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人都没了言语,夜色便分外的寂寥和凄清。
    贺兰松转过了身子,想扒着窗户缝看看卫明晅的身影,却又什么都看不见,只隐约能瞧到他穿着墨色的斗篷,帽子上落着些斑白。
    “瑾言,下雪了!”卫明晅靠在那里坐了好一会,似乎是垂着首,却又突的站起身来,边看着无边黑夜,边拍着窗子道:“下雪了。”
    贺兰松将整个身子都抵在窗格上,不可置信的问道:“是么?”
    “是啊。”卫明晅咽了口唾沫,急道:“太医们都说,若能下场雨雪,定能遏住瘟疫之势。”
    贺兰松扬起笑来,喃喃道:“好啊,真好。”
    卫明晅笑道:“瑾言,你穿好衣衫,开开窗子,看看雪。”
    贺兰松大为心动,却终究只道:“好。可时候不早了,皇上快些回宫吧,以后万不可再来了。”
    卫明晅知道贺兰松此番铁了心,是万万不会再见自己的,他忍着心头酸楚,“朕这就走,哦,我给你带了吃的,还热乎着呢。”
    “咳咳,王府里什么都有,皇上不必如此费心。”
    卫明晅笑道:“是番薯,瑾言,你忘了你送给朕的番薯吗?”
    贺兰松微愕,月前他种的番薯和蕃麦有了收成,他便挑了些个头最大、长的漂亮的呈给了恒光帝,顺道上了折子,因是头遭种地,不免收成差些,但仍比冬麦要好得多。
    “番薯啊。”贺兰松确实闻到了一股甜香气,“皇上不是说,这么丑的东西怎么能吃。”
    卫明晅失笑,“是朕错了,我都尝过了,软糯香甜,比芙蓉糕好吃多了。瑾言呐,辛苦你了。”
    贺兰松道:“臣是户部尚书,这是分内之事。”
    卫明晅不服气,扬声道:“有哪个户部尚书能亲自跑到山上种地去。瑾言,你要快些好起来,你不是说春日也能种番薯么,还说种的越早,收成便越好,等开了春,朕便令卫朝上下都种番薯,以后就再饿不死人了,这是造福万民之事啊。将来你能名留青史的。”
    贺兰松笑道:“不死人就好。咳咳。臣这辈子,大抵要在佞幸传上落一笔了,咳咳。”
    冰雪落在脸上,卫明晅顿觉惆怅,他趴在窗格上,轻声道:“瑾言,朕不扰你歇息,你开开窗,我把番薯递给你。”
    贺兰松摇首道:“陛下把番薯放在外间,臣自己取。”
    卫明晅心如刀割,却知自己不走,贺兰松是绝不会歇息的,他强笑道:“好,朕这就走。有什么事,只管叫人。”他想了想,又沉着语气道:“贺兰松,你不许死,听到了吗?你若死了,朕就去找你。”
    贺兰松泪如泉涌,他咬着唇不说话,听到脚步声渐远,才慢慢推开了窗子,卫明晅早已走的远了,衣角自角落里滑过,瞬间便没了踪影,天空中却有漫漫雪白飘过,地上放着两个番薯,还在冒着热气。
    贺兰松擦了擦泪,径自从窗格里爬出去,他蹲下来,小心的捡起番薯,把沾到的灰迹吹去,然后紧紧地放到了怀里。
    雪水冰凉,番薯滚烫,贺兰松呵出一口冷气,望着卫明晅远去的地方,轻轻地笑了。
    明晅,谢你一世深情。
    来生,愿你我能再相遇,我宁为女儿身,但求上苍成全。
    第二日一大早,伺候的人便叫不醒贺兰松,他们皆知这是皇帝的心头宝,当下半分也不敢耽搁,急急的就往皇宫里去送信,无奈卫明晅一早便出城送两宫太后去了,直把冯尽忠急的如热锅上的蚂蚁。
    好容易把恒光帝盼回来,已是晌午时分,他闻听贺兰松病情有变,连马也不及得下,调转了马头便直奔惠武王旧宅。
    冯尽忠在身后大喊:“陛下,等等奴才呀,您可不能闯进去,沾染了时疫,奴才一百个脑袋也不够砍啊。”
    恒光帝哪里还听得到这些,一阵纵马疾驰,两盏茶的功夫便到了惠武王旧宅,那些御前侍卫们却还落在上个巷口处,卫明晅倏然勒马,冷冷盯着宅前的一顶软轿。
    但见轿门半开,一人正向门内张望,她满面焦急,虽是冬日,却额头见汗,两只手放在隆起的腹上,来回的摩挲,正是贺兰松的妻子严颜。
    卫明晅见到严颜,心下不豫,端着神色斥道:“你怎么来了?瑾言呢,是不是?”他言念及此,不敢多想,跃下马就要往里冲。
    严颜急道:“瑾言无事,我是来送药的。”
    卫明晅这才顿了脚步,咬着牙握紧了拳头,目中尽是凌厉之色,“谁让你来的?”
