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阳侯目光示意老仆,老仆旋即离去,庭中只余三人,日已向晚,更衬石榴花如天地之火,煌煌不灭。
    “裴帅远道而来,寒舍薄茶以酬,请。”我叔言简意赅,礼让一旁。
    “侯爷客气,还是侯爷先请。”裴大叔也跟着礼让。
    果然被我猜中,两人都是认识的,非要假惺惺一通寒暄。可是裴帅是什么?
    懒得管那许多,我直接从两人之间让开的道上大摇大摆走了。裴帅同我叔一起行注目礼。随后,两人也不再让来让去了,直接跟上。
    我叔待客的地方古朴幽静,就在石榴树后开敞殿堂的廊芜下,席地饮茶观花。
    他们二人风雅无边,我只瞅准了席上搁着的点心,身子一点点蹭了过去。
    在到达最佳距离时,果断闪电般出手!
    啪!从旁伸来一只因长期养尊处优而保养甚好的手,明明很是从容迟缓,却堪堪将我半途截住,“先净手。”我叔不知从哪里拽来一块湿手巾,递给我。
    我抓了手巾,迅速净了手,而后不动,只看向我族叔。
    晋阳侯将点心碟子转移到我跟前,“可以吃了。”之后便与裴大叔闲聊了起来。
    聊的都是些什么近日京中气候如何,风雨欲来如何,什么寒鸦栖枝凤栖梧,良禽择木贤择主。
    对于他们如此这般热衷环境与动物保护,反复渲染什么禽啊兽的,我虽然不是特别明白,但有点心吃,管他们那么多做什么。
    裴大叔一直在主动说些什么,晋阳侯聆听的时候多,偶尔回复几句。真是看不出来裴大叔威武的身躯下,竟然藏着一颗动物保护主义的心。看样子是在说服我族叔加入他们的环保组织,但我族叔淡如流云不可捉摸。看似在思虑,实则视线忽而落于庭中花树之上,忽而流连在虎吃糕点的我脸上,不过处于后者的时候居多。总的来说,就是,晋阳侯闲适地席地品茶,然后看我吃点心,同时对其他一切似闻非闻。
    虽然我吃东西的时候被人盯着,会觉得压力很大,但我族叔的视线仿佛没有重量一般,绝不给我造成压力,也就丝毫不影响我的食欲,以及在我食指大动的时候产生心理阴影。凭这一点,我觉得我族叔一定是个好人。
    裴大叔似已察觉到对方心不在焉,也放缓了节奏,“侯爷苦居荒野,还在等什么呢?当朝受辱,当真一点也不在意?便是我久处京外,也已听闻他对侯爷的种种行径,由不得人不齿寒。”
    “裴帅想要我怎么做?”晋阳侯依旧是看着我,神情缥缈无依,他看着我,却绝非只是单纯看着我。我也不知他通过我看到了什么。
    这时候,我忽然有了压力感,吃不下了,打断他们道:“师傅曾教元宝儿说,良禽择木而栖呀。”
    裴大叔点头道:“不错,连小姑娘都知道,侯爷还要在下多说么。”
    晋阳侯素手执杯,饮完茶,问我:“良禽择木,木不择禽,奈何?”
    我挠头,“那就换一棵树嘛,总不能把好好一只鸟吊死在前一棵树上吧,你们不是要保护小动物么?”
    晋阳侯莞尔:“好,保护小动物,那就听元宝儿的。”
    “嗯。”我放心地点了点头,“我可以去玩么?”
    “去吧。”晋阳侯目送我走远。
    我跑出廊芜,绕过拐角,回头见没人看见,便又一拐,顺着木梯努力一口气爬上了一个台子,又四下看了看,没人,继续探险。
    嗅着满庭的石榴花香,另辟出一缕石榴花香路,沿着前行,直到一扇虚掩的房门前。
    推门而入,一间朴素的卧室便赫然在目。
    桌椅书墨,屏风床榻,茶具佩剑。
    佩剑?
    我叔居然有佩剑?
    打量了一下佩剑悬挂的高度后,我搬过凳子,踩上去,取了佩剑在手,沉甸甸,险些没抱住。
    半抱半拖了下来后,接下来就是拔剑出鞘的时候了!
