居移气,养移体,这句话完全没错。这半年的全新生活,无论是发自内心带来的气质上的改变,还是因为生活条件改善的养人,现在的葛朗台小姐和先前的那个欧也妮,完全不能同日而语了。她的头发依旧结成辫,简单地盘在头上,但发质倍加丰润,阳光下闪着光泽。皮肤因为上好羊油香膏的滋润,变得更加白皙嫩滑,尤其她的牙齿,因为注重护理,洁白而整齐,口气清新怡人,绝不像格拉珊太太那样,虽然打扮入时,一张脸蛋也挺漂亮的,但张嘴笑就露出了一副让人大倒胃口的黄牙。
    刚才靠近她时,无意嗅到的来自她身上的那股淡淡香气,叫庭长过去好久了都仍遐想不已。
    身为巨额财富的女继承人,即便欧也妮丑得成了娜农那样,站出来威武赛过帝国水兵,他也不会嫌弃,更何况,她还这么漂亮呢?
    庭长更加坚定了一定要追求到女神的决心。
    当然,对于葛朗台母女的回归,最高兴的人,要数娜农了。这位忠心耿耿的女仆,现在不但能够继续和她们朝夕相处,而且,更让她感到扬眉吐气的是,她现在升官了,也是有手下的人了!虽然还是只能从老葛朗台那里拿到六十法郎的年金,但她终于有了可供差遣的小跟班,能缓口气,不像从前,忙完地里忙家里,一天到晚没半刻的停歇。
    “小姐,您对娜农真的太好啦!”当她从葛朗台太太那里得知,小姐是费了老大的劲才终于说服老东家同意把小女佣带回来好帮她干活后,感激得差点没涕泪横流,砰砰地拍着自己胸脯,“小姐,有事您只管开口,娜农绝对不会皱一下眉头!”
    住了小半年的弗洛瓦丰,已经有点习惯明亮宽敞的环境,突然又住回索缪这座老房子,老实说,欧也妮一开始还真的稍稍有点不习惯。但她并没预备立刻就对居所进行大动干戈的改造,毕竟,还是要顾及下老爹的感受。要是现在就打起索缪老宅的主意,恐怕他真的要血管爆裂了。一步一步来,反正也不急,先让他习惯饮食和别的日常再说。而且,对于老爹一开始的应承,欧也妮其实也没抱什么大指望。他肯松口,这就是很大的胜利了。她也做好了拉锯战的准备。所以,当她发现回家后的这几天里,老爹不但更加注意随身那串钥匙的保管,而且密室的门上不知什么时候也加了一道新锁后,并没说什么,只是笑了笑。倒是葛朗台,见女儿这样的反应,老脸微微一红,支支吾吾解释了两句,转过身后,把钥匙捂得更紧了。
    作为一家之主,当父亲的在女儿面前虽然有点有心无力,但面对被自己压制了大半辈子的妻子,可就没这么体贴了。不至于强行没收太太这半年里置办出来的那些新家当,但每次,当他摸过太太床上铺着的床具,看着太太身上那件绉绸料的夏天灰色裙子,或者,当他听到欧也妮和母亲商量今天的菜式时,虽然没说话,但那种刀子般的严厉目光和阵阵的哀声叹气,还是足以令葛朗台太太情不自禁开始反省自己的罪孽深重。
    “欧也妮,要不,我们还是听你爸爸的吧?”终于,在回来后结束第一个弥撒,从教堂回来的路上,葛朗台太太愁眉苦脸地说道,“他成天嚷嚷说我们挥霍,还闷闷不乐的……”
    “等他看到黄金就高兴了,”欧也妮说道,“妈妈,接下来他肯定还会抱怨的,各种抱怨。我希望您不要心软,不要怕他,更不要觉得对不住他。您是不是听信了他的话,觉得我们现在过的这日子就叫挥霍?什么叫挥霍?我告诉您吧,象从前的约瑟芬皇后,衣柜里堆了七百件衣服、两百顶帽子、数不清的价值上百万的披肩、宝石和头饰,这样的生活才叫挥霍。我们过的不过是正常的生活。只是因为爸爸从前太过吝啬了,才会让您觉得现在的生活就是挥霍。您要是退让了,那就真上了他的当。”
    “圣母啊!七百件衣服!两百顶帽子!”娜农吃惊得眼睛都要掉出来,“就算白天一件,晚上一件,这要多久才能穿遍……”她低头扳着手指头算,“哎呀,指头太少,算不出来。但是我的小姐,这该支付多少账单啊……”
    “她们一天可不止换两套衣服,”欧也妮笑,“总之,这样才叫奢侈挥霍。”
    “娜农明白啦!”女仆冲着葛朗台太太嚷,“太太,下次老爷要是再抱怨,您就告诉他,约瑟芬皇后有七百件衣服。太太您才这么两件,算得了什么!”
