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老三早料到自己不能那样容易脱身,本来叫儿子先到京里的老友家住下,可不知怎么的这孩子非得跟着上国公府来,这不一道都出不去了。
    这会儿急得团团转呢,那许三郎却不怕似的,只安安稳稳该吃就吃该睡就睡,几天下来找准了一个比较好说话的常来送饭的小斯,将特特贴身带着的一块沉甸甸的金锁给了他,只求他带一句话去给家里的太太。
    许老三问他到底有什么主意他也不说,其实这少年并没有多少沉稳的心机,不过就是想搅得齐家父子几个父子兄弟离心、家宅不宁罢了。
    不过是一句话的事儿,那小厮见了这样值钱的谢礼哪有不依的,果然不多时就有嘉和郡主身边的丫鬟过来,领他进了内堂。
    所谓初生牛犊不怕虎,这许三郎隔着一层屏风见了郡主和躺在床上的魏国公倒也不怯上,倒豆子似的把自己编排了一路刀谎话给说了,诸如齐慕文如何如何真早几年就自知有大哥真袭爵艰难,如今更暗恨齐家对他生母无情无义,便下定决心将齐家掏空,到时候带着他娘出去享福去,给老大留下一个败得干干净净的空壳。
    说完这些屏风后头便传来了男人剧烈的咳嗽声和妇人低声安慰的轻声细语,跟着叮叮咚咚地似乎有人倒茶,可随后便听见清脆的一声啪——
    有陶瓷落地而碎的尖锐声响。
    “你听听你听听!那畜牲是岂止是贪心任性,他这是存心要亡了咱们齐家啊!”
    男人愤怒的声音有些嘶哑,喘了好一会儿粗气后方没连动静,不久传出女子平静的声音。
    “你这孩子说得头头是道,既然都是老二背着人干的勾当,他如何会让你知道?”
    许三郎早知道齐家的人有此一问,因此不慌不忙道:“太太明鉴,二爷原打算将这些坏事儿全推到小人的爹爹一人身上,谁知机缘巧合,小人竟能投他的缘,他便将心事和盘托出,盼小人与他一道远走高飞。”
    “那可比真庄子上做个庄稼汉强,怎么你竟不愿意?”
    许三郎咬了咬牙,眼睛里适时地露出了一丝冷漠,“回太太的话,小的家里虽苦,却自幼父慈子孝其乐融融。小的虽然情归二爷,却不能为了他而害了自己的亲爹。因此小的思量再三,决定将此事告诉了爹爹,并连夜赶来京城给侯爷和太太送信,说来有愧,不是出于对府上的忠诚,却全为保全一家老小的性命。”
    为了证明他与齐慕文确实有染,他还特特拿出了早些天齐慕文背着人悄悄塞给他的玉坠子,那东西嘉和郡主认不得,齐老爷却认得,那还是早年他赏给他的呢!
    许三郎也确实有点儿小聪明,深知如果他这会儿还强调他老爹许老三对齐老爷对齐家有多么忠心那是太假了,于是他干脆提不去提,反而直言自己出于求生的本能,倒更加令人信服。
    果然嘉和郡主听完之后便沉默了,应该是正在等齐老爷的示下。
    可齐老爷哪里还能说得上话来,心想这些穷疯了的下作泥腿子都说得出一句父慈子孝,而自己溺爱了十几年的儿子却能干出那般猪狗不如的事情来,叫他这把老骨头情可以堪!
