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月后,当葡萄园里的的葡萄藤上开始挂出一嘟噜一嘟噜青绿色的小颗果实的时候,发生在法国东北角的这场战争也告之结束。
    仗打得非常漂亮。
    凭着即便撤退,他也会是走在队伍最末、绝不丢下一个士兵的风范,被法国军队奉为“罗兰三世”的菲利普·拉纳将军率着一支三十万的庞大军团,在法国和荷兰王国的交界地带,彻底击败了英普联军,取得了决定性的胜利。但是,随之,一个令全法国人都为之牵挂的消息跟着传了开来。
    大战结束,在弗里西亚群岛附近,将军乘上一艘巡逻船时,遭到残余败退敌人的炮火偷袭,巡逻船沉没,菲利普·拉纳将军失踪。虽然已经全力搜救,但迄今,尚无生还消息。
    这个消息是由前来拜访的格拉珊太太带来的——虽然早就已经断绝了从前的念头,但她和索缪城的所有人一样,依旧是葛朗台小姐最忠实的拥戴者和关注着。当她从自己丈夫那里听到这个消息后,出于某种微妙的心理,连帽子都来不及戴正,立刻就坐了马车,和自己的儿媳妇一道,赶到了弗洛瓦丰。
    她风风火火闯进来的时候,葛朗台小姐刚接见完一批访客,正在指示新聘请来的一个刚从大学毕业的年轻人,也就是她的秘书,帮她处置今早送来的一叠她还来不及自己处置的信函——有交易所的经纪人来信,有银行对账函,以及铁路公司关于近期要在巴黎召开股东会议,请求她予以批示。
    格拉珊太太不顾礼貌,大声地说出了那个把她曾吓得目瞪口呆的新闻。
    “圣母啊!拉纳将军要是真的死了,那对于整个法国来说,该是一个多么巨大的损失啊!我敢说,就连陛下也会伤心得不知所措!我听说,陛下对他可是言听计从……”
    格拉珊太太嚷嚷的时候,一直留意观察着葛朗台小姐的脸色。
    令她失望的是,葛朗台小姐竟然没有露出任何她预料中的样子。她今天穿着束腰的深蓝长上衣,显得腰肢细得不盈一握,头发用一种极其自然的方式编在了脑后,全身上下,没有半点装饰,脸上也看不出任何痛苦或者强颜欢笑的痕迹。当格拉珊太太试图再次表达自己的震惊时,葛朗台小姐的脸上终于露出严厉的不快神色——这种神色,和老葛朗台如出一辙,格拉珊太太甚至觉得有点害怕——又害怕,又失望,立刻识趣地住了嘴。
    当娜农知道这个消息的时候,立刻哭了出来。
    “哦——他不会出事的!”她哽咽着嚷道,“他还答应带我去香榭丽舍是坐马车哩——那么可爱的一个人,他不会死的——嗷——嗷——”
    娜农在外头伤心地嚎啕大哭时,欧也妮吩咐完秘书最后一件事后,回到了自己的房间,关上门的一刹那,刚才脸上的那种仿佛带了面具般的表情立刻破碎。
    这个房间,和从前一模一样,没有任何的改变——当她叫了工匠来翻修这座房子的客厅、起居室、餐室,把那些弄得崭新如初的时候,她也从没有想过要整修自己的这个显得有点陈旧的卧室——当娜农或工匠们以为她忘记,好心出言提醒时,她只说她觉得没那个必要。
    现在,只剩她一个人了。边上不再有索缪人的窥探目光,不再有娜农的嚎啕哭泣声。她无力地靠在门板上,闭了闭眼睛。等觉得自己终于恢复了足够的力气后,一步一步走到了窗户跟前。
    窗边的那张书桌上,放着一封几天前就从巴黎送来的信。
    信是罗启尔德写给她的,在信中,他用委婉的语气告诉了她这个消息,并且说,宫廷和国会现在已经有点乱了,大家都有点惶惶。倘若他真的就此死去,这对法国政局,极有可能会造成一次不小的震动。
    窗外的花圃里,玫瑰绽放得如火如荼。往事一如昨天。清晰得闭上眼,眼前仿佛就会浮现出他们最近一次在索缪老宅里分别时,他最后对她露出的那个笑容。
    倘若能再次看到他对自己露出这样的笑容,她想她不会再觉得那是那么令人难以忍受了。
    ————
    半个月后,欧也妮来到了法国西南热尔省的莱克图尔,在一个名叫普利多夫的乡下,她雇来的马车,最后停在了一座古旧的房子面前。
    这是一座能与自家索缪旧宅相媲美的老房子。但和索缪宅子给人一种阴冷凄凉感不同,这座三层的老砖房,却收拾得整整齐齐。墙上爬满忍冬和常青藤,栅栏围出了阳光照耀下的小花园。一条整齐的石头路,延伸在她脚下。路的尽头,是一扇虚掩着的旧木门。
