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竏安然迎上冷月怒意如火的目光,定定地道,“皇城探事司只负责奉命探事禀报,决断是主子的事,我等无权擅做主张,否则罪同谋反……”
    景竏说着,转目看向太子爷,“先皇有令,安王爷离京后需一日三次回报其行踪,如今先皇驾崩,新君尚未登基,我等再急也只能把这些消息积攒下来,安王爷的行踪不过是积下来的万千消息中的一条而已。”
    太子爷微微收紧了眉心。
    景竏这番话让冷月的心情陡然复杂了许多,太子爷心里倒是清明了几分,这一堆话合起来其实就是一个意思。
    国不可一日无君。
    自先皇驾崩以来这句话已有很多人通过各种方式对他说过,只是没有一个人比景竏这个说法更尖锐刺骨。
    “我知道了,”太子爷轻轻点头,沉声道,“多谢景大人。”
    得太子爷这么一句,景竏也不再多言,两膝一曲,端端正正地跪□来,两手撑着地面,缓缓弓下疼痛尚存的腰背,四平八稳地对太子爷磕了个响头,起身之后只深深看了冷月一眼,便头也不回地退了下去。
    景竏退出去时仍是走得一瘸一拐的,不知怎么,冷月却觉得他步履轻盈得很,轻盈得好像只待离开他们的视线便会腾云而去,这辈子,下辈子,永远都不会回来了。
    “冷捕头,”太子爷淡淡的一声把冷月的神唤了回来,“我有些事要安排一下,安王府就劳你跑一趟了。”
    “是。”
    ☆、第97章 麻辣香锅(二十三)
    冷月沿原路翻出太子府的高墙之前,顺手将景竏留在雪地里的痕迹抹净,并将那个孤零零吊在墙头的鹰爪钩仔细地收了起来,仿佛这里从来不曾有一个笨手笨脚的文官近乎卖命地努力过。
    从墙头上飞身跃下的一瞬,冷月蓦然明白景竏今日这惊天动地的一出图的到底是个什么了。
    这世上能让一个人如此不合常理、不计后果地奋不顾身的,怕是只有那一件事了。就像先皇为自己计算的死期,就像张老五为自己选择的死法,就像秦合欢甘之如饴的苦日子,就像季秋的执念,翠娘的等待,碧霄的仇怨,就像景翊豁出命去也要抢回那个不值钱的小银镯子,就像她傻乎乎地信了郑公公的邪,说到底,都是因为这个。
    冷月心里一舒,竟觉得这隆冬里的化雪天也没有那么阴寒透骨了,到了安王府,作为安王府侍卫长的前任副官三下五除二地把必要的事情安排妥当之后,冷月便踏着千家万户积雪的屋顶奔慧王府而去了。
    景翊说他去找萧昭晔报个仇来着。
    她相信景翊所谓的报仇肯定不会是拎把大刀冲到萧昭晔家里削了他脑袋的那种,但既然是报仇,没有冲突是不可能的,想到景翊靠那个药性不明的凝神散维持一时的体力,她就不放心把他一个人撂在那儿。
    她从没有想过哪天他要是死了她就殉他而去这种事,但她这两日来无时无刻不在想,只要她活着,她就要他也活着。
    潜进慧王府找到景翊的时候,冷月登时就后悔了。
    慧王府有个素雅的花园,花园里有座不小的假山,景翊与萧昭晔就面对面蹲坐在假山顶上,一个白衣似雪,一个丧服如霜,打眼看过去,像极了俩被雪盖了一身的猴。
    冷月的肚子又微微地痛了一下。
    “嗯……”冷月抚着小腹低声哄道,“娘也有点儿不想承认,但右边那个真是你爹,忍忍吧,娘这些年都是这么过来的……”
    肚子里的小东西没给她任何回应,好像是就这样认命了。
    整个花园附近的人似是都被支干净了,冷月毫不费力就靠近了那座猴山,侧身隐在一棵两抱粗的大树后面,等了足有一炷香的工夫,俩猴愣是谁也没动一下,谁也没吭一声。
    这般场面让冷月蓦地想起一件旧事。
    于是冷月嘴唇一抿,低身从地上抄了块冻得结结实实的土坷垃,扬手一打,土坷垃奔着萧昭晔的后脑勺就飞了过去,只听“噗”的一声闷响,“嗷”的一声惨叫,萧昭晔蹲成一团的身子倏地向前一扑,顿时从猴子赏雪扑成了蛤蟆拜月,才险险地没有滚下山去。
    景翊那大仇已报般的笑声登时响彻山顶。
    “哈哈哈……我不说话不对你吐舌头你还是输嘛……哈哈哈……”
    她就知道会是这样……
    这事儿他俩小时候干过,面对面蹲在屋檐下对看,谁先动谁就输,按理说她有内家修为,下盘功夫比景翊扎实得多,但她每回都是盯着景翊的脸看着看着就走神了,然后,就没有然后了。
    那会儿她只觉得对面的人好看得像是从画里走出来的一样,居然一点儿都没发现他这样的蹲姿其实活像个猴。
    冷月抚了抚静悄悄的肚子,低声安慰,“别这么绝望嘛,你爹也不是天天这样……”
    见萧昭晔这么一声惨嚎之后连一个来看热闹的都没出现,冷月就放心地走了出来,站到假山下幽幽地看向山顶,客客气气地问了一句,“王爷需要帮忙吗?”