    费了吃奶的劲,终于,拔/出了一指长的距离。一道亮光闪出,晃瞎了我。半晌,才让双眼恢复视觉,揉揉眼,继续拔剑,拔……拔……拔不动……
    停下来喘气,忽然瞅见已拔出的一指宽的剑身上有烙金字。
    却邪。
    很霸气的样子。
    把剑睡到地上,我歇了会,便开始在房中溜达,又在桌台上瞅见一个绘有石榴花的小匣子。打开,一堆小玩意儿,拨浪鼓,金锁项圈,银手镯,玉佩饰,翡翠葡萄,玛瑙珠串……
    惊呆的我随手拿出一个手镯,随手套到手腕上,看了看,竟很合适。
    琳琅满目的八宝妆奁盒底,隐约可见躺着一封书信。我惦着指尖,隔开金银珠宝将其抽离出来。
    要不要偷看呢?我陷入了艰难的抉择中。
    偷看他人私信,是多么无耻的行径啊,我深深地唾弃,然后就抽出了信封内的纸笺。
    展开,念道——
    阿夜,春华竞芳,五色凌素,琴尚在御,而新声代故。锦水有鸳,汉宫有木,彼物而新,嗟世之人兮……
    一只素手凭空而来,夺走信笺。
    我回头转身,见来人已拾起地上佩剑,铿地一声,回剑入鞘。
    我望着他,酝酿而出:“爹……”
    ☆、第33章 赠我古剑烙我之名
    出宫的这趟寻爹之旅,终于让我找出了重要证据。
    晋阳侯府仆从有限,未有女主人出现,也未见有小孩子,晋阳侯卧房内却有小儿饰品,且包含了各个年龄段,尤其一个镯子刚好合我手腕,再无更大的手镯,可见是一直收藏到我目前的年龄。至于这封书信开头的阿夜,想必就是被我父皇夺走的晋阳侯爱人,也就是我娘亲的小名。
    我真是太机智了!
    当即,我就扑过去了,将晋阳侯一抱:“爹!”
    我“爹”捏着陈年书信,愣了,许久后,才道:“乱叫什么。”
    果然不能轻易相认!
    我十分体谅他,替他说道:“爹,元宝儿知道您被迫不能与孩儿相认,却只能以君臣身份相见,实在是一桩人生伤心事,可歌可泣的人间惨剧……”
    人间惨剧的主角将我搭在他腰间的肉爪给掰开了,埋在他腰上的肉脸给托了出去,“你爹不是在宫里好好的?乱认爹是你的新游戏?还是说,潜入别人卧室偷看别人*被发现后,想办法逃脱惩罚的一种声东击西金蝉脱壳之法?”
    我的肉脸尚未脱离他手心,被他的一番话听呆了,完全忘记了酝酿已久父子相认应有的感人对话,只余诧异。不管怎样,都不应该是此时此刻出现的情境呐。
    不承认是我爹的晋阳侯没有放开我的胖脸,相反却拿手指蹭了蹭,一路划到眉间,“这呆呆的样子,可真不像她。”
    原来是嫌我呆,才故意不相认?
    看来,连我亲爹都不知道,我呆滞的时候,只是在深邃地思考事情,无暇顾及表情而已。
    我收了深邃的思索,立即不呆了,“不像谁?我母妃?”
    不知是不是母妃二字碰触到了晋阳侯不堪回首的往事,他将我眉心一点后收回了手,不太高兴道:“你父皇。”
    看来,父皇两个字也是不可触碰的不堪回首的往事,果然是有夺妻之恨。我想了想少傅夺走了阿笙姐姐,便非常能够感同身受。十分同情地望着晋阳侯。
    “不呆的时候还有点样子。”他绕过我,将书信叠好放回匣中。
    我紧跟其上,伸出肉呼呼的手腕到他面前:“爹,这手镯是给元宝儿准备的么?”
