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才郡主似乎为自己赢了个盟友?”郝汉身上背着一个大锅,样子有几分滑稽,他见我掩嘴轻笑,丝毫不介意,瞧见四周没有什么人能听见我们的谈话,直接切入了正题,道:“当日齐兵举兵三十万攻破颍州和西岭二成后,损兵不到五万,余下二十五万兵力乘胜攻进了秦国疆土。而后齐王又调派了十万兵力来支援齐国主帅,今日来袭的齐兵不过十六万,余下的九万兵力却转向了鲁阳关,其中有一部分早已在神不知鬼不觉的情况下抵达,比之凤阳,情况更加危急的应该是鲁阳关。鲁阳兵力不必凤阳,只怕要打上一场硬战。”
    也就是说,今日齐人大肆进犯凤阳,不过是个迷惑我们的障眼法,他们真正想攻下的是鲁阳关。郝汉一席话让我心惊胆战,“他们知道吗?”
    我口中的他们,指的是议事大营里的那些人。
    郝汉道:“差不多他们也该收到鲁阳传来的消息了。”
    “从这里到鲁阳关,也要七八天的路程,远水解不了近火,何况这儿又有齐兵拖着……”我不知不觉皱紧了眉头,“郝叔,你麾下的铁骑全都在这凤阳大营吗?”
    “怎么可能?这凤阳大营中,不过十人。”
    我看着老神在在的郝汉,心头升起了期盼,“不在凤阳大营,便是分散在西北六城咯?”
    “郡主想让铁骑去支援鲁阳?”
    “难道你不是这么想的吗?”
    郝汉没有否认,却道:“如此一来,铁骑就暴露了。”
    “周家和顾家都已经知道了,相信不消多时,裴宋两家也会知道。迟早都要暴露,又何惧于此?我想,早在郝叔知道二当家就是顾西丞时,已经明白铁骑的处境了吧?”我眼睑微掀,“徐诚他们在城中谋划些什么?”
    郝汉低吟半晌,道:“为郡主埋棋。若郡主想站稳脚跟,单靠铁骑是不行的。”
    “请郝叔代我转达谢意。”他们的一番苦心,我由衷感谢,除此之外,我拿不出任何可以报答他们的东西。
    “铁骑将赴鲁阳,虽不敢夸海口说解鲁阳之困,但撑上一些时日并无多大问题。”郝汉眼尖,眼角瞥见前方媛真匆忙走过来,立刻改口大声道:“郡主,这大饼是俺刚烙的,特意送来给您尝尝鲜!”
    “你的好意我心领了,退下吧!”我神色如常的颔首。
    郝汉闻言不急不缓,转身就走。
    媛真靠近时,望着郝汉的背影,问道:“郡主,方才那是什么人?”
    “伙头营的人,他们刚烙了新大饼给将士们当干粮,想让我也尝尝。”我晃了晃手中的纸包,“要不要尝尝?”
    “奴婢想,郡主应该也明白暗箭难防的道理,虽是在凤阳大营,您还是应当小心为上。”媛真拿走了我手中的纸包,摊开,见里头真的只是两块大饼后,自怀中掏出银针,试了试,未见异常,才又将纸包还给我。
    她的提醒十分善意,我见郝汉的身影已经消失在视线中而媛真并未察觉异样后松了口气,问道:“打听的如何了?”
    “齐国主帅率兵十六万攻打凤阳,已使得凤阳岌岌可危,可就在方才,鲁阳关守将言盛将军派人送来了消息,齐人约十九万大军挥师鲁阳,此时的鲁阳关上下怕已陷入一场苦战之中。”媛真的说法与郝汉的说法基本一致。
    我想了想,追问道:“裴伯父他们可商讨出对策了?”
    “努力回来见郡主之时,尚在商讨。”媛真低眉问道:“可要过去看看?”
    “不必了。”我一口拒绝,“你继续去给我打探消息,打听出对策后,再来回禀我!”