    在那一记如有神助的土坷垃击中萧昭晔后脑勺的时候,景翊就猜到一定是这个不管三七二十一总会站在他这边再说的女人来了,这会儿见冷月走出来也不意外,仍兴致盎然地看着对面的萧昭晔。
    萧昭晔四肢扒在冰块一样的山石上,有点儿艰难地转了转头,冷月这身衣服他还认得,虽一时想不通她怎么会出现在这里,但在他的印象中这好歹算是半个自己人,于是落在冷月身上的目光登时热乎了不少。
    冷月发誓,这会儿萧昭晔心里想的一定是“你快点儿帮我弄死对面那个猴”,但对萧昭晔这样既没有功夫傍身又正在风寒发烧中的人来说,维持这样的姿势已是不易,于是萧昭晔到底只勉力说了个“要”。
    “哦。”
    冷月“哦”完,依旧仰着头客客气气地看着,一点儿把这分同情与关切付诸于行动的意思都没有。
    被萧昭晔苦忍之下频频瞪了几眼之后,冷月终于忍不住嫣然一笑,笑得既乖巧又妩媚,“王爷别多心,我就是问问,没别的意思,你们继续。”
    “……”
    这么一晃之间,萧昭晔脑子里血脉一胀,恍然明白了点儿什么,愕然看向下面嫣然含笑的美人,“你……你到底是什么人?”
    冷月夸张地愣了一下,“安王府的冷月啊,今儿王爷在马车里不是问过一遍了吗,这才多么一会儿就忘干净了啊?”
    冷月清楚地看到萧昭晔的脸色使劲儿地白了一白,因受寒而微微发青的嘴唇张开来,还没出声就又闭上了。
    景翊比冷月更明白萧昭晔这欲言又止的背后是何等复杂的心情,禁不住叹了一声,叹出了几分仁至义尽的味道,“我就跟你说你别一口气把人都撵干净嘛,你还不听我的,弄得好像我真不会害你似的……”
    “……”
    萧昭晔就趴在这山顶凉风的吹拂中冷静了片刻,才把那张憋火憋得有点儿扭曲的脸恢复到往日惯有安然,“你可否告诉我一句实话,那个信物当真在我府上吗?”
    冷月微惊。
    景翊已经弄清楚那信物是什么了?
    景翊三指对天一立,斩钉截铁地道,“我以我的法号发誓,真在。”
    想到景翊那个买菜附送的一样的法号,冷月总觉得这个真的程度是要打点儿折扣的。
    萧昭晔显然也有几分怀疑,但眼下除了相信景翊之外,他也着实没有什么别的选择了。
    “好……”萧昭晔似是认命地一叹,缓声道,“这场我认输,你不必说信物是什么了,我也不追究你逃出来的事……我从你那里搜来的东西都在我书房西墙立橱上数第二个格子里,你若信得过我,我就带你们去取,你若信不过,自己去取也可以,立橱边上虽然有几个侍卫看守着,不过以你二人的身手,对付他们还是绰绰有余的。”
    冷月狠愣了一下。
    她倒是不奇怪萧昭晔会被景翊用这种事儿哄到自家假山顶上装猴,毕竟萧昭晔挖空心思使出这么缺德的障眼法为的就是抢在别人知道这件东西的存在之前把这件东西弄到手,而今只要景翊淡淡地说一句知道,那就无异于在萧昭晔的脖子上拴了个绳,别说装猴,就是装孙子,萧昭晔也一准儿装给他看。
    反正这里也没有别人看见,只要能把信物弄到手,安安稳稳地坐上那把椅子,杀人灭口的法子还不是随他挑的嘛。
    让她无法理解的是萧昭晔泄气之快。
    纵然是个偷鸡摸狗的小贼,被逮个正着之后还要挖空心思地挣扎一番,萧昭晔隐忍这么些年好不容易才把这杀父篡位的事儿干到只差最后一步了,末了竟因为挂到假山上下不来就轻飘飘地认栽了……
    冷月总觉得好像是在茶楼里听书的时候一不留神打了个盹,把中间的什么听漏了似的。
    两个人一块儿听书就有这么个好处,她听漏的部分景翊全都听见了。
    萧昭晔话音刚落,景翊就抱着两膝轻巧地往前跳了一步,差一个指尖的距离没踩到萧昭晔扒石头扒得发白的手上,吓得萧昭晔一个激灵,险些滚落下去。
    景翊蹲在他指尖前,伸手在他僵硬的手背上轻柔地戳了戳,笑得像朵花一样,“你当我跟你似的,也以为你不会害我吗?”
