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晨下了一场秋雨,平添几分寒意,谢灵徵却得了喜讯,说是飞龙川与灵河的交汇处,那棵合抱之粗的飞龙树自天劫后,头一遭开了满树花。
    鬼道视之为吉兆,一大早把灵君殿下从被窝里弄醒,谢灵徵便随着他们往飞龙川去了。
    路上他有些脚下发飘,许是因为宿醉,又许是因为他尚未来得及从梦中落回实地,仍一深一浅地踩在昨夜的余韵里。
    在那场酣畅淋漓的醉意中,萧无音对他说了许多他从未听过、也从未想过的言语,冰霜融去,他听到、触到那炽如流火的热意,他几乎怀疑秋色在一夜间尽数褪去,岁月倒流回盛夏,湿热的夏风包裹着他,掠夺着他,使出浑身解数拥抱着他,连带这具冰冷的身躯都被唤醒,破土而出生长起坚韧而旺盛的枝芽。
    萧无音醉了,醉酒之人合该在醒后为自己的所作所为慌乱,然而事实上羞赧的却是谢灵徵,惊慌失措的灵君殿下在枕边人醒来前便起身整衣,简单洗漱,逃跑一般离开了府邸,任江风灌彻长袍、水滴沾湿体肤,他方略略镇定了些,能够有一搭没一搭地与身旁的泥间僧等人闲谈。
    泥间僧问他要不要去摘些飞龙花,挤着眼睛暗示他飞龙花别有妙用,他忙不迭摆手,无奈笑道:“昨夜又是鹿肉又是鹿茸酒,今个儿便要用飞龙花,我看你们每天净想着怎么折腾我,这回我却不吃这一套儿了。”
    “鬼道沉寂久了,便总想着要办点喜事。”一旁一名中年男子道,“我们不像天上的神仙那般清心寡欲,一年三四百来个日子,大鬼小鬼们恨不得每天都找个由头举城庆乐。更何况灵君殿下买了马置了衣,大家都明白您的意思,便想在你走之前借机闹你一闹,保不准你在我们这儿成了家,便不走了呢?”
    谢灵徵闻言,思虑片刻便摇头道:“我打算在此滞留至明年开春,一时半会儿不会挪步,离开前我知会诸位,诸位不必焦急。”
    泥间僧等几人互相看看,心知他去意已决,便也不再劝,换了话题,谈起不远处那棵花开满枝的树。
    谢灵徵却突然明白过来,萧无音昨夜对那白马面露不虞,并不是因为流星敌视他,更不是嫌弃马味儿腥臭,而是像这群鬼道中人一般,担心他就此孑然远去,不留形影。
    他长长舒了一口气,又兀自往前走了几步,忽然发现周遭一群大小鬼都散了个干净。
    他愣了愣,便立刻反应过来缘由,哭笑不得抬眼望去,只见白衣雪发的神仙遥遥坐在飞龙树伸展开的一根枝干上,身上发上落满了丝缕般的花瓣,长睫低垂,看着树下冲他打招呼的女童。
    “宝儿!”远处传来妇人惊呼,“快回来!”
    女童仍瞧着萧无音挪不开眼,最终踮脚摘了一捧飞龙花,高高抛到萧无音的怀里,腼腆一笑,便往妇人声音传来的方向小步跑去。
    妇人搂着她,小声斥道:“离煞神远点,知不知道?”
    女童却眨着眼睛装傻,只做不闻。
    谢灵徵走上前摸了摸女孩的小辫,继而走向飞龙树,足尖一点,轻飘飘跃到树枝上,与萧无音并肩坐了,悠然笑道:“你少亲近这些发物,昨夜你不怕,我还怕了。”
    萧无音不言,只是借着花枝掩映,凑上去吻了吻他的面颊。
    镇定自若的灵君殿下当即破了功,耳后微微泛了红。
    萧无音把手中的飞龙花递给他,低声道:“给你。”想了想又问,“你要么?”
    谢灵徵接了过来,别在发髻上,随口道:“我和泥间僧他们说了,开春之后再走,还可以在沃雪斋过个暖冬。”
    萧无音点头。
    谢灵徵问道:“你不问我去哪里?”
    萧无音道:“你去哪儿,我便去哪儿。”
    谢灵徵扬起唇,双目灿然:“我还没想好要去哪儿,但离开之前,我想在此处办个事儿。”
    萧无音隐约觉得他话中有话,回首看他,顺势替他拢了拢有些皱褶的外衣:“何事?”
    谢灵徵笑了起来,拨开凌乱的枝叶,钻进师尊的怀里,向少年人撒娇一般,埋首于萧无音的雪发间,闷着声音道:
    “喜事。”
    萧无音蓦地低头看向他,嘴唇微颤,张口却无言,竟真人如其名,成了一支哑音的萧。
    一时间世间皆静默,落花亦无声,一股不知从何而来的秋暖蒸腾上来,化为暖洋洋的醺意,将这干涩苦闷的节气氤氲成雪消晴暖的春,正是:
    桃花点春雪,明月入我怀。
    新人闻酒醉,从此不厌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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