    媛真低低应了一声,匆匆忙忙退下,我松了口气,拿着那装着大饼的纸包回了自己的营帐。
    因齐人进犯,而行军作战的命令又迟迟不下,此时的凤阳大营兵士躁动,连我营帐门口那两名守卫也显得和往日大不同,我内心亦跟他们一样跌宕起伏,却无可奈何,只能暗暗希望媛真早点带回好消息,好让大家都跟着安心。
    进了营帐后,我摊开包着大饼的纸包,里头只有两块有些生硬的大饼,并未见异常。我又掰开大饼,细细的检查了一番,仍旧未见异常,这让我有些失落之余,发现这的确是自己想的太多了。
    若郝汉想与我传递什么消息,方才大可一次说完,又何须藏在这纸包之中?藏在纸包之中这种做法虽然精明,却也十分愚昧。任何东西,只要有证据,就是销毁了,仍会让人查到蛛丝马迹。
    也不知等了多久,就在我觉得有些坐不住时,媛真掀帘而入,恭恭敬敬说道:“郡主,大伙儿请您去议事营帐。”
    会请我过去,约莫也是商讨出了结果,接到我探究的眼神后,媛真点了点头,我忙起身,同她一起去了议事营帐。
    其实,我是不愿去那儿的。
    此时的议事营帐中,不单单是裴毅他们,还有周氏父子。
    我一直惧怕见到周绅,只要见到他,我就会想起秦氏一族的深仇雪恨,惧怕于控制不住自己,害怕自己无法忍住心中的仇恨。而且……我也惧怕见到阿邵,恨不得,爱不得,我当真不知该如何面对他。
    媛真掀开帐幔催促我进去时,我发惊觉已经走到了议事营帐前。我深呼吸一口气,迈出步伐踏进了议事营帐,甫一进入,就收到了周遭的许多目光。
    营帐中所有的人都向我见礼,除了周家的人,他们坐着的模样显得很突兀,却也在清理之中。
    我的视线直直落在最上座的那张主帅椅上,不曾有一丝一毫的偏差,没有看周遭任何一个人一眼,挺直了背脊,直直朝前奏去。
    待我入了座,左右也纷纷入座,座下的守将杨成义最先开口,道:“齐国元帅领兵十六万试图攻克凤阳,因兵力上存在悬殊,恐怕连鲁阳关也陷入了苦战,恳请郡主做定夺。”
    “不知众位有何高见?”杨成义的话让我猛地想起,其实自己才是这凤阳大营的主帅,座下众人皆知我不擅打战,却仍旧以我为尊。不过这也无妨,事实上他们早就有了定夺,之所以让我来,只是为了借我之口来宣布他们的决定。
    “敌我双方兵力悬殊,此时又临近黄昏,故而,可由裴、周两家作为先锋,顾宋两家负责伏击,余下兵马同宋小公子及郡主一同留守凤阳大营,以防腹背受敌。”杨成义似乎是被一直推举出来的回话的。
    “那就这么定了吧!”这样的决定我并无异议。
    我的视线不经意间落在阿邵身上,视线与他的交汇之后,我浑身一震,却移不开视线,此后在座之人再说些什么都已入不了我的耳。
    他变得清瘦了些,少了之前的冷硬,似是被磨平了棱角,他看着我的眼神很平静,就像我一样。而他的身边此时正坐着我最恨的那个人,我面对这样一个人,却只能忍,将所有的苦楚悲恨统统咽下,不敢说上一句不是。
    最后却是阿邵先移开视线的。
    营帐中的人都纷纷起身准备退下,所以阿邵移开了视线,转身跟在周绅身后走了,我望着他的背影怔然出神,却是裴炎的一声冷笑让我回了神。回神之后才发现原来不单裴炎在看着我,连仍旧在营帐中逗留的顾西丞亦似笑非笑的盯着我。
    “走吧!”我低声与媛真说了一声,举步便走。
    扮演着宋寅的昭儿亦尚未离去,她快步走到我身侧,道:“我乃留守将士之一,不如就与郡主做个伴,一同离开吧!”