    萧昭晔好生稳了一下差点儿被吓丢了的魂,听着自己仍突突作响的心跳声,带着一抹委屈之色道,“景大人何出此言……”
    “你也跟我说句实话,”景翊依旧笑着,眉眼间却已没有了笑意,“我俩前脚拿了东西走人,后脚就会知道我景家老小出了些什么事儿,然后不得不把东西再给你捧回来,对吧?”
    萧昭晔到底没能实实在在地说出那个“对”字。
    冷月心里还是凉了一下。
    如今负责查办先皇死因的人还是他,别的不说,至少现在守在景翊那处宅院里的御林军还是听他的招呼的,何况是自己看守的嫌犯畏罪潜逃,抓几个嫌犯家眷这种顺理成章的事,他们本就责无旁贷。
    至于抓回来用什么法子审问,那就是萧昭晔的事了。
    即便那时信物已到太子爷手中,即便太子爷已顺顺当当地坐上了那把椅子,有景家人握在手里,至少也是一道最坚实的护身符。
    逼太子爷平分江山的希望估计不大,但保命还是没什么问题的。
    谋反的人似乎都会有同一种错觉——即便一夕不成,只要留条命在,总是有希望东山再起的。
    就凭这个,冷月也彻底打消把萧昭晔从假山上放下来的念头了。
    萧昭晔似是没料到景翊能一下子就想到这儿来,怔了怔,才无辜地笑了一下,“那你想怎么办?”
    景翊像是好生思虑了一番,才道,“这样吧,你从我那儿拿走的东西我都留给你,只要你告诉我一件事……你知道我是能听得出来真话假话的吧,你撒谎的话,”景翊又在他青筋凸起的手背上抚了抚,“我就摔破罐子了。”
    冷月实在想不出有什么事儿比那件信物更要紧,刚想出言阻拦,就听萧昭晔毫不犹豫地说了个“好”。
    既知道那东西确实就在他这里,即便不知道究竟是哪一件,到时候只管把那几件都往外一摆就是了。
    毕竟知不知道是哪个不要最要紧的,有,那就行了。
    萧昭晔的想法与冷月不谋而合,还有什么事儿能比那信物更要紧呢?
    景翊满意地点了点头,看着满面安然的萧昭晔,微笑着问道,“抢着当皇帝这事儿,到底是谁撺掇你的?”
    ☆、第98章 麻辣香锅(二十四)
    冷月无声地倒吸了一口冷气。
    日头已有些偏西了,微湿的空气吸进嘴里,透心透肺的凉。
    她差点儿忘干净了,比起现在趴在假山上不敢动弹的萧昭晔,还有一个更可怕的人。
    那个早在三年前慧妃病逝之时就教年仅十二三的萧昭晔把自己打造成天下第一孝子,教萧昭晔对与慧妃有段过去的张老五穷追不舍,直至斩草除根,还教萧昭晔了解并利用皇城探事司这股鲜为人知的力量的人。
    若能做到这些,这一定是个对先皇,对慧妃,对萧昭晔都了如指掌,且能使萧昭晔对其深信不疑的人。
    可是连景翊都说过,萧昭晔之所以从未被先皇怀疑过,就是因为朝里没有哪个人是跟他走得近的,一个也没有。
    不把这个近乎于隐形的人揪出来,太子爷面临的麻烦只怕不会比被皇城探事司视为反贼小多少。
    也不知是不是因为趴在石头上冷透了,萧昭晔的声音有点儿抖,听起来很有一种被他俩合伙欺负的感觉,“你……你这话什么意思?”
    景翊温然带笑,底气足得当真像在欺负他似的,“我觉得你自己压根就没那么想当皇帝……你不用把眼瞪成这样,你要真是发自肺腑地想当皇帝,死的那个应该是太子爷才对啊,太子爷一死,就按从长到幼往下排了,大皇子熙王在八年前因为推你母妃下水的事儿被先皇狠罚了一通,失心疯到现在还没见好,二皇子幼年受伤身子不便,帮着干点儿活儿还成,继承大统就不合规矩了,四皇子靖王前几个月被人剖干净了,就算没人把他剖干净,他身上有一半高丽的血,也不合规矩,再往下排不就是你了嘛,还犯得着冒这么大的险毒杀先皇,末了还得自己找那个信物吗?”
    冷月差点儿抬手往自己脑门儿上拍一巴掌。
    所有知道先皇死于非命的人都会顺理成章地琢磨先皇是死在什么人之手,知道先皇是被萧昭晔施计害死的人又会顺理成章地想到他是为了篡位才这么做的,在所有知情人,包括她在内,都在绞尽脑汁地琢磨怎么才能把这桩捅破天的大案安然了结的时候,怕是只有景翊才会站到萧昭晔的位置上替他琢磨一下篡位这件事还有没有更好使的法子了吧……
    萧昭晔似是也没料到还会有人替他琢磨这么一出,愣愣地盯着景翊看了好一阵子,连鼻涕淌下来了都浑然未觉。
    景翊好心地扯起萧昭晔垂在石头上的衣袖替他抹了一把鼻涕,抹完还颇细心地把那片衣袖折起来往萧昭晔绷直的胳膊下面塞了塞,总算把萧昭晔的魂儿恶心了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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