    “他一定会撕了我的!”葛朗台太太颤巍巍地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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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老头儿不但撕不成和自己的太太,而且,还叫他还发现了一件越来越糟心的事——太太好像受了女儿的影响,竟然慢慢也开始不把自己放眼里了。比如刚才,当他趁着女儿不在,讥嘲太太穿上身上那件衣服象只笨重的老鹌鹑时,她竟然瓮声瓮气地回了一句嘴:“约瑟芬有七百件衣服哩!我才两件,算得了什么。”
    老头儿当场目瞪口呆,等终于反应过来,老婆子这是在挑战自己的夫权时,他怒不可遏了,跳着脚地吼:“你家老爷可是个辛辛苦苦地里刨食的箍桶匠!七百件衣服?亏你说得出来!要不要给你统统裹上,送你去岛上陪着那个暴君哪?”
    原来在女儿的影响之下,葛朗台太太渐渐发现,老箍桶匠其实也并没有自己从前感觉中的那么可怕。当他发怒时,最多也就像只被关在笼子里的老虎,虽然一个劲地张牙舞爪,把笼子弄得咔咔作响,但对自己并不会造成什么实质性的伤害。所以,现在她也敢壮着胆子偶尔顶一两句嘴了。
    “老爷,”太太见他那张老脸逼到自己眼前了,又有点害怕,眨巴了下眼睛,使劲往后缩脖子,“这话可不是我说的,是欧也妮说的。你要是不爱听,往后我就不说了……”
    “尽管说吧,我的好太太,”老箍桶匠冷笑,用一种蔑视的口吻回道,“你现在有你的女儿撑腰,都快顶得上那个克里奥尔女人了……”
    老箍桶匠正咄咄逼人的时候,大门前停下一辆叮叮当当的邮车,这才解救了因为不小心说错话而陷入窘境的可怜太太。
    巴黎来了一封信,这封信吸引了老葛朗台所有的注意力,忽略了妻子对自己的不恭。
    信是詹姆斯·罗启尔德写给欧也妮的。他在信里说,他定于大约一周之后,过来拜访葛朗台小姐。
    ☆、第28章 巴黎客人的来访
    闷声不响发大财,这是葛朗台老爹一生恪守的一条原则。所以一周之后,当詹姆斯先生与随行如约抵达索缪,并在当地人的指引下最后停在位于城墙根下的葛朗台公馆门前时,大家才知道这个消息。
    罗启尔德、拉斐特、布隆,索缪虽然又旧又偏僻,但对巴黎这些赫赫有名的大银行家,大家可早就有所耳闻。所以,这位陌生客人的造访,一下就把全城人的好奇心都给吊了起来。远远地瞧着,见客人被迎进葛朗台家门后,那扇斑驳破旧的门就紧紧关闭,在外头实在看不出什么名堂,于是纷纷跑去克罗旭或者格拉珊家,开始热烈地议论起这件新闻。
    “巴黎的财神都和葛朗台有来往!”
    “他们到底在商量什么?”
    “喂,太太,”德·奥松瓦尔太太冲格拉珊太太嚷,“上回你不是说,就是这个人坐着罗启尔德家的马车去弗洛瓦丰拜访葛朗台小姐吗?刚才瞧见了,确实神气活现的,索缪这种破地方,可出不了象这位先生这样的人物!而且,又年轻又帅气!”
