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清流忍无可忍地瞪了她一眼:“他是指你!”
    ……
    薄野景行也没有进去的兴致,也是么,就算有这个什么剑冢,江少桑和江隐天还拼命打五曜心经的主意。她会把这里放在眼里才怪。
    江清流把她交给另外几个黑衣人看顾,负责守护江少桑墓中剑冢的黑衣人带着江清流由密道直接进入墓中。江清流以前自然也来过这里,但是来也是练武,没有人会惊动棺中先祖。
    进入其内之后,只见地下有两间净室,一间藏满武功秘藏,另一间存放着江少桑的生平记载和一些遗物。兵器架上还放着他的佩剑。
    江清流担心江隐天随时赶来,也顾不得多看。净室尽头才是真正的墓室,为免扰及先人,墓室与净室间以两扇大铜门相隔。江清流大步走到铜门之前,但见铜锈斑斑:“打开。”
    他身后的黑影毫不犹豫,立刻上前开门。这些都是江家的子弟,因为一些出众的天资,被派入剑冢担任教习师父。除了培育江家继承人之外,年轻一辈的少年子弟中资质优秀的良材也有幸能够得到他们的指点。
    但是除了族长和继承人之外,任何人不能自由出入剑冢。年轻一辈的子弟由各旁系宗主推荐,族长和继承人审定,可以学习两到三个墓室的武学。学成之后,再不许踏入剑冢一步。
    而这些教习师父若无族长、继承人的命令,也从不踏出祖陵半步。他们一生都在钻研武学,有的武学奇材,甚至从二三十岁便开始埋身于此,终年难见天日。
    江家由外所获的所有武学典藉都会被送往这里,担任教习师父、长居剑冢,是整个宗室的荣耀。但大好的青春,也是白白地折给了冰冷的坟墓和繁琐的武学奇书了。
    厚重的铜门被打开,其声喑哑刺耳。金属的碎屑四处飞扬,呛人至极。江清流是完全顾不上了。铜门之后是亚字形的墓室,墓室开阔,里面居然是复杂的黄肠题凑。棺木摆放在正中央的棺椁里,题凑格子里摆满随葬物品。
    江家不是个奢侈的家族,但随葬品却极为丰厚,除去珠宝玉器,更有金珠银锭堆积直至墓室顶部。概是家族存银,若到紧急关头,江家子孙可以取用救急。这一片祖陵,除了藏剑,也藏宝。
    但大家心里都明白,不到万不得已,怎敢取用先人陪葬之物?
    江清流缓步穿过各种祭品,行至棺椁之前,薄唇轻抿,再不犹豫:“开棺。”
    他身后的黑影显然不知道发生了何事,闻听此言微微一怔。但教习的任务便是无条件听从族长与庄主的吩咐,他随即点头:“是。”
    那石质套棺封闭极为严实,然比及诸多宝石珍珠的陪葬,却显得十分朴素。上面也只是一层菱形雕花。教习将套棺铜钉拔除,轻手轻脚地打开,里面是一方黑梓木的棺材。这墓葬规格,若是放在民间,早已被官府捉去砍头了。不过江湖中人本就随性,朝廷礼制什么的,也不放在眼里就是了。
    教习看了江清流一眼,见他并无旁的指示,只得弯腰拔去封棺的木钉。江清流面色冷静,手心却已然微微出汗。
    当梓木棺材被打开,一股臭气弥漫在墓室之间。江清流也有心理准备,立刻以袖掩鼻。因为密封甚好,棺中人虽已腐烂,总算不至于完全无法辨认。江清流深吸一口气,下决定心,上前两步一看。只见棺中一具尸骨被白布层层包裹,不少布料已然腐朽。
    江清流行至跟前,目中现出一丝复杂的神色。当思及薄野景行的话,他伸出手,将衣料层层剥开。他身后,负责此墓室的教习终于开口:“庄主为何如此?”
    江清流并不说话,那衣料外层本已是极脆,他一伸手就烂成一片一片。里面倒还完好,他层层剥开。传闻中江少桑体形高大,如今整个尸身已经完全缩水,变成了只有半人高的一具干尸。
    江清流细看其胸口,里层的衣料跟皮肤早已粘在了一起,但胸口皮肤外翻的痕迹却非常明显!江清流眉心微动,虽然心中早有怀疑,然而一经证实,仍是惊痛难言,他一言不发地转身出去,身后的教习不知为何自家庄主会如此草草开棺,惊动先人遗骸。江清流表面平静,心里已是涌成滔天大浪!
