赫禹愣怔片刻,忽然红了眼眶,怒道:
    “保尸丹…郑子初!你大胆!我父王如今还好好的,你怎么能给他吃这种东西?”
    就在他质问郑子初的时候,一时不察,那枚药丸便被赫瓒一把夺走,送入口中。
    赫禹大惊,立刻便要从他口中掏出那枚药丸,可谁知赫瓒已经生生咽了下去。
    咽下药丸之后不多时,赫瓒的身体忽然猛烈地抽搐了一下,口中喷涌出一股黑血,全溅在了衾枕锦被上。
    赫禹大吼了一声“父王”!而后便徐徐跪倒在地上,不断地呜咽。
    忽然,一只温热的手掌抚上他的头顶,赫禹惊诧地抬起头来,望着父亲那张面色红润的脸。
    可是他一想到那红润的面孔实际是虚假的幻想,便又忍不住垂首痛哭了起来。
    赫瓒叹了口气:
    “禹儿,别哭了,这是为父送给你的最后一件东西,也是为父最后的遗愿,你仔细听好了。”
    赫禹这才止住哭泣,用衣袖拭干眼泪,抬头望着赫瓒。
    赫瓒缓缓开口道:
    “这三日,我会尽最大的可能巡视障阳周围几个关口,让军中将士们都知道我还活着,仍然坐镇障阳。”
    赫禹哽咽道:
    “那三日后呢?三日后父王…还在吗?”
    赫瓒长长叹了口气,抬手抚了抚他的发顶:
    “三日后,我就躺在这建章宫里。我要你保证,不许让任何人踏入这建章宫半步。不许发丧,不许扶灵,不许昭告天下,一切都要像我还活着一样,你知道了吗?”
    赫禹拼命地摇着头道:
    “父王,你究竟为什么要这么做…儿臣一个人也可以担得起这一切的…”
    赫瓒的声音也稍有些哽咽:
    “为父自然知道你可以。但这样一来,能为你拖到你堂兄赶来支援…那样的话,为父也就放心了。只要我还‘活着’,任凭是北蛮还是王军,都不敢轻易践踏北尧的领土。这就是为父送给你,最后一件礼物。”
    赫禹倒在他怀中失声痛哭,可窗外连绵不绝的瓢泼大雨却巧妙地掩盖了建章宫内的哭声,也掩盖了这里即将要发生了一切。
    郑子初不知何时已经飘然从宫中走出,他撑着一把青伞走到后花园中,在风雨连廊下见到等候在此处多时的傅长宁。
    傅长宁沉声道:
    “郑大夫,情况如何了?”
    郑子初摇了摇头:
    “希望少主已经将密信送到琼州了,一切都要对得起他的牺牲…”
    傅长宁点了点头:
    “前日我得了王上的吩咐就去照办了,此时信使大约已经在路上了,大约不日便能抵达琼州。”
    郑子初没有再言语,只是抬头望向天际,仿佛心思也随着那信使一同飞去了琼州草原。
    七日后,一封加急的密信终于传入琼州。
    赫绍煊打开信封读罢,久久地陷入了沉默。
    楚禾察觉到他的异常,走过来轻轻拿过他手中的信纸,认真地读了一遍之后,心中亦是震动。
    “北尧王为了拖延时间,服下了保尸丹…不出殡,不发丧,不昭告天下…”
    恍然间楚禾想起在障阳时见到的那个性情爽朗豪放的男子。
    前世她只知道北尧王猝亡,却不知道这原来是一个如此刚烈的英王。
    赫绍煊沉默良久之后开口:
    “皇叔这是为了保住万千黎民,为了保住赫氏仅有的风骨…”
    他忽然站起身来,正准备朝帐外走。
    楚禾忽然急急阻拦道:
    “你要去哪?”
    赫绍煊立在原地,却没有回头:
    “召集兵马,即刻发兵。”
    楚禾走过去挡在他面前,抬起头来说:
    “我不阻拦你,我只需要你回答我两个问题。”
    “你说。”
    “你可知道北尧剧变是一场阴谋,若是你投身其中,我东尧多少好男儿将会葬身异乡,死在蛮族铁蹄之下?”
    “我知。”
    “那你可知道,王军携西境、南境两方大军增兵巨鹿原,就是等待我们消耗殆尽时趁机突袭?”
    “我知。”
    风中夹杂着细雨忽然掀起毡房的帘布,卷着大战前夕的肃杀之意,吹动他们的衣袍猎猎作响。
    楚禾深深吸了一口气,眸中闪过一丝泪花:
    “那你还是要去么?”