    严颜本要行礼,无奈月份太大,又被卫明晅一吓,慌的在轿中跌了一跤,结巴道:“我来送,送药。”
    卫明晅眉头紧皱,对跟着的的丫头喝道:“眼瞎了么,还不快扶起来。”
    那小丫头见了卫明晅便跪在地上,此刻听闻呵斥,忙爬了起来,两个人用力,将严颜扶正了。
    卫明晅目中露出凶光,厉声道:“瑾言在这里养病,一切都好,无关人等不许靠近。你怀着他的孩子,更需小心谨慎,若有个差池,难道要叫他无后么?”
    严颜不敢抬首,帕子被她绞成了团,缩在轿中战战兢兢的道:“是,臣妾记下了。”
    “回府去候着。”卫明晅一甩马鞭,更不回首,径直闯进府去。
    卫明晅一路进了王府,却没能见到贺兰松,御医和禁军们在院前便死命拦着,只道:“病情暂时安稳,请陛下暂避。”
    卫明晅如何能放心,大声朝着院中喊了几句瑾言。
    贺兰松回了两句,虽仍旧避而不见,但听声音,当是精神不错。
    卫明晅暗自松了口气,在偏殿里待了好一会,又过问了黄院使的病情,被贺兰松撵的脚朝天才离开,临走前反复叮嘱道:“除了葛院判,无论何人送药,皆不许用。”
    御医们面面相觑,只好应下了。
    又过了两日,黄院使病情急转直下,半夜昏厥后,高热不退,至第二日傍晚时分便没了气息。
    恒光帝连道惜哉,听闻黄院使临终前还在钻研医籍,不由更是感慨,遂下旨追封,并厚赏家人。
    疫情疯狂蔓延,京城死了数百人,除了贺兰松,其他人等,但凡有症状者,立时举家迁出京师。
    如此过了半月,京城再无新发疫疾,江城却几乎成了死城,幸存者不过一二,潜州情况略好些,但仍病情仍凶恶至极,难以遏制。
    转眼年关将至,京城中渐渐有了些喜气,百姓们好似忘了疫疾可怕,更忘了被封禁的吉盛巷内还住着个可怕的瘟疫病人。
    恒光帝下令,全国各地凡有疫情者,严禁一切庙会聚集,百姓当各自居于家中,以避疫难,但有违者,立斩无赦。
    除夕前卫明晅率群臣拜祖庙,祭天地,一应礼仪,能免则免,然后和冯尽忠在宫中的御书房里冷冷清清的过了个年,没有宴饮,也不许众臣觐见。
    大年初一,入夜时分,卫明晅才从问政殿回来,正要喝盏茶时,冯尽忠便道:“皇上,贺兰大人想见您。”
    卫明晅怔了怔,还以为自己听错了,这半月间,他不知去过多少次惠武王府,却从未能见到贺兰松,到后来连声音也听不见,若是他逼得急了,贺兰松便摔药碗,卫明晅怕弄巧成拙,误了他养病,便不敢再造次,此番听闻贺兰松竟主动要见他,愕然之后便觉得恐慌,颤声问道:“他怎么了?”
    冯尽忠忙道:“皇上别急,贺兰大人还在发热咳嗽,但神志清醒,想来是思念皇上了,来报的人说不着急,请皇上忙完政事再过去,若是晚了,明日再去也使得。”
    卫明晅立时喜上眉梢,他宽去大氅,笑道:“给朕取那件朱红色的常服来,不是做了两件么,朕给瑾言也拿一件。”
    冯尽忠道:“这,绣着九龙,这违制啊。”他口中劝着,却还是麻溜的拿了衣衫给卫明晅换上。
    卫明晅压根就不搭理这茬,只道:“装些果子蜜饯,一并带着。”
    冯尽忠道:“御膳房有新送来的,过年做了许多好花样,奴才都给装上,皇上,院判大人说的,要戴上慕篱,万千小心。”
    “朕知道,去拿来就是。”卫明晅心情大好,便极好说话,他自个扣着盘扣,顺口问道:“人是什么时候来的?我怕瑾言等急了。”
    “陛下您刚去早朝便来了。”
    卫明晅倏的脸上变色,一脚踢在冯尽忠膝上,骂道:“混账东西,如何不早来报?”
    “哎呦。”冯尽忠噗通跪到地上去,疼得眼泪都滚了出来,求道:“奴才该死。”
    卫明晅气的牙疼,强自忍耐了半晌,怒道:“还不快去备马。”
    “是,是。”冯尽忠连滚带爬的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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