    嘉和郡主见他气得胸口不断起伏,一张脸已经憋得发青了,心里还真怕这第二任丈夫又这么过去了,忙匆匆命人将许三郎先送下去再说。
    不多时三个姨娘也都过来了,有主母在内她们虽然都不敢就这么进去,可也不敢回屋睡觉休息去呀,只好统统在外间候着。
    这大热的天儿外头的知了呀呀呀地拼命叫,本身屋里就闷热,人心里也急,三个人你看我我看你地坐着,都出了一身的汗。
    阮氏到底享惯了福,见有个丫鬟经过便拦住了她,“去加些冰来,太热了。”
    谁知那丫鬟站在原地动也不动,似笑非笑地看了她好一会儿方道:“年年夏天供的冰都有份例,要是奴婢自作主张给姨娘们添了,回头短了老爷郡主不够使的时候奴婢可不敢当。”
    阮氏这时才看清楚这丫头并非原来府里的,而是嘉和带过来的,她先前也当了十几年的家,明知就算按例分配也不可能紧巴巴地多用了那么一点儿就不够了,人家是明摆着刁难她呢,可又能如何?
    郡主身边的贴身大丫鬟,说句话可比她这个姨娘要牛气。
    因此只好闷闷不乐地又坐了回去。
    陈姨娘如今早跟她撕破了脸,见她碰了一鼻子灰还要跟着踩上两脚才痛快,因此便向周姨娘阴阳怪气道:“有些人呢说话行事就是不会先看看自己什么身份,妄自尊大成个什么样了,还连累咱们一起遭人埋汰。“周姨娘是个不爱多事的,当初阮氏并没有格外欺负她,如今她也不愿意多与她为难,只想好好把郡主伺候妥当了,将来看着女儿能有个好去处也便了了一辈子了。
    因此便息事宁人道:“陈姐姐,老爷病了几天,郡主心里很不痛快呢,咱们还是安静些吧。”
    这陈姨娘卑躬屈膝给阮氏捧了十几年的臭脚,如今只要一有机会便要挺挺腰杆子出出气,但她也不是傻子,听了周姨娘的话倒也安静了,阮氏想想心中气苦,想分辩几句吧,应了周姨娘的话,她也怕惹得齐老爷发怒。
    毕竟这事儿就是由她儿子齐慕文而起,这会儿她正是该夹着尾巴做人才是,哪里还敢再翻花样。
    因魏国公这一病病得颇重,就连住在宫里的颂贞也得了几天假回来侍亲。
    这会儿三个女儿并肩走进门来,阮氏看着她自己的女儿颂雅本来明明是最雍容华贵的,如今却因接二连三的打击而变得容颜暗淡眉眼间带了些谦卑起来,颂娴还是一样艳丽骄傲没心没肺的样子,倒是颂贞,在宫里住了两个月整个人都不同了,除了从头到脚的穿戴全都更上了一层楼,整个人的气派也变了许多。
    如今看起来三个女孩儿中最出挑的竟变成她了。
    要不是老大那混小子在里头瞎搅和,如今在宫里享福的就应该是她的女儿颂雅,再不济,也能在年府风风光光做她的少奶奶,哪里轮得到这两个小老婆养的臭丫头到面前来抢她的市面!
    想想一时恨不得把齐慕安拉到面前来生吞活剥了,一时又恨不得把里头的嘉和郡主拖出来撵出齐家的大门去。
    颂贞看着这位她离家时还不可一世高高在上的前魏国公夫人,一时心里竟不知是该高兴还是唏嘘。
    不过向她和陈姨娘都点了点头,便走到她自己的亲姨娘周姨娘身边去了。
    当初阮氏不愿养别人的女儿,把庶小姐们还是留在姨娘们身边养,嘉和过门以后并没有做出任何改动。
    毕竟如今女孩儿们都大了,也单独住上了,再提什么把她们跟亲妈分不分开都没什么实际意义了,还白白讨人记恨说她不肯容人。
    再者都是没几年就要出阁的年纪了,这么大的孩子性格早成熟了难道还指望能拘到自己跟前儿来跟自己亲近?