    “要去。”
    他忽然抬起手来轻抚着她的脸颊,轻轻用指腹拭去她眼角的泪水:
    “阿禾,你留在琼州。倘若我胜,我率百万雄师归来接你回家。倘若我败,你乘船东渡大孟,寻一处僻静的地方平平安安过日子…”
    楚禾覆上他的手背,拼命摇着头:
    “我不…赫绍煊,你给我听着…我曾经对一个人发过誓,倘若你要开疆拓土,我便随你东征西战,你若逐鹿中原,我便陪你谋夺天下,你若魂归地狱,我便陪你…共赴黄泉。我无力对抗天命,但我会用尽一生护你平安,以血为誓,此言必践。”
    赫绍煊眼眸渐深,伸手将她揽到自己面前,轻轻贴着她的前额,许久不语。
    第九十章
    ==
    此时广袤无边的巨鹿原之上遍插天子王旗。
    若从高空俯瞰而下, 必然能看得见众多雪白军帐如棋子一般散落在碧绿草原之上, 众星拱月地围拥着最中间的天子王帐。
    在天子王帐内, 天子赫元祯此时正身着赤金镶纹战甲,腰间挂着一口足有四指宽的长剑。
    他将一只手搭在剑柄,身子站的笔直, 目光牢牢锁在面前的地图之上,眸中冷冽没有丝毫光彩。
    自从赫元祯知道自己与赫绍煊之间注定只能有一人存活之时, 他便选择走上一条与前世截然相反的道路。
    哪怕这一世重来时, 他原本只是想弥补给那人圆满的一生。倘若当初她能留在自己身边, 自己就算将这天下都拱手相送又有何妨?反正他原本也不屑与此。
    只是阴差阳错,老天爷跟他开了一个巨大的玩笑。
    既给了他重生归来的机会, 却又让那人也重生了,还义无反顾地走上了去东尧和亲的路,嫁给了那个自己生平最恨的人。
    事到如今,他所遭受的一切远远还没有结束。他竟然得知了原来连自己座下的天子之位竟然都被他父亲许给了长兄。
    赫元祯攥紧了拳。
    这一世, 他要将一切属于他的全都讨要回来, 他要亲手将剑锋送入赫绍煊的心口, 让九泉之下的先帝就这样看着他杀死他最引以为傲的长子。
    就在他眼里的疯狂与野心逐渐蔓延时, 王帐被人掀开一角,帐外天光乍现, 将他那道消瘦颀长的影子投在地图之上。
    赫元祯头也没回, 便开口道:
    “舅舅,我们何时出发?”
    赵郁此时正被家奴推入王帐,此时的他脸上红光满面, 似是对如今摆在眼前的战事势在必得。
    “臣今日来,便是要将一个好消息告诉陛下。”
    闻言,赫元祯将目光从地图上挪开,转过身来面对着赵郁,淡淡开口道:
    “舅舅请讲。”
    “青都传来消息,谢照衡今日被腰斩处决,厉呈文等一干老臣监刑,恐怕此事确凿无疑。”
    赫元祯脸上却并没有如他一般的乐观,而是沉声开口道:
    “若没了谢照衡,赫绍煊身边难道就没有其他谋士了么?”
    赵郁看着他脸上沉郁的神色,忽然哈哈大笑:
    “陛下可曾忘了,我是天策阁老俞岷山人的大弟子,门中七位师兄弟姐妹当中的佼佼者。倘若论起兵策韬略,臣自认,这天下无人可出于我。”
    赫元祯抬眼,逆着光线他有些看不清赵郁脸上的神情,只是听他如此的语气便知轻狂,他脸上勉强浮起一丝微笑:
    “既然如此,那我便特封舅舅为王军大军师兼大司马,王军上下人等,均由舅舅调配。”
    赵郁收起脸上的笑容,稍稍低头朝他一拱手:
    “臣领命。如今恰有一事,要求得陛下首肯。”
    “何事?”
    “此次陛下将天子王令传遍四野,但唯独不可传达两地。”
    赫元祯脑中粗略过了一遍方才看过的图纸,沉声开口道:
    “我知其中一地雎砚关楚家军,另外一地是什么?”
    “仪安城孟家军。”
    赫元祯闻言,眉心稍稍蹙紧,身子下意识地往椅背后一靠,双手搭在扶手上若有所思:
    “只是孟家军擅长连城弩,孟忌为此还特意训练出一支连城弩军。若是少了他们,恐怕日后攻城会少一成胜算。”
    “陛下大可不必担心,西境呼延烈亲自训练出来的铁甲连环马已大有所成,铁骑所踏之处无一幸免。南尧越氏更是造出数十台攻城车,若以磐石攻城,势不可挡。有次两样宝物,再加之东尧军与蛮族血战力竭,我王军如何能不胜?”
    赫元祯闻言,郁结的眉宇渐渐舒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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