    薄野景行说的是真的,他爷爷不管是不是身中焚心掌,但死后确实是被人挖去了心脏!他牙齿紧咬,是了,薄野景行既然告诉他此事,定然知道他会求证。江隐天,你好狠的心肠!
    从墓地出来,外面风清日朗。薄野景行已经换了一身衣裳,明显是哪位教习的,高领深衣,倒是衬得很有几分飘逸。这时候她正跟这位教习纸上谈兵地切磋武艺。这里的教习,都是极高傲的人物,哪会将区区一女子放在眼里?
    但是面前三人却跟薄野景行口头混战,所谓的口头混战,便是你嘴上施一招猴子偷桃,他回敬一招黑虎掏心之类。薄野景行先时还只和一个人玩,当然了,那个人已经被她一记“拨狗在地”给“打翻在地”了。现在新加入的两个人对战,眼见得她一记棒打双犬,这两位也要栽。
    毕竟是江家剑冢的教习,被一个女子用打狗棍法这么摞倒一片像什么话!围观的几个教习也觉得颜面上过不去,假作有了兴趣,纷纷要上前讨教。江清流心情实在是欠佳,也无心看几个献丑——这可真是献丑了。倒是薄野景行见到他笑眯眯的:“娃娃看到了?”
    江清流怏怏不快,薄野景行见状,轻轻拍拍他的肩,一脸长辈的语重心长:“你毕竟是盟主,江隐天也好,你们家族长老也罢,有事瞒着你也是非常正常的。如果什么事都让你知道个清楚明白,你会分不清自己到底是白道还是黑道的。”
    江清流无语:“江家还有别的事瞒着我?”
    薄野景行嘿嘿直笑:“娃娃,你们江家干过多少强取豪夺之事,黑历史你是不知道。但是任何一个家族要屹立江湖数百年不倒,总得干些昧着良心的事儿。端看你介不介意了。”
    其实不消他说,江清流方才进入墓室,心中已有疑虑。江家宗亲中,颇多经商之辈。而商人最是讲究流通,岂会任由金钱堆积,成为死物?
    那批金珠玉石,还只是一个墓室的藏物,若是所有墓室加在一起,将是一笔何等庞大的数额?江家不是个奢华的家族,不可能真用这些金银随葬,埋入墓中,究竟是不动用,还是暂时不能动用?!
    倘若是不能动用,是否这些东西有不正当的来处?他突然不敢再想下去。
    薄野景行上前挽住他,像只大狐狸一样笑眯眯的:“娃娃现在有何打算?”
    江清流冷哼:“你一路诱我至此,莫非没有替我打算好么?”
    薄野景行搓搓手:“老夫虽然是你爷爷辈儿,但也是很民主的。若擅自替孙儿打算,岂不显得武断专横了么?”
    江清流简直是气不打一处来!薄野景行赶紧挥手:“此地不宜久留,离开再说。”
    江清流也知道这里危险,他立时携了薄野景行离开祖陵,然而刚一下山,真正被人堵了个正着!江隐天同百里天雄、广成子,及蜀中大侠铁笔判官等人领着人刚好赶到!江隐天眼中隐狠之色毕现:“江清流,你身为我江家继承人,江家培养你多年,如何竟与薄野景行这等人同流合污?!”
    江清流也不是傻子,知道他这是打算咬死自己了。毕竟知道了江少桑的死因,江隐天是无论如何容不下他的。他心中虽然怒极,却仍平静地叫了一声:“太爷爷。”
    江隐天眼中有什么情绪流淌而过,很快就归于平静:“孽畜,你既做出此事,江家也留你不得了。还不速速随我回去领罚?”
    江清流知道,一切都回不去了。这些年江隐天对他虽然严厉,为人也独断专行,但是其实内里还是十分爱护的。毕竟继承人极难培养,从家族利益考虑,他确实是真心百年之后,让江清流承其衣钵。
    但也正因如此,江清流的个性他也再了解不过。江隐天叹了口气,他最担心的事,还是发生了。开弓没有回头箭,他只有往前走。
    “阿弥陀佛,江施主,贫僧相信你绝非作恶之人,若有误会,还请先同我们返回沉碧山庄再作解释。迷途知返,为时不晚,切莫越陷越深。”
    “元亮大师,我确有不得已之处,但眼下不能跟各位回去。”江清流手里还拿着那把夺来的青锋剑,如果说之前跟着江隐天走他还有活路,现在则完全断绝了生机。而他身边唯一的盟友,竟然只剩下一个声名狼藉的薄野景行!
