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着掌心处一暖,是萧钰将他的岫玉放在了萧妙磬掌心。
    把玩这块玉有助于她放松一些,也能转移注意力,不那么眩晕。萧妙磬收回手摩挲着岫玉,玉质温暖的感觉蔓入掌心。
    从江畔到平城,他们只用了不到一天。
    路上还遇到几个派往建业报信的越军士卒,无一不是浑身鲜血、狼狈至极。
    萧妙磬无比心急火燎,终于,他们在日落之前赶到了平城荒野。
    此时此刻,萧绎正带着残兵败将一路奔逃。人困马乏,战鼓旗帜早已抛下,狼狈的丢盔弃甲,却一点不敢停下。
    追兵就在后面,这些天他们一直在被追杀,原本十几万人的军马现在已不知还剩下多少。来不及治疗的伤兵只能丢下,任其自生自灭。在奔逃中被敌人烧毁了粮草,没有食物,便只能挖野菜和树皮充饥。
    萧绎骑在马背上,银色铠甲上遍布刀痕,满脸脏污,发髻凌乱。他看着身侧残存的将士们,心如刀割,后悔到极点。
    本想着自己寿数已不剩多少,想抓紧时间拿下徐州,多为萧钰扩大点基业版图。没料到徐州牧麾下的谋臣高人辈出,他中了计,损失惨重,能不能把剩下的残兵带回江东都不知道。
    他太急于求成了!
    导致满盘皆输!
    十几万精锐将士因他而折损,江东元气大伤,若是再有诸侯趁虚而入,若是、若是……
    “主公当心!”
    一声猛喝惊醒萧绎,还未回神,就感受到有兵器在向自己招呼带来的冷风。
    残阳如血,映入萧绎眼中的是旁侧刀刃上投射的昏黄色。他瞳孔一缩,只见奔逃在自己身旁的一个骑兵竟忽然拔刀,朝他砍来!
    定是混入军中的敌军细作!
    萧绎这当口便反应过来,可对方刀子已向他落下。
    萧妙磬和萧钰赶到的时候,远远便看见这样的画面。
    这瞬间两人心跳都要停了,紧张的忘记呼吸。
    适才提醒萧绎小心的人是吴纪,这千钧一发之际,一切都如电光火石。吴纪一个飞扑上去,将萧绎推下马。锋利的刀子落下,只听见吴纪痛苦的惨叫,一片鲜血飞溅,一只喷着血的胳膊飞了出去!
    “吴少将军!”萧妙磬不由嘶喊出声。
    她几乎要从马车上翻下,那只断臂给她造成的冲击力不亚于最猛烈的戳刺和狂雷。
    被推下马的萧绎被其余将领拉起,另有将士们冲上去,一齐用长矛将细作挑落马背,刺死在地。
    萧妙磬看见吴琪从后方而来,把吴纪拉到她的马上。她仿佛听见吴琪爆发出撕心裂肺的哭嚎声。
    援军到了。
    已成惊弓之鸟的越军们在见到援军时,还以为是追兵又到,吓得瑟瑟发抖扛起武器,喉中溢出绝望哀嚎。
    直到注意到“越”字、“萧”字的大旗,才纷纷明白过来是援军到了。萧妙磬听见他们喜极而泣的声音,那是即将淹死于深海时终于攀得了一块浮木的大悲大喜。
    她和萧钰从马车上下来,冲向萧绎。
    她看见疼得满脸冷汗的吴纪,因她的出现而露出的惊讶表情。
    吴纪空了的右臂还在不停滴血,吴琪撕下自己的裙子给他包扎。他背上的月神穿云弓碍了吴琪,吴琪将弓和箭筒取下,背到自己背上。
    这一刻,萧妙磬忽然觉得心被看不见的力量攫住,疼得要烂掉了。
    “北有夏侯阕,南有吴纪,是当世并称的两大神射手。”
    “神射手才配神弓,月神穿云到了吴少将军手里,当真实至名归。”
    “你是我吴纪的妹妹,战场上生死难测,万一哪天我死了或是胳膊断了,这月神穿云好歹你能继承!”
    吴纪,真的再也不能挽弓射箭了。
    “追兵!追兵又来了!”
    不知是谁在高呼,但无疑将所有人的精神都拉到了紧绷的极点。
    所有人朝身后看去,远方烟尘挫日起,马蹄声隆隆,踏得脚下大地一阵震颤。
    真的是追兵,追兵来了!追兵来了!
    如惊弓之鸟的残兵败将们霎时慌了神,逃,只知道要逃!可是当听见萧钰向他们发号施令时,他们所有的慌乱又平息下来。
    长公子不论是在哪里,都能沉着冷静的控场。
    大家随长公子南征北战,大大小小的战役不知打过多少次,也遇到不知多少次危局险境。
    可不论是怎样的命悬一线,只要有长公子在,大家都能攻克难关。
    萧钰来了,他们的主心骨便有了。
    他就是江东将士们的靠山,有他在,便是奔袭而来千军万马,大家也将不惧!
