杏花带着两个婆子搜查到夜半,一无所获。
    回到仁寿堂,孙太太尚没有睡下,还在等她的消息。
    瞧见她进来,阴沉着脸问道:“怎么样了?”
    “太太,奴婢无能,没有查到。”杏花看她脸色更加阴沉,忙道,“不过,四儿那儿还没有搜。”
    遂将小公子和乔容的话细说一遍,起劲撺掇道:“看样子四儿是知情人,太太打发人将她带过来,仔细一问便知。”
    “太晚了,想来仲瑜已经睡下,明日再说。”孙太太摆摆手,杏花忙忙退出。
    她盘膝坐到榻上,凝神思忖。
    四儿怎么知道我丢了金锁?她从何得知?
    太太既丢了贴身的东西,得从贴身的人那儿找起才对。
    她想着四儿的那句话,心中泛起阵阵怀疑,她看向瘫睡在床上的孙正义。
    他到底没听她的,喝成了一滩烂泥,夜深的时候,被人抬了回来。
    她想着他今日在酒桌上的话,额头青筋鼓了出来。
    初见面的时候,他只看她一眼,就呆立当场,他痴痴望着她的眼神,和乔财神看金音的时候一模一样。
    他不顾她是有夫之妇,不嫌她有了女儿,疯狂得讨好她,在她的丈夫下世后,不顾其父母的反对,执意要娶她,他甚至不嫌弃玉黎,她自己都不知道玉黎的生父是谁。
    这么些年了,他崇拜她顺着她依赖她讨好她,抚慰着她藏在心底的不平。
    她一直以为,自己才是堪与乔财神比肩的女人,金音她不配,她只是捡了她不要的,才讨了大便宜。
    因为这一丝的不平,她将他捧上高位,她要让他超过乔财神。
    可是,他变了。
    自从他升任知府后,很少再说好听的话哄她,有时候甚至隐约带着不耐烦。
    其实,他不是从升任知府后才变的,一切早有端倪。
    自己为了心里舒服,不愿意去细想罢了,如今是自己骗自己都不能够了。
    她想着崔家的,那烟杆和棋盒棋子,怎么会是她偷去的?
    想着前一阵子,孙正义非要住进崔家的院子里去,她倒不信他还贪恋着崔家的气息,可是,她也不信他是怕扰了她安睡,那么,他为了什么?
    她从不下没把握的棋,她踱步来到廊下,看着侍立在秋风中的杏花。
    不等她发话,杏花已扑通一声跪了下去:“太太容禀,不是奴婢做的,奴婢从没听说过什么金锁,更别说偷了……”
    “我没怀疑你。”她居高临下看着她,“我只问你一句话,头一次问,也是最后一次问,你想清楚了再回答,我问你,老爷是不是有什么事瞒着我?”
    “除去上回老爷让奴婢往崔家的院子里送被褥,吩咐奴婢隔三差五前去洒扫,没别的了。”杏花觑一眼孙太太的脸色,又忙道,“要说别的,就是老爷爱摸小丫头的手,无论好看的不好看的,只要年纪小,就一把拉住不放……”
    她的眉毛陡然立起,杏花又道:“若说老爷有什么秘密,韩管家最清楚不过。”
    “明日早饭的时候,让韩管家过来回话。”她踱步到了门口,仿佛想起来什么似的停了一下,说道,“时候不早了,你也睡去吧。”
    杏花感恩戴德退下了,她盘膝坐到榻上,听着孙正义醉酒后如雷的鼾声,挪过棋桌,一颗一颗摆着棋子,随着黑白子交错成难解的棋局,她的心神渐渐安宁。
    熄灭灯烛正要就寝,突听孙正义在睡梦中笑道:“灵芝,我的小乖乖……”
    她的心中如滚油泼过,灵芝又是谁?
