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成不知,我没告诉过她与柳氏有这般的一段渊源,起初她也只是以礼相待。但很快,我也不知为何,一切开始变了样。”
    “怎么了呢?”
    竺兰发现自己竟很能体谅郡王妃的心。
    家中来了一个极具有威胁的美丽女子,换作是谁,都无法坦然接受。而两女之间最后到底如何发展,还要看中间这个男人的处理方式。很显然,郡王的处理伤了王妃的心,才使得他们二人最终和离。
    “柳氏所嫁之人,竟是一匹中山狼,不但诓骗了她的全部嫁妆,更是宠妾灭妻,欺凌她,陷害得她再也没有做母亲的权力。她终是过不下去了,命人来向我递口信,那时她家里长辈已故,没什么投靠之人,我得知她受了诸般苦头,对她那男人更是深恶痛绝,着人去,查出他贪赃枉法之后,便将他办了。此后,将柳氏接回了府中。双成怜悯她,与她姊妹相称,我本以为她们能一直那般要好下去,后院之事,因有了双成这个贤内助,实在无需担忧,便一直袖手只不去管。谁知我出了一趟远门之后,回来一切都变了样。
    “在我回来的那日,双成质问我,问我可是对柳氏有心,如果想要纳她为妾,她便去安排。我当时自是听得一头雾水,回绝了。双成不信,与我吵嚷了起来,摔碎了屋中所有的瓷器玉挂,我惊呆了,忍无可忍,道从未见过她如此泼妇的一面。双成气得跑了出去,一宿未归。我派人去找,她也不肯回。”
    隋白又往嘴里倒了一口酒。
    竺兰平静地道:“郡王,也许你该问一问,王妃当初为什么起了那样的念头。”
    “我亦是年少气盛,被挑起怒气来,便失去了理智,她又在屋中摔碎了一地的瓷器,吵得我头昏脑涨。事后想一想,觉得我竟从未见过双成那般使气使得厉害,她也无非是为了心中有我。于是我折了腰,到她下榻的地方去,千方百计地将她哄了回来。”
    隋白的唇边停了一缕残余的酒液,被他的食指胡乱地擦了过去,他自失一笑。
    “那是我们第一次争吵,我本以为她肯回府,便是心意回转。但那之后没多久,她又变本加厉,斥责我,如果不肯纳妾,就应当尽早将柳氏送出府去给别人照料,我对柳氏有愧,当时全为报恩,不肯假手于人。隔了没有几日,她便又开始与我吵起来,每每一吵架,屋中便摔得满地狼藉。我的妹妹那时还小,每次我们吵起来,她便怕极了,躲在屋子里哭个不停。轻絮一哭,我愈加心烦意乱,不愿再理她的胡搅蛮缠,甩手便离去。
    “但没过多久,她又做了一件触及我底线的事,在我外出之时,她竟借用主母的权力,将柳氏暗中送走了。我回来之后得知此事,勃然大怒,与她又大吵了一架,她摔了屋中所有能摔的东西,甚至不惜与我动起手来,我是男人,她争不过我,推搡之间被我甩在了地上。就是这样,我们的孩儿还在腹中,没了……”
    隋白的声音忽然变得无比喑哑,他把脸埋入了自己的双掌之中,竺兰就着幽微的烛影,依稀可见他不断轻轻抽动的肩膀。
    “但我,并不知道,双成当时有孕了却没有告诉我……”
    若他知道,在她扑上来扭打之时,无论如何也不会反抗。
    一时之间,竺兰竟不知该如何安慰。
    说不出任何安慰的话,能够让他免于这种痛苦。她知道他那时心中必是十分难受,这十余年来,也不再娶,孑然一身,是他给自己的惩罚罢了。
    她也不想问,后来呢,后来发生了何事。
    竺兰有了起身退去的念头,这故事太悲,她不想再听下去了。
    可惜已不由她。
    “小产让双成彻底地消沉了下去,我也无法再提让柳氏回来的事,我在她床边忏悔,哄她,说了无数的话,可是整整半年,她没理过我一句。半年之后,她终于能够下地,对我说的第一句话,便是和离。
    “我那时亦被震住了,难以置信望着她,我以为她那是气话,坚决不允许。在我心中,孩儿没了固然是痛,但最重要的却是双成,我不能让她离去。可是,她却拔出了刀架在她的脖子上,若我不同意,她便死在我的面前。我害怕她真的对自己下杀手,只能签下了和离书。她便带着文书走了。”
    对了,那时他激动地对她说,盼她找到一个对她全心全意之人。
    整个玄陵看了郡王府的笑话,他也不知怎的,窝了一口气,为了最后的体面,说了那么一番话,此后更是堵得慌,强迫自己,便是为了那句话,也不能低头。
    结果再一次得到双成的音讯,竟是死讯。
    积攒的郁火和连绵不绝的思念,一瞬之间犹如一剪子掐断了纸鸢的线,崩断了。他呕了一口血,人事不知。
    十余年来,他始终在后悔,倘若当年没有那般要强,不是为了男人的体面和自尊,跪下去求她原谅,待她离去之后,不是不闻不问,他怎么会错过,不知她家中已经破产,为了躲避追债她们一家人四处藏身,最后被逼得投河自尽,尸骨无存。
    她走得那样决绝,就算是被逼到了死路上,都没想过回来求他。可见,她对他早已死了那颗心了。
    “郡王!”