    “江清流,你若不束手就降,便是同整个武林为敌!”江隐天语声冷肃,“既然如此,江某当着诸位武林同道宣布,由此刻起,你不再是我江家的子孙!”他这话一出,大出所有人意料。江家历来如何看重自己的继承人,武林中人俱是清楚的。原以为他会遏力保住江清流。
    上次,即使是江清流潜逃,他也只是口头捉拿,实则依然存着袒护之意。如何两夜光景竟就翻了脸?!
    其中铁笔判官还劝说:“江族长且息怒,依在下看来,事情真相如何,今日断言为时尚早。不如听听江盟主作何说辞。”
    江隐天冷声道:“还能作何说辞?我江家百年声名,不能败坏在他手中。”
    江清流冷眼相望,祖孙二人四目相对,各有深意。那边百里天雄已然阴沉沉地开口:“江家培养出这样的继承人,一句逐出就完事了么?”
    江隐天未再犹豫:“还愣着干什么,速速将他拿下。”
    他身后的江家子弟俱都有些犹豫,毕竟平日里都是以江清流和江隐天为首。如今骤然接到这样的命令,他们多少有些不知所措。
    江清流低头看着手中的青锋剑,半晌方道:“等一等吧。”
    江隐天冷哼:“还等什么?”
    江清流直视他,语声清澈:“自我行走江湖以来,剑锋所向,无一不是奸恶宵小之辈。我承认尚不习惯指向亲人。再等一等。”
    江隐天示意所有人围上:“事到如今,岂由你我。”
    ☆、第41章 逃命
    他一声令下,大家却不好一拥而上。梅应寻、宫自在、谢天衣等人与江清流相交莫逆,俱都好言相劝,毕竟江清流素日以来名声极好,且知交好友也是众多。不少人还是不相信他当真会跟薄野景行有何勾结。
    江隐天心中暗急,他立刻转头看向百里天雄:“百里兄,你如何看?”
    百里天雄也是个成了精的人物,如何不知道他的意思?现在一群人中,只有自己跟江清流仇深似海。虽然不知道这个老家伙为什么突然联合自己要置江清流于死地,但是只要能达成目的,不需要知道为什么!
    他立刻就大声道:“所有七宿剑派弟子听令,立刻上前捉拿江清流,容后细审!”
    七宿剑派的人自然唯他之命是从,当下就有一拨人拔剑上前。江清流知道一旦交手,日后便再也说不清楚。他出手可能会留三分情面,但身边的薄野景行,那可是杀人如麻的人物。若真的动起手来,要么是他伤了七宿剑派的人,诸人为了阻止,难免要偏帮一方。如今他不占理,帮谁大家心里都有数。
    如果他不伤七宿剑派的人,七宿剑派虽然表面要求生擒,但以百里天雄的为人,岂会留他性命?
    江清流却也彻底寒了心:“我本不欲与你刀剑相向,既然如此,江隐天,今日我便解释给你听!”
    江隐天面色微变,转头便看向百里天雄,就准备说出事情真相。他身边的薄野景行依然笑眯眯的:“小娃娃,你打算当众揭露江隐天?”
    江清流面色冷峻:“我还有别的退路么?”
    薄野景行赞赏地一点头:“小娃娃不要怕,你大胆地说出来。莫要担心暴露老夫身份,你别看他们一身正气凛然,为了五曜心经,他们可舍不得杀死老夫。更不要担心杀害子侄食其心脏的江隐天,也无所谓勾结魔头、图谋私利的自己了,什么家族宗亲,都见鬼吧。你只要大胆言明真相,轰地一声,他们都跟你一起自爆了。”
    “……”江清流就不能说了!
    他自然可以同江隐天玉石俱焚,但是江家失了族长,又失了继承人,各系宗亲必然争夺嫡庶。名声败坏、内乱四起,一个维系了百年的家族,势必分崩离析。
    他深吸一口气:“想办法离开这里!”
    薄野景行这才扬声道:“诸位,老夫有个不情之请。”诸人俱都一脸怀疑地看她,毕竟这跟当年的薄野景行,出入大太。谁也无法将一个美貌孕妇与当年杀人如麻的大魔头联系在一起。
    薄野景行笑嘻嘻的:“大家也都看见了,老夫如今身怀有孕,走也走不快。本着尊老爱幼的侠义精神,老夫希望各位大侠一个时辰之后再来追赶老夫,如何?”
    “……”
    江清流无语,人群中却突然有人道:“你到底是不是薄野景行?”
    三十余年之后,再度提到这名字,这些武林豪侠仍然神色肃杀。薄野景行移目过去,笑嘻嘻地道:“原来是三十余年了,难为贤侄还记挂着老夫。令师宫潇潇安否?”
    江清流转头一看,真是气苦——那人骇然便是他的至交好友宫自在!宫自在当啷一声拔剑在手:“老贼,今日我定要取首级!”