    车夫是当地人,他告诉她,这就是菲利普·拉纳将军小时候长大的地方。如今,这座房子里就住着将军的祖母。她也是拉纳将军在世上的唯一一个亲人了。她拥有伯爵夫人的头衔,但却一直不愿离开自己的故乡。一年当中,拉纳将军会过来探望祖母几次。
    上一次,他记得很清楚,大概是在三个月前。
    “伯爵夫人的眼睛已经坏了,她还不知道这个可怕的消息……但愿您不要打扰了她的生活,小姐。”
    车夫临走前,不放心地对着欧也妮叮嘱了好几遍。
    欧也妮沿着静静的石路,一步一步地朝着那扇木门走去。想象着孩提时代的那个男人,也曾象自己现在这样,踩在脚下的这条石路上往门里去,她的心里忽然涌出一股难以言明的悲伤。
    她到了门前,试探着敲了敲门。很快,一个老妇人的声音从里面传了出来。
    “亲爱的,进来吧。”
    声音听起来十分愉快。
    欧也妮推开门,看见一个老妇人正坐在窗边。阳光从窗户里照进来,撒在她和一只窝在她怀里瞌睡的老猫身上。她回过头,看着欧也妮的方向,微笑着问道:“您就是雇来的要替我念书的雅丽娜小姐吧?您终于来了,太好了。请坐吧。原来那个给我念书的小姐嫁人了,萝拉又不认字,所以只能登报重新找个会念书的小姐。您肯来这乡下地方替我念书,我很高兴。”
    欧也妮怔了怔,便顺从地默认了她的误会。
    她坐到了拉纳伯爵夫人边上的一张空椅上,拿起桌上一本插了书签的书,问清接下去就行。于是把书摊在自己膝上,她开始轻声念了起来。
    念完几页之后,伯爵夫人叹息了一声,露出满足的微笑。
    “真好——雅丽娜小姐,您念得真好,比从前的那位小姐要好得多了。她大概觉得陪我这样一个瞎眼老太太念书有点无趣,所以总是念得非常快,干巴巴的。不像您。我听您念书,就仿佛看到了书里描绘的景象。”
    “谢谢您的称赞,”欧也妮说道,继续念了下去。
    她在念书的时候,情不自禁地开始分心,四顾而望,仿佛这样,就能更多地了解那个或许永远再也不会回来的男人了——现在她非常后悔,为什么从前自己从来不肯去多为他花一点心思。哪怕她肯多花一点点的心思,现在也不至于对他了解得少到了可怜的地步——除了他的名字和他那些曾经令她感到厌烦、恐惧,想要避开的一切讨厌行径之外,他喜欢什么,他爱吃什么,他的每一次死里逃生,以及他一次次踏上战场时到底怀着怎样的一种心情,这些,她竟然全都一无所知。
    倘若能再有一次机会,她一定会问,问个清清楚楚。
    当她视线最后停留在正对着自己的墙上的两幅人物画像时,伯爵夫人仿佛觉察到了她的分心,“亲爱的,您是在看正对着您的那两幅画像吗?”
    “是的,”欧也妮说道。
    伯爵夫人的口气立刻变得骄傲了起来。
    “那就是我的儿子,让·拉纳元帅和他的妻子。他们是我的骄傲。当然,您应该更知道我的孙子吧?菲利普。多么可爱的一个孩子啊!从小就调皮,又善良,又调皮。把我种在花园里的玫瑰花全都拔掉了。我生气责骂他,他就笑眯眯地朝我道歉,看到他那么漂亮的一张脸蛋,我怎么还舍得生气?我知道他长大了一定会很了不起的。我没有猜错啊,他是我的骄傲——”
    伯爵夫人用充满夸耀的口气称赞自己的孙子时,欧也妮望着画像里那个身穿戎装的黑发英武男子和他边上的美丽少妇。
    他们就是他的父母。一对俊男美女。怪不得,他也长得那么英俊漂亮。
    她定定地望着,仿佛想要从他们的脸上瞧出所有和那个男人有关的一切特征。
    “哦,您等等,我给你看一副画像——”
    伯爵夫人忽然象是想了起来,放下膝上的猫,摸索着起身,往边上的一张桌子走去,边走,边笑,“您应该听说过我孙子打仗了不起,但您大概不知道,他画画也很出色呢。我这里有一副他给我的画,我给您瞧瞧——”
    欧也妮扶着她,走到了桌边。看着她打开抽屉,在里面摸索了一阵后,拿出一副卷了起来的画。
    “您看。”
    伯爵夫人把画摊开,口气里满是骄傲,“他画得好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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