    第33章 唯一的温暖
    萧钰已至萧绎身边, 见萧绎暂无大碍, 他顾不上自己满腔的情绪, 立刻开始应对部署。
    他将带来的人马分出三分之二,护送萧绎及残余兵将们撤退,余下的三分之一人马随他殿后。
    大家动作极快, 迅速行动。萧妙磬也压抑着所有心绪,快速把萧钰推回马车上。
    随着黄昏愈浓, 蓝紫色铺开半边天阙, 追逐战开始了。
    这场追逐战从黄昏时分一直持续到完全天黑。
    萧钰利用一个葫芦形状的山谷地形, 打了个伏击战,将敌军消灭。
    解决了这批敌军, 后面定还有源源不断的,越军自然不能耽搁。萧钰命大家迅速搜刮了敌军的马匹、武器和物资,继续连夜奔逃。
    三更时分,他们逃出了平城范围, 进入到另一个州郡的荒野。
    人与马已经累到极致, 不能再继续逃了。萧钰这才命令大家就地休息, 天亮后再行动。
    他们找了个易守难攻的山谷, 藏在其中休整。
    萧绎这会儿不停咳嗽,月光照在他脸上, 映出一张比月色更惨白的脸。他在几个将士的搀扶下, 躺在了临时铺就的床褥上。萧钰过去,顺便传唤军医给萧绎看看。
    萧钰有许多话想问问萧绎,眼下, 终于有时间了。
    在萧钰与萧绎说话的时间段里,萧妙磬则带着军医赶去吴纪身边。
    这一路吴纪的胳膊都在流血,只靠着吴琪的裙子碎片裹着。萧妙磬到的时候,吴纪右臂的截断处已成了黑红色,旧的血已经干涸,布料硬邦邦的粘着吴纪伤口的肉,又浸着一层新漫出的血。
    月光下这场景教人触目惊心,萧妙磬实在不忍看,便教军医赶紧给吴纪处理。
    军医拿出剪子,开始剪下染了血的裙子,重新上药包扎。
    萧妙磬听着吴纪压抑的痛苦呻.吟,心里难受极了。她退开几步,又看向吴琪。
    吴琪眼睛红红的,眼中含泪,在拼命抑制着不要让泪珠落下来。她问萧妙磬:“添音,你怎么也来了?”
    “我坐立不安,就过来了。”萧妙磬挽过吴琪的一手,“我们去远一些的地方说话吧,让吴少将军专心上药休息。”
    “好。”
    两个人并肩远离,冬日的夜风吹得人从头到脚都冷透了。可是萧妙磬在难过沉重之余,心中又萦绕着一股隐秘的庆幸。
    她在得知萧绎损兵折将时,真的怕极了吴家人别出什么事。在来的路上,她反复惦记着吴均将军、吴纪和吴琪。
    吴纪已然如此,她亦痛心万分。不幸中的万幸,吴琪还好好的。
    萧妙磬不觉间挽紧了吴琪的手,安慰她道:“敏晶,别太难过,振作些。”
    “……嗯。”吴琪低低应了声,带着哭腔,可下一瞬她就再也撑不住了,泪如雨下,整个人也像是没了力气般的软倒。
    萧妙磬连忙扶住吴琪,心提了起来,“敏晶……”
    吴琪说不出话,只是哭。
    萧妙磬忽的想到什么,脸色发白。打她来此就没见到吴纪和吴琪的父亲吴均将军,因着路上听将士们提到,他们是分了几路逃亡的,还有别的将领率领残兵走了别的逃亡路线,她便下意识觉得吴均在那些将领之中。
    “敏晶,吴均将军……”
    “父亲死了。”
    吴琪的话让萧妙磬的心顿时沉了下去。
    死了?
    吴琪泣不成声:“前天晚上,我们遭遇追兵埋伏,父亲让我们护着主公先逃,他领人殿后……”
    之后就再也没能和他们会合了。
    吴琪扒住萧妙磬的手臂,像是抓住仅有的最后一点支撑,她捂着眼哭泣,“我们武将能战死沙场,是为荣耀,我虽伤心,却也知道父亲是求仁得仁。我难过的只是我们为他收尸都不能,不知道他是不是还孤零零的躺在野草里,或者他的尸身是否被敌军拿来泄愤……我和家兄,我们不孝啊……!”
    萧妙磬也忍不住落下泪来,她抱住吴琪,两个身子在冬日寒风里轻轻颤抖。
    这就是战乱的年代啊,每个人都是朝不保夕,她们都该习惯的。可是吴纪断臂,以后无法再挽弓射箭,整个吴家就只剩下吴琪一个姑娘支撑门楣。
    对吴琪的心情,萧妙磬感同身受。往后吴琪要走的每一步,都是那么艰辛。
    她会鼓励吴琪,陪着她往前走的。
    怀里的吴琪哭声渐渐低了,但散落在各处歇息的将士们,他们抑制的哭声仍旧飘荡在萧妙磬耳畔。他们也有感情好的同袍牺牲,也要坚强着擦干眼泪,继续向前。
    萧妙磬拍着吴琪的背,听着吴琪一个字一个字,充满决心的喃喃:
    “月神穿云,总有一天我要拉动它,继承家兄的神射手之名。”
    “我不会辜负父亲和家兄,不会辱没吴家,更不会辱没江东!”
    良久之后,萧妙磬把吴琪送回了吴纪那里。
    吴纪换过药重新包扎,脸色好了许多,只是断臂一事对他打击不小,他没心情同萧妙磬说什么。萧妙磬也体贴的留他们兄妹休息,她走远,打算去萧绎那儿看看,不想在路上就碰到萧钰。
    显然萧钰已经和萧绎谈完,让萧绎歇着了。
    萧妙磬忙快步过去,从一个士卒手中接过轮椅。
    月光下,萧钰的侧脸犹如皎皎玉石,却分明染着言语所不能描绘的沉痛。
    两个人默契的没有对话,萧妙磬却知道该去哪里。她推着轮椅,走到远离将士们的一处背风的土坡下。这里生长了不少枯草,萧妙磬帮萧钰从轮椅上下来。他们坐在枯草堆上,背靠土坡,面朝一片广阔的原野。
    一轮霜白的月就挂在原野上,漫天星斗纷杂而冷清。月光落在萧钰面庞,凉如水色,清清浅浅,氤氲出一片幻梦般的清辉。
    这本该是无比美好的画面,可经历了今天的事,从萧钰身上散出的尽是沉重无奈的气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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