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少年之后,他对故人旧情昭昭,这时才无半分掩盖。皇帝也苦啊,老的满鬓斑白了,才敢将自己的感情显之昭昭。人都不在了,才敢这般。
    平阳因问:“陛下也在?”便踮脚作势要瞧的模样,内监却道:“陛下不在宫中。”
    “那也无妨,”平阳道,“本宫并非为着陛下而来,本宫进去坐坐。”
    内监却挡:“公主请回罢,公主要寻的人,也不在长门。”
    “哦?”平阳挑眉笑:“你知本宫要找谁?”
    □□尽是逗笑啦,来长门宫,不寻住在此处之人,还能寻谁?
    内监因说:“窦沅翁主亦不在此间。”
    平阳一惊,总觉不太好,因抬眼一望,只见天边那处火云愈滚愈浓,将汉宫半片天遮盖了去。因自语道:“显不见陛下与阿沅……都不在宫中?”便提了声量:“这不能呀?这片火云,将日头都烧完啦,陛下总不能不在宫中吧?”
    汉宫祥云密布,红光初现时,正是钩弋夫人临盆在即。红光笼覆处,正乃钩弋宫上方。宫中之人皆知,钩弋夫人临产,死生未卜,红云亦长久不散。
    平阳公主言下之意正是,钩弋宫赵婕妤生产如此之久,皇子还未下落,这等危急关头,陛下竟不在宫中?
    因问:“陛下与窦沅翁主……一道?”见那内监不吱声,便再问:“陛下起早儿便出了宫?故此不知钩弋宫临盆在即?”
    内监见瞒不过,便轻点点头。
    “唉,”平阳叹道,“也是命……别闹出甚么岔子来才好。亲军有无随扈?陛下想来走不远,凭他长安城里走逛走逛,上了岁数,便愈发像孩子似的。”
    “随扈是有,陛下吩咐叫跟的。”
    平阳奇道:“他愈发不似从前的性子了,从来厌恶随扈阵仗,这会子倒乖。”因说:“宫里再出一队人马,派人紧盯着,钩弋宫若有消息,速奏皇帝。”
    “诺。”
    平阳回身最后瞧了一眼长门,远外天光下,暮色从容,皇帝与她,皆是两鬓斑白,走行长门的日子,当真是来一回,少一回了。
    故人,你就埋在这里罢。
    皇帝心里,早为你筑了茔冢。
    就此成荒。
    长安此时入夜。灯色不比当年上元夜,漫天重火,琉璃光景,它的美开始沉沦老去。但它毕竟还是皇帝的城,皇帝的长安。
    皇帝牵衣而走,皱纹里晕满温暖的光色,他一夕老去,一夕又年轻这如许。
    他不说话。
    阿沅一步一步跟在他身后,悄然不敢语。却见皇帝对路况甚熟,拐拐绕绕,便这么负手大摇大摆地闲逛,似在逛他的汉宫千秋。
    他的家。
    阿沅便有些紧张,温吞问一句:“陛下,您来过长安呐?”
    话刚落出口,便笑了。
    皇帝也笑:“朕年年住在长安,还算没来过?”
    便挥一挥手,示意阿沅跟上。
    她走紧了几步,尾巴似的栓在皇帝身后:“咱们回罢?往外走了久,家里头要乱套呢。莫教他们急。”
    皇帝便不高兴了。不是那种帝王一板一眼的“不高兴”,而是孩子气的闹脾气呢,便顿下脚步,一瞪:“朕偏不走!朕在家里头走逛走逛,也是犯了错?”
    那当真是没错。窦沅无奈一笑。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皇帝逛自家菜园子呢,有错?
    长安的街道,可比天家菜园子繁华。
    “闹脾气呢。”她嘀咕。
    “怎么样?上两回来都好好儿的,偏你跟我闹。”皇帝不依:“催人回家,怪扫兴。”
    “你拿我与谁比呢?我向来不是那丫头,爱做混账事儿的……我莫不是惦记着您身子,这般扫人兴作甚?您瞧,天几时黑了,风扫的大,您外氅都不带,小心受了寒。”
    普天之下,如今也只有窦沅敢这么与皇帝说话了。
    皇帝不怒反笑,个实皮儿打厚的,凑上脸子去讨好人:“你夹枪带棒说谁呐?那丫头?你们一派走出来的,那丫头爱做的事儿,你一样不落!啧啧,‘那丫头’,朕都老的这副模样啦,陈阿娇能好?老婆子,她若在,也只有朕不嫌她老,朕要她……做朕的……朕的……皇后……”
    皇帝跟老头儿似的,喋喋叨叨没完,晃走几圈,也像吃了醉酒,半懵不醉的。
    便这么轻轻将汉宫禁忌的名儿说了出来。多少年了,他若不说,谁敢提陈氏的名儿?
    便这么霸道。说与不说,全凭皇帝一张嘴。
    他自个儿提起那人啦,便跟玩笑似的,张嘴就过。他若不肯提呢,偏里旮旯听得旁人说了那三字儿,龙颜一怒,又要砍人脑袋。
    伴君如伴虎。他可劲儿折腾呐。
    “阿沅,风大,你吃得住么?”他忽然说。
    窦沅便站住,只觉眼中那股热流要涌了出来,好生难过。
    “不冷的……”
    “亏了你,让你陪朕瞎走。”
    “说甚么呢,从前你拉了阿娇姐……”她似意识到了什么,蓦地住口,神情有些紧张。皇帝却突然变得温和:“你说。”
    她哪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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