    要是克罗旭派也在的话,德·奥松瓦尔太太的这句无心之语可就同时得罪本城最有头有脸的两家人了。格拉珊太太于是不高兴地说道:“老爹最讨厌的的人,除了那个拿破仑,就是犹太人了!你等着吧,我打赌他不会给他好脸色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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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格拉珊太太想多了。
    固然,葛朗台老爹确实因为从前在犹太人手里吃了个亏弄得至今耿耿于怀,但,现在来访的这位,却可能带来满藏了黄金的宝藏。管他是犹太人、吉普赛人还是来自遥远火星的外星人,能给自己赚钱就是好人。所以,在客人进门的第一时刻起,他就狡猾地把自己装扮成了一个因为一辈子没出过索缪,所以显得既胆小又糊涂的老头子。女儿接待客人的时候,他就温顺无比地跟在后头,一语不发,只在娜农端上招待客人的咖啡时,他瞥见和咖啡罐放一起的糖碟里装满堆得成了小山尖的糖,这才用一种卑微又惶恐的语调结结巴巴地说道:“欧……欧也妮告……告诉我,你是打巴黎来的,那可是……是个好地方。先……先生,我们这里是……是……是穷乡下,您……您要是指望能尝……尝到和巴黎一样合……合您口味的东西,那……那就会让您……您失望了。”
    就像欧也妮从前曾对詹姆斯说过的那样,这趟索缪之行,确实让他大开眼界。虽然之前已经有了心理准备,但怎么也没想到,最后看到的是这样一幢破旧得出乎他意料之外的房子,葛朗台小姐的父亲又是这样一位奇怪的老先生,奇怪得甚至让他开始开始怀疑,倘若他一直就是这个样子,法兰西银行怎么可能会将他的信用资料登载入册?
    好在他今天过来拜访的主要目的还是葛朗台小姐。所以对于老爹和这所房子给他造成的震惊,他几乎是不动声色地掩盖了过去。
    “一切都很不错,”詹姆斯淡定地说道,“刚才一路过来,索缪给我留下深刻印象,当然,还有您,亲爱的老爹,非常感谢您的殷勤招待,我会铭记于心,”他转向欧也妮,微笑道,“葛朗台小姐,接下来,您愿意花点时间讨论下我们之前商讨过的那件事吗?我已经带来了全部关于细节的资料。”
    “非常乐意,您请坐。”
    欧也妮让詹姆斯和他带来的秘书先生落座时,葛朗台老爹就颤巍巍地走到自己习惯坐的那个角落里,嘴里嘀嘀咕咕,“你……你们尽情谈吧……别……别管我……年……年纪……大了……习……习惯坐这里眯……眯一会儿觉……巴……巴黎来的先……先生,您……您应该不……不会……”
    “当然不会介意!”
    詹姆斯抢着代替他说了出来。用同情的目光看了眼这位老朽得似乎随时就能蒙主恩召的老地主,心里已经下了个结论。毫无疑问,即便年轻时再精明能干,挣下了一副大家业,比如这位葛朗台老爹,一旦衰老了,也是敌不过老迈后带来的各种后遗症。
    “那……那就谢谢了……”
    诡计得逞后的老爹坐到了自己的宝座上。
    欧也妮瞥了眼装成老糊涂的老爹,再看一眼被他这套鬼把戏蒙过去的詹姆斯,暗叹口气,但脸上却露出笑容,“好的,那么,我们开始吧。”
    ————
    当女儿和来自巴黎的银行家讨论着繁琐而复杂的各种条款时,索缪的这个老地主就这样坐在客厅的角落里,看似眯着眼睛在打盹,实际上,他的两只耳朵却高高地竖着,毫无遗漏地准确捕捉住从银行家嘴里说出来的每一个音节。他的头脑前所未有地清晰,宛如飞速运转的机器,分析着听到的每一项条款、每一个附加备注,比律师还要精明,比法官还要严苛。当他从秘书嘴里听到一处自己不是很明白的地方时,就会装作好奇,睁开眼睛,诚惶诚恐地插一句嘴,“那……那位先生,您……您刚才说的垫……垫款是什……什么?甜的,还是咸的?”
    在这位老朽的索缪地主面前,秘书先生的同情心和耐心空前地高涨。他立刻停下来,认认真真地解释一遍。
    “嗷……原……原来……不是吃……吃的……谢谢啦……”脑袋一歪,他闭上眼睛,仿佛又开始瞌睡了。
    就这样,葛朗台老爹成功地用自己的演技为女儿和大银行家之间的合作把了一次漂亮的关。欧也妮知道他,倘若不让他亲耳听清楚每一项条款,他是绝不会放心的。所以并不赶他走,任由他在边上装模作样地糊弄人。就这样,花费了将近几个小时的时间,终于从头到尾把每一项细则都梳理一遍,修改了几处,以保证合作双方在这项事业里的利益最大化。
    “完……完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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