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则仰头手中的茶喝完,“襄城的守军十有六七都染了病, 而宇文休厮混其中,怎么他就好端端的?这病好像就传不到他身上似的。我一直觉得奇怪,即便司空乾要把通过管温书把疫病从襄城带进来,又为什么非要我们捉了宇文休。现在我明白了,他把宇文休送到我身边来,其实是要传话给我。”
    闵之预感不妙:“传什么话?”
    沈则道:“我死,药方出。”
    闵之声音微颤:“你的意思,这病有对症之药,宇文休没有染病是因为他自己服了药,而且他知道药方?”
    沈则轻轻点头,“是。宇文休不会傻到司空乾叫他做什么他就做什么,万一司空乾为了大局要弃掉他这枚棋子,他也能用药方从我这里换回一条命。”
    “互相牵制,”闵之叹了口气,“可我总以为司空乾不会如此狠毒,他却真的腰治你于死地。”
    沈则伸臂从笔筒中挑出那只箭矢,“我这条命原本就是他捡的,没有他,我也活不到现在。 ”
    “那我们强行渡江呢?就没有胜算吗?”
    “当然有,就是因为有,司空乾才必得出此下策。渡江后,即便我们胜了,疫情恐怕已在江北十三州传开,若真是那样,我们又算赢了什么呢?”
    闵之失神,“若是你死了,大梁朝就再无人可与之抗衡。司空乾便可长驱直入。”他怅然摇头,眼中了无神采:“复仇心切,竟能将一个人变成如此面目。”
    沈则起身,“我还得再从宇文休身上下功夫,我可不能就这么死了。”
    闵之猛然想起什么,一把拉住沈则:“其实是有办法的,是不是?”不等沈则回答,他继续道:“宇文休此人虽有几分奇才,却骄奢放逸,是个好色之徒,且如今楚王独尊司空乾,宇文休事事被他压一头,不得不沦落到为诱饵的地步,心中定是忿忿不平。你能撬开他的嘴,你舍一人,就能撬开他的嘴。你不是没有办法。”
    沈则拽了拽自己的衣袖,示意闵之松开,“你说的那个办法不是办法 。”
    “论容貌,她称得上绝世无双,论才华,她只怕要胜过你这麾下多半的将领,不用她,这江陵城任凭你挖地三尺也再找不出一个来。”
    沈则低头抚衣袖,“你出主意也是为大局,为我的安危,我不好怪你,但我不会用茗儿去劝降宇文休,想都不要想。我自由办法叫宇文休开口。”
    “你有什么办法”闵之冷眼看他,“你真能想出比茗儿劝降更好的法子?你若想得出,就不会这样愁眉苦脸了。”
    沈则眼睛看向窗外,默然不语。闵之说的对,他的确没想到比陈茗儿去劝说宇文休胜面更大的法子,又或许这法子根本就不存在。但他舍不得,叫他怎么舍得。
    “我去撬宇文休的嘴,你也回吧。”
    沈则伸手拉门,一下子愣住了。陈茗儿就站在门口,脸上还围着丝绢,只露着一双大眼睛,眼下浮着淡淡的乌青。
    沈则猛地呛出几声咳嗽,他侧过脸后退几步,“你怎么来了?”
    “我愿意去。”陈茗儿看着沈则,眼中说不出的温柔,“你们说的话我都听见了,我愿意去。”
    沈则按压着咳嗽后的气喘,刻意沉着声音:“用不着你去。”
    “那你怎么办?”陈茗儿偏着头去找沈则的眼睛,一只手轻轻地扯了扯他的衣袖,“你转过来看着我,你看着我。”
    沈则猛地扭头过来,“我看着你你也不能去。”
    “我说的话你还记得吗?”陈茗儿瞥了一眼闵之,仍是把想说的话说了,“我想要护你一次,哪怕是帮你一次,我就嫁给你。”
    闵之清清嗓子,一双手抱着胸前也不是,垂在身侧也不是,只能硬着头皮侧身挤了挤,“容我先出去,你们俩他慢慢说。”
    陈茗儿往左移了一步,让了闵之出去。
    “你给我进来!”沈则转身往里走,声音微怒:“我还用不着你个姑娘家为我犯这个险。”
    “这算什么险,”陈茗儿解开围在脸前的丝绢,透了口气,“我来找你,是因为今日染病的的将士们已经运不进来了,院子里满了,躺不下就坐着,今日坐也坐不下了。都已经到了这个时候,你且想着你的法子,也总得叫我去试一试。”
    沈则倔强地像个不懂事的孩子,“我不。”
    “我心里有数,能保护自己。”陈茗儿捏住沈则的一根手指晃了晃,“就在你眼皮子地下,他还能把我怎么样啊。更何况,军国大事,人家也未必吃我这套。”
    沈则反手将她握住,正要说话,胸口一阵绞痛,来得又猛又急,叫他不由得皱了眉头。
    “你怎么了?”陈茗儿扶住沈则,神情紧张,“你哪里难受?胸口吗?”