    隋白身边的阉人近侍忽急匆匆地跑了进来,端着鸭嗓道:“柳夫人晕过去了。”
    隋白微惊,“怎么回事?”
    “柳夫人是寒疾发作了。”
    隋白从藤椅之上起身,道:“本王去看看。”
    他朝屋外走了出去,身影很快消失在了折角处。
    屋中的竺兰,亦从高脚椅上慢慢起身,脸上的神情极为复杂,但也后脚跟随着隋白出了屋。
    柳氏从救了隋白之后,便一直留有病根,寒疾时不时发作,这么多年来非但没有好,反而愈演愈烈,柳氏在先夫的小妾那被灌了毒,那毒正放大了她的病痛,让她每每发作起来便犹如堕入冰窟,无论如何热敷也无法退散寒气。
    竺兰在屋外等了一会儿,问隋白身边的亲信,柳夫人是何时被郡王接回府中的。
    阉人想了想,道:“得有快半年了。”
    竺兰沉默了下来,正见隋白从柳氏的屋中走出,眉宇紧锁,她朝他靠近了过去,“郡王,我知这附近有个不世出的神医,魏公子的热症她只用了半天的功夫,便彻底地治愈了,郡王有心为柳夫人治疾,不妨让她看看?”
    隋白道:“我一贯深居简出,竟有所不知,那位神医现在何处?还要烦劳魏夫人引路了。”
    “距离此处不远,明日一早,我带郡王去百柳湖。”
    作者有话要说:  这个故事,好像狗子和兰儿,好多梗都撞上了哈哈哈。
    投河自尽相当于被洪水冲走
    寒疾对热症
    还有一见钟情闪婚梗
    第77章
    一夜过去, 柳清漪的寒疾略略好些, 不再如昨晚发作得那般剧烈了, 次日一早天气晴朗,湛蓝的云天犹如浸润水中的澄澈琉璃,隋白安置的车马早已在王府门外等候多时, 只待郡王现身。
    竺兰与柳清漪同乘一车, 隋白单独乘坐一车, 人上马鞍之后, 遥遥朝着城外百柳湖而去。
    隋白有些好奇, 问身旁的阉人:“福春,玄陵几时多了一个神医?”
    福春道:“这个奴婢也是昨日听魏夫人提起,这才去问了。这神医不世出, 为人极是低调, 性格又有几分怪癖,远近的百姓们有不少受过她恩惠的。听说也是七年前搬来了玄陵,原不是玄陵人。”
    “竟从未现身?”
    “从未, 只在螺山之上。”
    隋白不再多问,心头却有种种疑惑。
    日色高照时分,车马停在了白柳湖畔, 隋白下车眺望湖中央静屹的螺山,但见其山负深黛,空明悠远,犹如翡翠。湖上风光甚好,近水岸处莲叶枯折, 水鸟时隐时现。隋白身旁的阉人福春替他系上了披风。
    他回转身去,只见竺兰扶着柳清漪下车,柳清漪弱质纤纤,几乎还不能独靠自己立住,一张面庞也是白得几乎透明,下车之后,改由她身旁的女侍搀扶着她,竺兰腾空了手,照前引路。
    那童子照例在岸上打秋风,一见竺兰大为欣喜,“竺姊姊!你可来了,你走了以后,这里的厨子做饭再也不好吃了!”
    主人食素,厨子为了迁就他,一向都很少买肉,就这还是为了他如今正在长身体,别的哥哥姊姊就更少了,竺兰见了他有些心疼:“我看看,好像确实是瘦了!”
    童子跟她抱怨了几句,忽见竺兰今日不是独身前来,后头跟了数人,再往后,则是林立车马,童子一怔之后,登时拉下了脸来:“来人可是玄陵郡王?”
    如此之大的阵势,在这边简直不做第二人想了。
    但不知童子为何对玄陵王并不太待见,竺兰好奇,但又道:“我们是来求医的,郡王带来了夜时花的种子,不知神医可喜欢。”
    童子也不识得什么夜时花,只听说有花种子,还甚稀奇,心想主人必会喜欢,立刻点头如捣蒜,瞳孔雪亮。
    “花种子给我,我带你们上山!”