    我颔首,快步离开了营帐,即使走出了很长的一段路程,我仍觉得背后两道视线一直紧紧的跟随着我,如影随形,弃之不得。
    齐兵压境的消息传来后,凤阳大营之中所有的兵马都已经整肃,很快便聚集在广场之上。我在媛真的搀扶之下上了看台时,台上,几个主要人物皆已站立在那儿。
    我一眼就看到了周绅。他总能轻易的激起我心中的恨意,然而此时的我,看着他站在那儿,却什么都不能做。
    周绅似乎发现我在看他,冷静自持的瞥了我一眼,并无多余的情绪。我不禁想,在我恨不得杀了他之时,他是否也是如此?
    顾西丞、阿邵及裴炎三人并肩站着,娇小的昭儿亦在列,可惜被他们的身躯挡住了,让人很容易就忽略了他的存在。
    我的视线方落在阿邵身上,很快便移向看台下方的那些将士们,顺目望去,前方黑压压的站了许许多多将士,站姿飒爽笔直,林立有序,让见者在顷刻之间心生豪迈。
    看着这些即将上战场抛头洒热血的将士,我心头酸涩,百味陈杂。这些人抛下了父母妻儿,希望为大秦争一份宁静祥和的国土,但熬过这场战役,之后还会有许许多多同样的战争,届时他们的敌人不再是北齐,而同是大秦的子民。
    我不曾见过尸横遍野的生死场,却知道它的残酷,一将功成万骨枯,上了战场之后,能不能活着回来,谁也不知道的。
    今日是为激励士气而来,可我看着这万千将士,却不知能说些什么。
    金灿灿的阳光将他们身上的盔甲映得澄亮,折射着璀璨光芒,他们的目光都落在我的身上,我看不清他们的目光,却感觉到了其中的期盼。
    我张了张嘴,试图让自己说些什么,却依旧说不出话来。
    媛真不着痕迹的代替众人催促着,我的眼角不知为何微有些酸涩,这样的情形,我以后还会看到无数次。
    我的唇瓣轻轻颤抖着,却终于可以说出话来:“为了大秦,为了活着回家。”
    四周寂静无声,除了我的声音在这块空旷的校场上飘荡外,再无其他。我希望每一个将士都能活着回家,但我却知道这并不可能。
    岂曰无衣?与子同袍。王于兴师,修我戈矛。与子同仇。
    岂曰无衣?与子同泽。王于兴师,修我矛戟。与子偕作。
    岂曰无衣?与子同裳。王于兴师,修我甲兵。与子偕行。
    看台下方,不知谁低低唱起了歌,让所有的将士纷纷附和,将士们浑厚的歌声越来越大,连看台上所有的人都情不自禁跟着唱了起来。
    这一首《诗经?秦风?无衣》,是请战书,他们都已经做好了奋力厮杀的准备。
    这台下千千万万的将士乃是我大秦的子民,他们抛头洒热血,浴血杀敌,保卫着大秦的每一寸疆土。而我,秦满儿,将替秦氏一族永远记住他们的功劳,不论大秦是否会更朝换代!
    “郡主,凤阳大营就托付给您和宋小公子了。”
    裴毅等人与我辞行时,我才惊觉在战场上厮杀的,不仅仅是台下那些将士,还有台上的他们。平日我觉得他们奸险狡诈,但此时此刻,他们放下所有的恩怨保家卫国时,我不得不承认在战场之上,他们都是好儿郎!
