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生第一次,她大概体会到想念一个人的滋味,这种滋味酸酸涩涩,里面夹杂着曾经的回忆,也有这对未来的茫然。
    她很清楚,自己早晚要出宫,而拥有光明未来的徐太医,自不太可能同她游历天下。
    所以,这份难得的思念,这份似乎还没升起的感情萌芽,就这么被郝凝寒自己折断。
    一晃神的工夫,隆庆二年便如流水一般逝去。
    过年前,萧锦琛下旨遣散后宫。
    冯秋月和齐夏菡立即收拾东西出宫回家,张采荷跟赵曼儿也直接去了玉明书院,宫里只剩下郝凝寒、凌雅柔跟巫荧心。
    巫荧心的公主府还没修好,她只能住在重华宫,不过她似乎对这些都不是很在意,一直安安静静的。
    而凌雅柔和郝凝寒,则是为了陪伴舒清妩诞下麟儿。
    新生命的到来,令每个人都颇为期待。
    三月中,舒清妩生产,郝凝寒跟凌雅柔过来看她,见到了襁褓里的大殿下。
    这孩子继承了父母所有的优点,自是玉雪可爱,郝凝寒稀罕得不行,每次见了都挪不开眼。
    舒清妩便对她说:“这么喜欢,将来自己也生一个,自己稀罕自己的去。”
    郝凝寒看着无忧无虑的大皇子,终究没有多言。
    她觉得,自己这辈子似乎都不会有这样的缘分了。
    ————
    一门心思做一件事的时候,时间便过得很快。
    似乎是不经意间,隆庆三年的夏日便灿灿来临。
    前几日,郝凝寒送别了凌雅柔,昨日又把巫荧心送入公主府,偌大的玉泉山庄,似乎一下子就只剩下她了。
    宫里这些人,自景祥十八年入宫,至今已有三载,这三年来她们也不说多亲近,现在一个个离开,却还是觉得有些寂寞。
    孙姑姑对她也多有不舍,见她收拾行李,便也低头退了出去。
    郝凝寒看着她的背影,心里也是极难受的。
    若非她的悉心照料,郝凝寒也不会康复如此迅速,她能有今日,舒清妩、孙姑姑和徐思烨功不可没。
    这三个人都没有放弃她,对她从来一心一意,这份恩情她是永远都忘不了的。
    郝凝寒仔细收拾行李,一样样,都是这些年的生活点滴,每一件都印刻着无数的悲欢离合,她倒是真的舍不得丢掉。
    因着要出宫,她也不让宫人收拾,自己亲自一样样往箱子里捡。
    不多时,衣物和书本都收拾好了。
    孙姑姑跟豆蔻红着眼眶进来,道:“小姐别忙了,先用膳吧?”
    郝凝寒点点头,笑着道:“姑姑,旁的事让宫人去忙,你们陪我说说话吧。”
    这一次,孙姑姑没有拒绝。
    趁着寝殿里没有外人在,郝凝寒握住孙姑姑的手,颇为认真道:“姑姑,这一年来承蒙您不离不弃,我心里实在感激,咱们两人这一番缘分,全靠你尽心尽力。”
    孙姑姑不是个爱哭的人,宫里数十载生活,令她练就一刻铁石心肠。
    听到郝凝寒如此说,她也忍不住掉了眼泪。
    “唉,小姐,能伺候你一场,也是我的福分。”
    从郝凝寒身上,她学会了如何坚持,如何努力,如何不放弃。
    且伺候她的这一年,她一点尔虞我诈都没沾染到,无忧阁仿佛是世外桃源一般,她们身处其中,悠然度日。
    她到了这般年纪,能有如此喘息时候,倒也异常难得。
    郝凝寒紧紧攥着她的手,心里万分不舍:“姑姑,若是你不嫌弃我……若是以后我能努力做个好先生,待你出宫后就去寻我,我们可以一起作伴。”
    郝凝寒如此说着,也握住了豆蔻的手:“若将来你也要出宫,自可更姑姑一起去寻我,我们三个还在一起,多好。”
    豆蔻哽咽出声,低头捂着脸哭。
    孙姑姑原本想在宫中孤苦终老,但郝凝寒的这一番话,却令她早就一片荒芜的心田再度发芽。
    宫外的烟火迷蒙似乎只在她久远的记忆里,令她现在午夜梦回时还颇有些想念。
    宫里的这一辈子,仿佛一场梦,醒来空空落落,什么都没留下。
    她看着郝凝寒真诚的眼神,使劲点点头:“好,到时候咱们娘三作伴。”
    郝凝寒从袖中拿出几个荷包,里面装得鼓鼓囊囊,一看就没少放银子:“姑姑,豆蔻,这些时候有姐姐赏赐,我手头宽松,陛下也恩准可以自行带出宫去,你们往后还要在宫中当差,便收了当体己,别亏待自己。”
    她是什么身价,孙姑姑和豆蔻最清楚。
    “不行,出了宫小姐还得自己吃喝,我不能收。”孙姑姑不要,豆蔻也不肯收。
    郝凝寒淡淡笑了:“你们不收不收,就是把我当外人,姑姑放心,我这些年赞下些身价的,去了书院也有俸禄,只高不低,你放心便是。”
    孙姑姑叹了口气,还是把荷包接下,跟豆蔻一起分了。
    “好,那姑姑就先给你攒着,你也放心豆蔻,宫里有我,看谁敢欺负了她去。”
    人与人的缘分,总是很奇妙。
