朕一道去。”
    *
    昨夜话说得匆忙,皇帝冷静下来后想起,深觉不甚尊重。他做事一向思虑周全,不愿留人把柄,一早便磨了金墨写了帖子,嘱咐薛闲往鞑坦国君下榻处下帖子。
    薛闲回来便笼着袖子,半是好笑地告诉皇帝:“鞑坦国君喝了一夜的酒,如今还在榻上醉眼朦胧。”
    果然过了皇帝定下的时辰半刻,才有宦官进殿禀告鞑坦国君进太一门了。
    皇帝倒是气定神闲,下头贵妃压不住满脸的烦躁,捶着自己的腰道:“这鞑坦国君姗姗来迟,不知道的以为他才是主人呢。可见没将咱们大楚放在眼中。”
    皇后不动声色地给她递眼神:“妹妹这话此时说说也就罢了,一会可不能提。”
    “姐姐当我是不知事的人呢!”贵妃掩唇冷笑道,“这样的话臣妾怎会讲给外人听?”顿了顿,又挑起了另一个话题,“说来鞑坦国君是带着独生女儿来的,也不知存的是什么样的心思呢?”
    皇后勾勾唇角,拿起盛着合欢花浸酒饮了一口:“陛下的表妹来大楚也算不得什么新鲜事,何况自鞑坦到大楚路途遥远,又不是今日来明日回的事,鞑坦国君舍不得女儿也是有的。”
    “为人父母的,自当为子女尽心筹谋算计,一味舍不得可不成。姐姐读的圣贤书中可有写?”
    “圣贤书可不写这个。不过,本宫大抵猜到妹妹想说的是什么了。”
    琅轩殿偏殿算不得大,因而两人虽压低了声音谈话,内容却还是一字不落地落入了寒蓁耳朵,她偏过头去看皇帝的表情。见他似乎并未对这些话产生什么反应,鬼使神差地松了口气。
    她昨夜自然也见到坐在鞑坦国君身边的女子了,虽然蒙着面纱,看不见全貌,但单看那一双露出的晨星般璀璨的眼,也知道是个举世难得的美人,难怪贵妃沉不住气了。
    只是,寒蓁不放心地看了眼皇后。皇后悠哉悠哉,与一旁的贵妃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她是见过东宫姬妾争风吃醋的,一但自己的丈夫身边要添新人,少有女子会如此淡定。若非城府深沉到半点情绪都不会显露,就是对皇帝毫不上心了。
    其实夫妻之间并无感情之事占了大多,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男子或还能说上两句,女子只能听之任之了。何况至亲至疏夫妻,即使当真情谊深厚,掺杂上利益与政治的帝后婚姻,也少有最终不被磨平的。
    不耽溺,不放纵,才不至于受伤。就这一点来看,或许不将自己的心毫无保留地交付出去,才是保护自己的唯一途径。
    寒蓁不由自主地往岔路里头想,不妨皇帝轻轻碰了一下她的指尖,她垂下眼去看,只见皇帝右手搭在自己的胸口,嘴唇轻颤。
    大抵是在问自己心口可还有不适。寒蓁几不可查地摇头,于是皇帝便放下心来,重重捏一捏她的手。
    端坐下首的贵妃虽口上同皇后“姐姐长”“妹妹短”地说笑,实则一双凤眸紧盯着上头,见两人这番举动气得险些咬碎一口银牙。
    寒蓁入宫不过半月,名字却已在宫人宦官口耳之间广为流传。众说纷纭着,宫里头恐怕要变天。这样的流言传到辰熙宫,贵妃早已怒不可遏。以往半个月中她总能见到皇帝一次,可是那个女人一进宫,若非这般场合,她几乎看不到皇帝的身影,遣人去正阳宫打探,便说也是如此。
    皇帝不爱她,却也不爱皇后,这让贵妃心里平衡了许多。可是打哪里冒出来的野丫头,不知使了什么妖术,竟然就让皇帝对她这般上心。
    贵妃又气又急,小腹又是一阵酸疼。她近来身子总是不好,瞅着是好日子,却断断续续的,不过月事不调也是她当姑娘时的老毛病了,也并不多想,径自丢开手去。
    几人各自心有盘算时,鞑坦国君便大大咧咧地推门而进,上前同皇帝见了礼,甚是关切地问道:“好外甥,你身体如何了?”
    皇帝亦起身相迎,言谈谦虚又不失一国之主的威严:“原不是大病,如今已好多了。”
    他一说这话,寒蓁又觉得被他捏过的手指微微发烫。
    皇帝不喜宴饮,但这样的场合却少不了歌舞助兴。筵席一开宴,便簇拥上来一堆身穿纱裙的少女,各个身姿窈窕轻盈,仿若壁画中的飞天仙女。
    丝竹幽幽,鞑坦国君也跟着摇头晃脑,酒过三巡却突然喟然大叹道:“你们大楚的女子连跳舞都是软绵绵的,就像你们大楚的酒,实在叫人提不起什么兴致啊。”
    “哦?”太后忽然开口,一双翡翠绿瞳中流光溢彩,“我怎么听说国君昨夜就是被这软绵绵的酒给灌醉的呢。”
    “苏尔坦你身为鞑坦女子,你也快被这大楚皇宫养得只会说一些不咸不淡的话了。”
    听他言谈间似有不敬太后之意,皇帝长眉一蹙,眉宇间如凝霜雪:“国君若有什么不那么不咸不淡的话,此刻尽可说个分明。”
    鞑坦国君朗声大笑,重重击掌:“还是外甥懂我,这也是我作为舅舅送你迟来的一份登基贺礼。”
    随着这几声清越的击掌之声,一阵如兰似麝的香气缥缈而入。一道紫衣倩影伴随着铃铛之声,旋转着旋转着,犹如一朵云彩降落在了殿阁中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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