    没想到神医竟如此通情达理,起先还想她有怪癖,说不准会将他们一行人堵在这儿,没有想到最后这么轻易,跟随隋白而来的侍从们个个喜笑颜开。但神医不喜见生人,他们这些人不能跟着隋白入山,持了几分警惕的心思,竺兰再三地保证神医信得过,他们这才被安抚下来,不再多疑。
    上了螺山,入了“阳春白雪”的馆舍正堂,竺兰与柳氏先行,隋白却在那方匾额之下停了片刻。
    直至竺兰诧异地看向他,说当初魏公子也甚是奇怪这一点,隋白没接什么话,低眉颔首,“嗯”了一声随之迈入厅堂。
    今日神医来得吃了一些,帘后只见影动。竺兰四下一瞥,不知为何那日壁上所见的一支洞箫已被取走了,听到神医帘后落座之声,忙道明来意。
    女神医道:“我知道。”
    神医身旁的青年护卫也在,依旧抱剑而立,神色冷酷。
    女神医淡淡的嗓音从帘后传了出来:“还请王妃亮出手臂。”
    隋白一怔。
    柳清漪已把衣袖捋起,探入了帘后,隋白皱起了眉。“她并非本王的王妃。”
    女神医清沉的声音飘出:“言岔了,郡王勿怪。”
    隋白的双眸宛如火烛,一动不动地盯着那道低垂的鹅黄颜色的帘幔。
    柳氏方才并未反驳,她病恹恹的很是无力,只是依照女神医的吩咐揭开了广袖,露了一截雪白的臂膀出去,但等到隋白真的开口澄清,她却仍难掩失落,眼睫覆了下来。
    竺兰极是好奇,觉着这四周仿佛连空气都沉滞了下来,多了几分异样。
    滴漏之声不绝地响起,过了片刻,女神医将手撤回了去,垂面,一旁的青年适时地研墨,递上了狼毫,女神医在宣纸上提笔书写。柳氏一派伤心之色,自是不可能问,隋白竟也不问,只像块人形石膏似的杵着,无奈竺兰只得自己去问:“神医,不知柳夫人这病如何医治?”
    帘后飘出她不疾不徐的回答:“她的身体我已然了解,本该是有医,可惜延误了太久,如今我也只能尽力而为。柳夫人若不愿承受痛苦,我便只能开些温和进补之方,以抵御她的寒疾,但治疗却极慢,效果我亦不敢保证。若要一劳永逸,必须承受极大的苦楚,且最后能不能熬得住,只能看柳夫人自身的意志力了。”
    顿了顿,她道:“柳夫人,看你怎么选吧。我知此决定甚难,你今日回去,过几日予我答复也可,这个方子你若信得过,暂且就服用这个。”
    她起了身,于帘后微倾身子,便道了告辞。
    她的身影消失在了厅堂之中。
    那青年将她手写的方子取出,递给了柳氏,道:“夫人请回吧。”
    柳清漪点了下头,面孔苍白,原本便不安失落的神色,待听到神医这番回答之后,几乎成了绝望之色,她是个极其悲观之人,心绪不宁地出了阳春白雪,眼中一直堕泪,女侍递上了手帕,她取过捂住了脸,泪水涟涟,不住地传出哽咽的声音。
    女侍心疼极了,回头望向郡王,盼郡王能够说几句安慰垂怜的话语,让夫人不必如此难过。而隋白只是脚步迟缓地跟在身后,似在出神。
    到了湖畔,竺兰与几名女侍扶柳清漪上车,竺兰钻入了车中,许久不见马车走动,心下奇怪,拉开车门,却见隋白仍在岸边立着吹风,神色仿佛恍惚,她朝他唤了一声,但隋白充耳不闻,忽然,他双足一转,改向螺山回去,起先还有些犹豫,跟着脚步却越来越快,无论谁唤也没回头。
    竺兰奇怪极了。
    柳氏也大为怔愣,“郡王他……要去见谁?”
    “许是什么故人吧。”竺兰脑中恍惚想起壁上消失的洞箫,又想起隋白寝房之中所悬的美人弄玉箫的画,心头掠过了一个简直不可能的念头。竺兰把这个奇怪的念头压了下去,挤出笑容,“柳夫人,不然咱们就在此等着郡王吧。”
    柳氏不知为何心乱如麻,胡乱地应了一声,却继续看向车窗之外。
    山中翠色如洗,她对着阁楼后的那道雪白的悬泉怔怔地看了片刻,幂篱上的雪白垂纱随风曳动,青年靠了过去,替她将披风拢上,她轻轻一笑,将披风搭在了肩上。回眸,只见青年皱着眉宇望着自己,神色似是心疼,她反而握住了他的手,低低地道:“我的鸢尾交给你照看了,长得可还好么?”
    青年道:“还好,已出了芽尖,明年开了花会更美。”
    她沉吟了下,“带我去看看。”
    “好。”
    青年对她无有不应。
    鸢尾被他精心地用红土栽培在南面山坡一片碧绿的树荫底下,他小心地扶着她沿着曲径上去,在一带削平了的泥石中,他准确地找到了位置,“便是在那!”
    她目光微亮。鸢尾的芽叶色泽晶莹欲滴,看起来似乎早上才浇过水的,她叶过一片草地朝那鸢尾靠了过去,低下头,拾起一旁的花洒,“你啊,也浇了太多的水了!”
    虽是责怪,口吻却甚是宠溺,青年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我……没甚经验。你教教我。”
    “种花是门学问,哪能一上手就学精呢。”她玉手翻动着泥块,小心地查看着鸢尾的根部。根若是坐得不牢实,由着他这么浇水,不用多久便会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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