    晋阳侯瞟来一眼,扫过银镯子和我手腕,沉默着凝视了小会儿,居然便开始给我卸镯子。我没来得及收手,被捉住了手腕。我很悲痛,亲爹不认我,还小气巴拉不给镯子我戴。不过念及他居住在这样的深山老林里,穷困潦倒,连仆人都买不起,吝啬小气一些,似乎也是可以被原谅的。
    于是,悲痛了一瞬,我也就不挣扎了,手腕牢牢伸给他,将头偏向一旁。
    不多时,晋阳侯放开了我手腕。我将脑袋偏回来,一看,手镯竟还在腕子上,只是,似乎是被卡住了,卸不下来了。
    他叹了口气:“天意如此,你就戴着吧。”我内心正暗自窃喜,却忽闻他补充一句:“这么大了怎么还有婴儿肥。”又看了看我,叹气:“整天都吃什么呢,也没人控制你一下。”
    我藏起肉手腕,“堂堂男子汉,吃得壮实一些不好么?母妃总让我多吃肉呢。”
    晋阳侯见我又提到了母妃,明显抑郁了一下,不过眼中阴霾也只一扫而过,便将视线都停留在我脑袋上:“你既是堂堂男子汉,为何又做姑娘家打扮?”
    我以手当梳,归拢了一下披散的头发,做了个极其淑女的模样,眼中含有隐秘地告诉不承认是我爹的晋阳侯:“我这是男扮女装,方便微服私访。你看,那个裴大叔就被我骗到了,要不是我这个样子看起来很可爱,怎么会骗到他送我来这里呢。要是他知道我其实是个男孩子的话,一定会吓一跳。”
    晋阳侯将我举止收入眼底,只淡淡一笑,“原来如此。可是堂堂太子,若是为了方便微服私访就男扮女装,一旦被大臣们瞧见,上疏弹劾你的话,你父皇也得收拾你了。”
    “这么严重?”我着实吃惊了。
    “当然。”晋阳侯又看了看我,“不能因为这样子可爱就扮成这副模样,作为储君,需得庄重谨慎。”
    话虽这样说,但我总觉得晋阳侯明明是喜欢我这个样子的呢。
    我姑且答应了他。暗地里摸着手镯,我还是没有放弃打探自己的身世之谜:“爹,那匣子里的信和项圈手镯都是给谁的啊?”
    晋阳侯不冷不热道:“告诉过你,我不是你爹,你爹在宫里。以及,打探别人的*是不好的。我送你回宫吧。”
    我往身后退了一步,楚楚可怜地望着他,“族叔,元宝儿好不容易溜出宫,你也要跟他们一样困住我么?你不告诉我我的身世就算了,虽然这只手镯明明刚好合我的手。”
    晋阳侯明显犹豫了一下:“你想多了。”
    “好吧。”我恢复常态,手指了指他的佩剑,“那族叔可以舞剑给元宝儿看的吧?这把剑叫却邪,好特别的样子,刚才把我的眼睛都晃瞎了。”
    “却邪。”晋阳侯沉了沉眼眸,聚敛了深深的光华,一眨眼,都不见,“是这把剑的名字,也是,我的名字。”
    我小小的吃了一惊后,立即消化这句话。
    “族叔与宝剑同名,寓意着族叔同宝剑一样,是我国的至宝,锋利,且护卫着大殷?”
    晋阳侯愣怔了一下,看着我,眼神又飘忽了,“她也曾这样说过,所以赠我古剑,烙我之名……”
    “然后呢。”我不动声色,悄悄引导。真相就要揭开!
    “然后侯爷就沉冤至今。”一个突来的声音,响起在门外。
    晋阳侯惊醒过来,与我一同看向门外,正是裴大叔。我叔回身将宝剑挂回墙上,再转身时,方才的飘忽迟疑与沉湎,统统不见。
    我看了看我叔,再看了看裴大叔,果断插/入:“什么沉冤?族叔被谁冤枉了?要不要元宝儿帮你沉冤昭雪?”
    我叔不在意地笑了一笑:“言重了,倒也算不得是什么冤屈,本就是我有罪在身,屡犯重罪,却能苟活至今,焉敢再求其它。”
    裴大叔反驳道:“是罪非罪,只在一念之间。侯爷的抉择,亦在一念之间。”
    他们打哑谜的时候完全不顾及我的感受,在我茫然的时刻,又一个声音响起在门外。
    “侯爷,外面有位先生求见。”是侯府的老仆。
    “哦?平日冷清惯了,今日来客竟这么多。是哪里的先生?”晋阳侯没太在意,随口问道。
    “他说姓姜。”老仆回应。
    裴大叔没什么反应,晋阳侯回头看我,我已经满屋子跑开寻找藏身之所。
    我叔的房间显然无处可藏身,于是最终我被拎去了庭中。
    老仆领了那位姜先生入府,一直到后/庭石榴树前。我族叔已等在那里,二人会面,礼节性寒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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