    郝凝寒同父母少了些亲缘,可同孙姑姑却又能生出些旁人不懂得母女深情来。
    将来便是郝凝寒一直一个人,接了孙姑姑出宫去,若是再加上豆蔻,娘几个也算有了家。
    中午用完午膳,下午是月中最后一次平安脉。
    今日徐思烨依旧准时出现在无忧阁,他先同郝凝寒行礼,然后请脉看诊,过程一丝不苟。
    郝凝寒沉默地让她诊脉,也是一言不发。
    两个人就这么相顾无言,直到徐思烨收回手,然后又简单写了一份方子,却直接递给了郝凝寒。
    “郝小姐,听闻你明日即将出宫。”
    郝凝寒点点头,她倒是很平静:“是,蒙陛下恩准,我明日即可出宫,归于白身。”
    徐思烨便把方子递了递:“往后也不知是否有机会再见,臣……我写了一个专治手脚酸痛的方子,若是今年冬日你手脚酸痛,可用来调理。”
    郝凝寒微微一愣,没想到他竟还有这份体贴,那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感念一下子涌入心头,从徐思烨平淡的语气里,她甚至听出几分关怀。
    徐思烨看郝凝寒没接,便也抬头去看她。
    相比去年的这个时节,郝凝寒整个人的气质都变了,她眉宇之间再无晨晨暮色,也无一身病气。
    现在的她身体康健,面色红润,见人三分笑,无论谁看她都会赞她青春靓丽,温婉大方。
    这种改变,令她整个人都散发光彩,让人移不开眼。
    徐思烨自然也是如此的。
    所以他话越来越少,也不敢多去看她一眼,只怕自己……
    想到这里,徐思烨把方子放到茶几上,对郝凝寒道:“郝小姐,此番祝你一帆风顺,心想事成,前程似锦。”
    郝凝寒点点头,然后就看他大踏步走出无忧阁。
    一阵微风吹拂而来,吹动了他飘摇的衣摆,墨蓝的朝服随风飘扬,显得他越发挺拔出众。
    徐家的太医长得都好,让人很容易一见倾心。
    郝凝寒下意识追到门口,出声换他:“徐大人……”
    她声音很轻,似叶儿在风中飘摇,若是不去注意,无人得见。
    但徐思烨却顿住了脚步,他回头望了过来,脸上有着淡淡的询问之意。
    郝凝寒张了张嘴,她觉得喉咙干涩,可话到嘴边,却又什么说不出口。
    然而她这一番踟蹰忐忑,却令徐思烨眼中灿然生出些许璀璨的花火。
    徐思烨回过身来,他就立于夏日明媚阳光里:“郝小姐,你将来有何打算?”
    郝凝寒没想到他突然问及此事,却还是实话实说:“我想先去书院跟着学生努力学习,待自己手里攒些俸禄,也能学得一些本领,再去看遍大齐的风景。”
    徐思烨自然知道她要去玉明书院,可没想到她还想去游历天下。
    这种胸怀,并非常人所能拥有。
    听了她的话,徐思烨略显冷清的面容上,难得勾起一丝微笑。
    “我也觉得能去大齐各地游历一番,很能增长见识和抱负,”徐思烨道,“尤其你要做先生,能多一些见地也是很好的。”
    郝凝寒倒是没想到,徐思烨竟然会如此替她着想,她顿了顿道:“正是如此,我这辈子没见过什么世面,就想去好好看看,看看旁人的人生百态,领略一下山川风光,大抵也找寻一下不同的自己。”
    她从生来就缩在一方天地间,什么都没见过,选秀入宫,不过是从一方天地走入另一方天地,并没有什么区别。
    所以,对于天外的天,她早就心生向往。
    徐思烨看着她眼中的期待,不由轻声笑了笑:“如此甚好。”
    郝凝寒认真看着他。
    “徐大人,经此一别,不知何时才能相见,也祝你前程锦绣,鹏程万里。”
    郝凝寒笑着说。
    大抵是因为两人身份已改,也大抵是因为明日就要看不见她,徐思烨的目光,第一次如此真诚地落到郝凝寒的脸上。
    徐思烨见过很多人,认识很多人,也医治过更多人,在他眼中,人人都是相似的。
    除了父母姐姐,除了亲人好友,旁人都没什么区别。
    唯独郝凝寒,唯独她。
    在他眼中,她是发着光的存在。
    徐思烨脸上笑容更胜,他拱手道:“郝小姐,他日有缘再见。”
    郝凝寒站在门中,看着他潇洒离去,心里却想:怕事此生都不会相见了吧?
    次日清晨,郝凝寒坐上马车,离开了玉泉山庄。
    舒清妩抱着大殿下去送她,颇为不舍:“以后有空就进宫来看我,在盛京时最少两月来一次,待你去游历,也得一年来一次,记得了吗?”
    面对即将离开舒清妩,郝凝寒难得红了眼眶。
    她低头使劲擦了擦眼睛,哽咽地道:“姐姐,我会很想你,只要有机会,我一定会进宫看望,姐姐放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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