    沈则闷着说不出来话来,胸口的痛感不散,有血腥味往口鼻处蔓延,视线中那张娇柔的美人脸怎么都看不清楚。他好像听见有在叫自己的名字,可那声音离得那么远,他极力想张口应一声,却哇地吐了口血出来。
    “沈元嘉!”
    陈茗儿用力拖住他的后背,奈何自己那点微末力量根本挡不住沈则往下滑。陈茗儿只能抱住沈则同他一起滑跪在地上。
    沈则歪在陈茗儿的怀中,气息不匀,竭力道:“傅婉仪能模仿司空乾的字迹,让她写……”
    陈茗儿稳着沈则的下颌,尽量不叫他憋气,“写司空乾要弃了宇文休是不是?”
    “是,”沈则唇色惨白,更显得嘴边的血迹骇人,“我已命江夏偷偷渡江决堤,过三天,不管情况如何都要替我发丧,兵……兵不厌诈。”
    顷刻间陈茗儿已满脸是泪,她死死咬住嘴唇,惶惶然点头。
    “茗儿,”沈则强撑着勾了勾唇角,伸手去抚她的脸:“别怕,这场仗……胜了。”
    杨平听到里头动静不对,但又听不大真切,犹豫再三才推门进来,沈则的手正从陈茗儿的脸庞软软地滑落。
    “五爷这是怎么了?”
    杨平上手把沈则从地上钳起来。
    “是时疫。”
    “你先看顾五爷,我去叫人。”
    杨平一阵风似地裹了出去。
    陈茗儿颤抖的指尖上还沾染着沈则的血迹,抬脚才发现脚下踩着棉花似的,虚浮着。
    她扶着墙踉踉跄跄地进去,跪坐在沈则的榻前,两只手死死地掐着他的合谷穴,口中无意识地一遍遍地叫着他的名字。
    在这一刻之前,陈茗儿从来没有想过她可能会失去他。在过去快一年的时间里,他无处不在,在她看得见的,看不见的地方照应着她,关心着她,不管看起来多无望的境况,只要有他在,陈茗儿就相信一定会有转机。可是现在,他就躺在她面前,看起来那么脆弱,脸上和胸口沾满血污,任凭她怎么叫他,他都不答应了。
    很快,杨平就带了傅婉仪来,后头七七八八还跟着好些陈茗儿不认识的,屋子里一时间被围得满满当当,人心惶惶。
    陈茗儿抹了一把脸上泪,拦在内室的门口,“诸位将军先同我来。”
    经了这段日子,旁人虽摸不透这两人究竟是什么关系,只是这但凡眼睛不瞎的都看得出沈则待陈茗儿不同,情急之下她既然开口,众人也都听顺。
    陈茗儿还没彻底缓过来,说话时声音微微抖着:“将军同我说已经命江夏大人渡江掘堤,三日后不管情形如何都替,”她喉咙一哽,咬着牙把话说完:“替将军发丧,江夏大人得信便会出兵。将军说,兵不厌诈。”
    沈则的这番安排其他人自是听得懂,他的丧讯一出,楚军定会放松警惕,到时候江夏再趁其不备,借助秋汛水淹楚国江南六城,便能摧枯拉朽,锁定胜局。
    实是兵不厌诈,可现在怕就怕这个诈成了事实。
    众人只默默点头,眼中是心照不宣的惶然。
    陈茗儿垂了垂眼,将鬓边滑落的头发别到耳后,提高了声音,强迫自己显得有底气:“还有去时疫的方子,将军已经交代我了,明日之前,我会按照将军的办法诱宇文休松口,叫他把方子交出来。”
    听闻此言,下头的人又是惊喜,又是惭愧。这样的事落最终却压在个姑娘身上,真是叫他们这些自诩铁骨铮铮的大梁好儿郎自愧不如。
    一个娃娃脸模样的年轻人率先抱拳请命:“提审宇文休之事请交给末将,末将一定叫他吐口。”
    陈茗儿微微欠身,“诸君稍安,后续自有需要各位的地方,等将军缓过来,他亲自安排。”
    陈茗儿才哭过一气,眼眶鼻尖都透着红,说话到了尾音不免期期艾艾,但她那这一句却说得无比自然,加上她那把柔柔的嗓音,让人听起来好似沈则只是染了一场轻微的风寒,不日便可痊愈。
    闵之人站在角落里,打量着眼前的人,心里说不上什么滋味。他虽然也为陈茗儿的美貌所倾倒,也认可她的聪明脱俗,腹中诗书,但即便如此,他对陈茗儿的欣赏也不过止步于觉得同她聊天快意,却没有想到有一天她能如此柔弱又刚强地站在这些穿盔披甲的国之将士面前,去安定他们的心。
    嘴上的话虽然可以说得轻松,心里到底是坠了个大石头。等进了里屋看到榻上双眼紧闭的沈则,眼皮一垂,眼泪又下来了。
    “傅医正,”陈茗儿也顾不上抹眼泪,拉住傅婉仪避到一旁,略略偏了偏下巴指着沈则,“他说让你仿着司空乾的字迹写一封信,信的内容是要弃了宇文休。”
    “我明白了,”傅婉仪虽是点头,眼中仍有茫然,“他确定宇文休一定知道去时疫的方子 ?”