    那边,梅应雪也气得脸色通红:“薄野老贼,当年你废我爷爷武功,令他郁郁一生,今日我非杀你不可!”
    人群中顿时一阵骚动,薄野景行大为意外,也颇有些不悦:“岂有此理,如此说来,你们竟然要拒绝老夫‘一个时辰之后再行追赶’这样合情合理的要求?!”
    江清流双手捂眼,这到底是狂妄还是缺心眼儿……
    唯有几个参与过当年大战的长者皱了眉头。元亮等人与百里天雄、江隐天各种沉吟不语。薄野景行右手微翻,露出腕上指间那一卷鲜红的刀丝。虽然正是群情激愤之时,还是有人留意到,当这卷刀丝光华绽出之时,几乎所有参与当年大战的人都脚步微错,后退了半步。
    江清流没有参与过那场大战,那时候甚至他还没有出生。所以即使曾任武林盟主,他依然不能理解一个人的名字,为何三十余年之后仍余威不减。
    宫自在脾气毕竟直些:“老贼,哪怕你有三头六臂,宫某今日也要会你一会!”
    江清流眉头紧皱,有意开口相劝:“宫兄!”
    宫自在摆手:“清流不必多言,愚兄深知你为人,今日与这老贼在一起也必有隐情。但是我同这老贼仇深似海,今日不是他死,便是我亡!”
    面对宫自在的冲天怒火,薄野景行颇为爱护地摆摆手。而在场其他人,除了梅应雪等人以外,竟然无人阻止宫自在。他本就是个嫉恶如仇的人,何况是面对谋害自己恩师的恶贼?他拔剑就冲了过来,江清流心中大急,这时候,无论死伤是谁,他都不希望看到。
    他正准备横剑阻止,那边宫自在只觉身子朝前一倾,有什么东西击在他的肩、腰、膝三处。那同时发出的三道气劲,却是力道各异!并不是一股大力,但恰到好处的力道,令他瞬间就失去了平衡。整个身体猛然往前一扑,顿时就是一个狗啃泥!
    他师从宫潇潇,自行走江湖以来就是人人称誉的大侠,几时受过这等戏弄?!
    然而正打算回身一剑的时候,突然肘部又是一失力,然后宫自在经历了毕生不能相忘的耻辱——薄野景行一巴掌拍在他屁股上,打得啪得一声响,还骂了一句:“淘气!”
    众:……
    周围死一般的寂静,不知道过了多久,宫自在一跃而起,满面通红。在诸人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转身如箭一般蹿出去,几个起落就消失在绿树杂草之间。连掉在地上的佩剑都没有来得及捡。
    薄野景行把地上名为乘归的宝剑捡起来,扔给江清流,随手一指百里天雄等几个人:“打架叫上娃娃作什么?你们几个谁先来啊?老夫实话说了吧,五曜心经确实在老夫身上,不仅功高盖世,且能返老还童、长生不老!”
    此话一出,即使是几个上了年纪的武林名宿也是目露异光。薄野景行冷哼:“只是欲练神功,总还是得有命在才行。你们谁先动手?”
    这话里的意思,大家都明白。凭她一人之力,或许杀不尽所有人,但是总有一部分是要牺牲的。这关头,哪个高风亮节地愿意舍己为人?
    百里天雄眼珠一转:“隐天兄,你不是要为江家清理门户吗?”
    江隐天暗骂了一声,他又不傻,方才薄野景行虽然只是小露了一手,但是其力道之精准、经验之老道,比之三十余年前有过之而无不及。他这时候第一个上,纯粹就是拿江家儿郎的命去填海!
    大家都是本地狐狸,装什么聊斋呢!他冷笑一声:“百里兄此言甚是,清理门户要紧!来人,擒拿江清流。薄野景行这个魔头就有劳百里兄了!”
    百里天雄差点就爆了粗口,几方都暗兵不动。薄野景行微微侧过脸,不着痕迹地说了一句:“逃往后山。”江清流一个转身将薄野景行扛在肩上,足尖一点,往后就跑!
    祖陵所在的山并不险峻,薄野景行也不重。他如履平地,很快,身后就传来几声喝叱,他们追来了!江清流这几天都忙着逃亡,实在也是累得快瘫了。但是如果落到江隐天手里,他马上就会没命!
    他深吸一口气,周围全是倒退的树影。
    追兵越来越近,江清隐的轻功虽然是数一数二,但是百里天雄、元亮等人也不是吃素的。况且论体能,对方比他占了太多优势。他心中暗急,薄野景行却很镇定:“娃娃莫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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