    她在黑暗中大瞪着眼,想着白日里一位太太说的话:“最让人眼红的,是乔财神对金二太太的深情,他看着她的眼神,仿佛是新婚夫妻,又甜又黏,金二太太总被他看得脸红呢。”
    乔财神对你再深情,你也是一名妾室,我却是结发的嫡妻,夫君对我一往情深,他这辈子只有我一个女人,我一直以为,至少在这点上,我是强过你的。
    可是,你死了,乔财神竟然随着你去,我呢,我将他捧上高位,他却背着我偷鸡摸狗。
    她起身下榻,出了屋门站在廊下,一直站到天色亮起,杏花拎着水壶匆匆走进。
    孙正义醒来的时候,孙太太已经梳妆打扮停当,正坐在窗下喝茶。
    她身穿大红销金衣,乌发梳成牡丹髻,发髻间一对金凤钗,灿灿金光衬着粉面红唇,分外妩媚艳丽。
    “你穿红最好看,头一次见你就是一身红衣。”孙正义呆看着她。
    她微微一笑,唤杏花道:“侍奉老爷洗漱穿衣。”
    孙正义神情气爽出来的时候,早饭已经上桌,夫妻二人面对面用饭,孙正义夹起一条脆瓜,喂给孙太太,孙太太张口接住,向外吩咐道:“让韩管家进来。”
    “咱们两个好不容易安安静静吃个饭,让他进来做什么?有天大的事,吃过饭再说。”孙正义笑看着她。
    “我有几句要紧的话问他。”孙太太嗔他一眼,“也就一会儿的功夫。”
    “那就进来吧。”孙正义看向站在门口的韩管家。
    韩管家进来毕恭毕敬站着,孙太太笑笑:“老韩,灵芝是谁?”
    问着话瞟了孙正义一眼,孙正义脸不红心不跳,老神在在安然用饭。
    “老爷太太搬进府里之前,咱们府上典买来四个丫头,灵芝是其中一个,崔家的将她分派在瑜园,说是小公子大了,该添个通房,五月初一小公子见到她后十分不喜,命小的将她撵走。”韩管家小心翼翼回话。
    “撵到哪儿去了?”孙太太问道。
    韩管家愣了愣:“小公子说别断了她的生路,再给她找一户人家当差。”
    孙太太嗯了一声:“后来呢?老爷又是怎么遇上她的?”
    咣当一声,孙正义手中汤匙磕在碗沿上,韩管家哭丧着脸,喊了一声老爷,求助问道:“小的该怎么回话,还请老爷给个明示。”
    “我跟夫人说吧。”孙正义摆一摆手,示意韩管家退下,破釜沉舟般看向孙太太,“瑞兰,是这么回事……”
    “怎么回事?”孙太太两眼迸出尖利的光。
    “不要这样看着我。”孙正义举起手挡住她的眼,无奈说道,“瑞兰,我怕你,怕了你这么多年,让了你这么多年。可如今不是二十年前了,你去打听打听,知府衙门里的末品小官家了都有两三房小妾,我一个四品知府,纳一房小的不过分吧?”
    “当年你曾跟我赌咒发誓……”孙太太咬牙道。
    “我是跟你赌咒发誓过,一生一世一双人,你如今依然是我最爱重的女人,灵芝只不过是一时图个新鲜,没想着让她到家里来,可没想到她有了身孕,算命的说是个儿子,我的儿子就是你的儿子,仲瑜身子不好,万一有个三长两短,我们以后还可得继。”孙正义语重心长理直气壮。
    孙太太的手抖了起来,她藏在桌子底下掩饰着,声音平稳问道:“你的意思是,接她们母子进府?”
    孙正义点点头:“本想等着玉黎回门后再跟你说,今日既提起来了,就办了吧,我堂堂知府,被人听说养了外室,有碍官声不说,于你的名声也不好听,人家会说你悍妒,你的名声若是坏了,我还怎么给你请封?”
    孙太太长长吸一口气,声音依然平稳:“那块金锁,是不是你拿走的?”