    闵之不知何时进来,接话道:“他一定有。这是司空乾给宇文休的投名状。”
    傅婉仪不懂:“什么意思?”
    闵之捞了捞衣袖,道:“这场从襄城传来的疫病,是司空乾在以两城百姓的性命换沈则的命。”他盯着傅婉仪的眼睛,加重语气:“不是天灾,是司空乾釜底抽薪的制敌之术。”
    后面的话不用说得太直白,傅婉仪也明白了,她怔怔道:“司空乾真的是什么都不顾了……他不顾我,我其实能理解,但他连沈则都不顾,我就有些害怕了。”
    闵之低低叹息:“司空乾这一回,没留后路。”
    傅婉仪揉了把眼睛,看向闵之,“我写了信,谁去劝宇文休。”
    “我去。”陈茗儿看了一眼沈则又转过头来,“傅医正,你写信,我去收拾一下自己。”
    傅婉仪点点头,只应了一个好字。
    再提笔临他的字,傅婉仪不免手抖。她使右手掐着左手手腕,仰面将眼泪咽下去。
    过往二十年,终以此笔绝。
    司空乾用右手拿刀,却用左手写字,所以他的字迹极难模仿,即便仿得了骨架仿得了气韵,运笔之间笔锋走向,力度偏颇是来自左还是右,这是仿不了的。
    傅婉仪平时问诊开方都用右手执笔,除了沈则几乎再没人知道她能用左手写一纸以假乱真的行云流水。
    而这些,司空乾并不知晓。
    —
    陈茗儿换了一身水红色襦裙,外头披了一件驼灰底羽缎的氅衣,妆是才上的,却仍是染了泪,莹亮的肌肤透着被眼泪浸润的粉红,尤其惹人怜爱。
    闵之递给陈茗儿一把短匕,“你拿着,我跟杨平都在外头。”
    陈茗儿看了一眼闵之手里的匕首,摇头,“不用,我有数。”她接过傅婉仪手里的信,想了想,问道:“司空乾有没有什么特别的癖好?”
    傅婉仪认真回忆,“他用左手写字,不喜食葵菜,最爱王介辅,哦对了,他胸口靠下有疤,为了救沈则被毒箭所伤,当时差点要了命。”
    说话间,傅婉仪生出一股错觉,这些过往到底是不是真的存在过。
    陈茗儿没接杨平递过来的灯笼,轻声道:“把钥匙给我,你们暂且不用跟,如何应对我已经想好了。”
    杨平不敢应,转头看向沈则。
    沈则摸了一把鼻尖,示意杨平把钥匙给陈茗儿,又道:“好。你当心。”
    已近子时,宇文休靠墙而坐正睡得迷迷糊糊,突然闻到一阵香气,女人的香气。
    他噌地睁开眼睛,一位千娇百媚的美人手执烛台就盈盈然蹲在他身前。
    宇文眯了眯眼睛,人从朦胧中拔醒,警惕道:“什么人?”
    陈茗儿摊开手,盈盈笑道:“宇文将军如今真是惊弓之鸟,连我这个手无寸铁的女子都要怕么?”
    宇文休漫然一阵哼笑,上下打量着陈茗儿,即便柴房内昏暗,仍能见他眼中渴求的光。
    “你这样的容貌,这样的身段,”他说一句,目光从陈茗儿的脸蛋上往下移一分,直到那纤细的腰肢上,“莫说整个荆州,整个大梁朝也没几个吧,沈则从哪里把你找出来的?”
    陈茗儿哼咛一笑,“将军以为我是沈则派来劝降的?”
    “不是吗?”宇文休轻挑眉梢,又啧啧两声,“真是可惜了。”
    “才不可惜。”
    陈茗儿起身坐在木条板凳上,低头看向宇文休,又说了一遍,“将军,不可惜的。”
    宇文休是个没耐性的,对着陈茗儿却着急不起来,只拖着沉重的镣铐往前挪了挪,“你想说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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