    我郑重的点头应下了凤阳大营这个大任。其实我们都知道,在凤阳大营中留守的将士足以临危不乱运筹帷幄,我与昭儿不惹出什么祸端便是极好的。
    《无衣》歌罢,杨成义代表众人行了军令,那一瞬间,号角声响彻天际。那响彻云霄的号角声震得我耳膜生疼,台下的将士们在号角声种井然有序而又迅速地退出了校场,方才还密密麻麻站满人群的校场一下子变得空荡,我的心头说不出是什么滋味。
    昭儿来到我的身侧时,我才猛地回神。
    看台上所有的人,我爱的,我恨的,都已经离开,我的视线彷徨的四下观望,试图寻找些什么,却瞥见了顾西丞,顾西丞神情漠然,没有看我,领着一小队的伏兵很快消失在我的视线中。
    我四下搜寻着那个熟悉的身影,许是老天眷顾于我,竟当真让我在人群中看到了阿邵的身影。阿邵和裴炎骑在战马之上,并肩而立,他们的面容被渐渐西落的余晖映得越发的姿容俊秀。
    阿邵远远的望了我一眼,他离的太远了,我甚至不敢肯定他是不是真的有看向我的方向。
    裴、周两家的兵马是先锋,阿邵和裴炎的声音很快便消失在我的视线中,我咬紧了唇瓣,在那一瞬间,无端希望所见的一切都是错觉,希望他们不曾上战场,平平安安的。
    “他们会平安归来的。”昭儿的视线不知落在何方,也不顾媛真尚在身侧,低低说道:“满儿姐姐,今夜起,再没有人在夜色中望着你的营帐夜不能寐了。你不知道吧,过往的每一日,他都如此。”
    作者有话要说:更新了。。。
    ☆、【第三十七章】
    【第三十七章】
    凤阳大营的夜晚一如既往的寂静,这已是大军出征的第三日,却没有任何消息传回。
    前方战事是胜是败,谁也不知。
    我心慌意乱,却只能强作镇定。不仅仅是凤阳,鲁阳关亦没有任何消息,也不知那儿的战况如何了。
    昭儿不知何时来到我身侧,她偏头看了我一眼抬头望着漆黑的夜空片刻,将手中的酒囊递向我,问道:“要喝一口吗?”
    “哪儿弄来的?”我问。
    西北这等严寒之地,烈酒是极好的御寒之物。但对于一支纪律严明的军队而言,喝酒违反军纪,为了防止将士醉酒误事,军中有严厉的规定,全军上下在行军之中不得沾酒,否则将受到军法处置。
    昭儿轻轻一笑,道:“这世上,只要有心,没有办不成的事。”
    我不置可否,接过她手中的酒囊,喝了一大口,辛辣的酒味让我险些吐了出来,待咽下之后,又觉得喉咙之间有股火焰在燃烧。我想我当真不擅长喝酒,尤其是西北之地这种烈酒。我偏头看昭儿,她却面不改色的灌了一大口酒,看起来丝毫不受影响。
    我偏头问道:“昭儿,你不担心吗?”
    “担心什么?”
    “你爹。”
    “担心?”昭儿嗤嗤笑了一声,“我出生那日,我爹正在战场上拼搏,自我出生起他就一直在打战,一年到头都见不上几面,偶尔才从战场之上传个音讯回来。我和我娘在家中日日提心吊胆过日子,盼啊盼,他终于不再驻守在前线杀敌,带着我们一家去了岭南。我们都以为到了岭南,可以过幸福平淡的生活,可是到了岭南,才知道那儿才是噩梦的开端。他的双眼被别的女人蒙蔽了,从此再没有我们存在的位置。如果早知道会这样,我情愿他战死沙场。”
    昭儿似乎没发现自己哭了,待发现后迅速背过身去擦了泪,迈着大步伐离开。我听着她的脚步声渐行渐远,轻轻叹息了一声。
    不管她嘴上怎么说,心里依然担心着宋世钊。
    那毕竟是她的父亲!
    想到此处,我忽有些心慌意乱。昭儿虽已和我在某种程度上达成了共识,但宋世钊毕竟是她的父亲,恨再大,也敌不过相连的血脉。
    届时若是昭儿临时倒戈,我的处境只会更加艰难……
    “郡主,您该歇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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