    “她也不知道打哪儿听来的,知道我们有这样一个宝贝,哭着喊着要我拿给她看看,说看看就还回来,她又哭又闹的,我怕她动了胎气伤着儿子,就拿给她了,等她看过了瘾,再拿回来就是。”孙正义很随意说道。
    孙太太笑了笑:“原来是这么一回事。”
    孙正义看她今日分外和顺,乘机又道:“说到那金锁,我不同意拿到齐河,大姑娘那头,我再给她打一块,这一块留作传家宝,等仲瑜有了儿子,给咱们的大孙子。”
    “仲瑜若是没福气活到有儿子呢?”孙太太唇边挂上冷笑。
    “那就给小儿子……”孙正义话音未落,孙太太操起面前的汤碗砸了过来,恨声道,“你的小儿子还在肚子里,你就口口声声咒仲瑜,你有多久没去看过他了?你关心过他的身子没有?”
    孙正义忙忙侧头躲过:“我自然关心儿子……”
    “这一年多来,仲瑜的身子越来越强健,数月不曾寻医问药,每日扎马步打拳,在园子里一圈一圈得走动。你若关心他,怎么会不知道?”孙太太说着话,把伸手能拿到的东西悉数操起,一个接一个砸向孙正义。
    孙正义跳着脚躲避来去,没提防砸在身旁柱子上的瓷碗碎片飞溅而回,从额角划过去,血顿时淌了下来。
    “疯了,真是疯了。”他一手捂着额角,一手指着孙太太,“你敢殴打朝廷命官,真是疯了。”
    “我能将你捧成朝廷命官,就能将你拉下来。”孙太太冲着他冷笑。
    “你要做什么?”孙正义心惊得声音发颤。
    孙太太昂然道:“你且慢慢瞧着,慢慢受着……”
    “太太,大事不好了。”夫妻对峙中,杏花连滚带爬跑了进来,尖声嚷道,“常州那边派了人来,说是天不亮的时候,二姑娘跑出知府后衙,跳进了关河,许知府派人打捞,直捞到一只鞋和一只簪子,尸首怕是冲得远了……”
    啪得一声,孙太太一掌掴在她脸上,厉声斥道:“什么尸首,人死了吗?你就一口一个尸首?”
    “关河水又深又急,跳下去哪能还有命在?”孙正义捂着额角,一屁股坐在身后椅子上,叹一口气道,“玉黎活着的时候,我待她是不是太冷淡了?你说那孩子不是我的,我怎么觉得,她有几分像我呢?”
    说着话滚下两滴泪珠,孙太太呸了一声,过去一把揪住他衣领,咬牙说道:“赶紧带人到常州去,找许德厚讨回公道。”
    “我当不当官都得看你脸色,你能耐大,还是你带人去吧。”孙正义皮笑肉不笑。
    “你不想去就派人去,派个狠角色,找许德厚要人。”孙太太死命摇晃着他。
    孙正义捂着额头:“我头疼得要命,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小公子得到消息,带着乔容跑进仁寿堂的时候,他的父母亲正在满地狼藉中争吵,他们互相谩骂着,用最恶毒的话攻击对方。
    孙正义说,痨病鬼还活着的时候,你就东食西宿,痨病鬼不是病死的,是被你气死的,你同时有两个男人,搞不清玉黎是谁的孩子,她在你肚子里的时候,你就讨厌她,等到生下来,你别扭着养她,她别扭着长大,别扭着成亲,刚成亲就别扭着寻了死,还有仲瑜,他为何身子虚弱?是你为了讨好我,想生儿子,吃了江湖郎中的转胎药,以致他早产……
    孙太太说,一个活到二十来岁没离开过齐河的乡巴佬,看脸我走不动道,要死要活得纠缠我,到了杭城也没开眼界,香臭不分荤腥不忌,崔家的,灵芝,府里这些个小丫头,偏偏是这些个贱种能入你的眼。
    “何止这几个?我告诉你,西河直街的大姑娘小媳妇都巴着我,甩都甩不开,但凡俊俏些的,我都尝过。”孙正义得意笑着,一转眼看到乔容,指着她道,“你说错了,府里这些个小丫头,有一个我没碰过一根手指头,就是她,她太黑了,我下不了手……”
    乔容没搭理他,紧张盯着小公子,他煞白着脸虚弱说道:“四儿,指不上他们了,我得赶到码头坐船去,我要到常州去救二姐姐……”
    说着话疾步向外,刚出院门,哇得一声吐出一口鲜血,一头栽倒在乔容怀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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