    不如就这么随随和和地过着,反而少生是非、家宅太平。
    因此颂贞回来这几天还是与周姨娘处得多些,本来也从宫里带出来不少好吃好玩儿的想给简云琛和他肚里的娃娃,没想到他们都不在家,只好悄悄派人送到他们家去了。
    女孩儿们跟各自的亲妈说了几句话,便放轻了步子进了内室,齐老爷刚刚听了许三郎的“告密”恨不得把齐慕文给生吞活剥连,一见他同母的姐姐颂雅便更不大喜欢,心说老二能心里替阮氏不平恨上他这个爹,那这丫头跟她亲娘更亲,想必心里也是一样的,因此几乎看都没看她一眼。
    颂娴一向嘴甜会撒娇,是有几分得他的心的,便靠在枕头上对她淡淡点了点头。
    倒是颂贞如今在宫里做了女官儿,而且颇得公主和皇后、贵妃的喜爱,身价自然跟从前不同了,三个女儿,将来恐怕飞得最高的倒是她这个从前最不起眼的,因此反而打起几分精神来,难得耐烦地问了她几句在宫里过得如何云云。
    颂娴看老爷子对老三的态度一下子有了这么大的转变心里自然不高兴,不过这段时间以来新母亲的性子她是摸清了,这位嘉和郡主是个极讲规矩也极重家庭和睦的人,对女孩儿家的要求更加是以温柔娴静为重,因此就算有再多不满,当着嘉和的面儿她也不敢发作。
    毕竟颂雅的亲事已定,老三又有了公主做靠山,可怜自己的未来婆家还没着落呢!万事还得指望这位新太太,可不能先惹她不高兴了。
    不过看她费尽周折才给颂雅弄了孙太医家那一门并不算太风光的亲事,自己的将来恐怕也并不乐观,因此看着从头到脚焕然一新的颂贞便越发懒洋洋地提不起一点儿劲来。
    偏偏这时候齐慕安兄弟两个的两辆马车已经入了城。
    阮氏虽然倒了,但齐慕文自己毕竟还有那么三两个信得过的心腹,因此早有人在城门口侯着,一见了他们便把车拦下把家里发生的事儿一五一十给齐慕文说了。
    齐慕文一听懵了,没想到那许老三居然比自己先出手,而且下手更狠地把自己往死里整啊!
    齐慕安看那上车报信的小厮慌慌张张的样子心里早已有数,只装作一无所知的样子派六福过去催他二弟快走,既然都到家门口了还磨蹭什么,一路风尘可等着要好好洗洗呢!
    果然六福很快回转,带了齐慕文的话,忽然有急事要去办一趟,请大哥先回去给爹娘请安吧。
    简云琛扶着坐得酸软无力的腰身,“他该不会是要逃吧?”
    齐慕安眼角一抽,“逃?逃了以后可就什么都没了,家去了老爷子又不会杀了他。”
    要是我爹那可还真没准儿。
    简云琛下意识地拍了拍胸口,还好自己家里没有这般坏了心肠的兄弟,要不肯定血溅五步闹出人命来。
    “那你说他这是去哪儿?”
    齐慕安摇摇头,又摸了摸他比出门时更大了一圈的肚子,“不知道,恐怕他自己也不知道吧,就是吓得不敢回家了呗,不管他,咱们先过去把差使交了,我陪你回家歇歇去。”
    第67章
    这时候的魏国公府还好有个严肃稳重的新夫人在那儿镇着,要不早就天下大乱了。
    老爷这一病病得实在蹊跷,好端端跟牛一样壮实的一个人怎么能说倒就倒了?下人们之间还不早就议论开了么?
    尤其是那许三郎总不消停,逮着谁来送饭都要把他跟齐老爷和嘉和郡主交代过的那番话再绘声绘色地学一遍,因此表面上看上去与往日没什么不一样的魏国公府,实际上早已经乱成了一锅粥……
    下人们私底下说什么难听的都有,更有人拿当初谢白在家时跟父子俩那些遮遮掩掩不可告人的事出来说,都说二爷这一回是发狠了要弄垮府里,谁叫老爷先不仁不义连儿子的宠妾都要染指呢?
    只不过碍于郡主和三爷两个都还在家,于是不敢太过放肆罢了。齐老爷捕风捉影地听在耳朵里,又是心虚又是恼羞成怒,反而越来越相信了起来。
    既然满府人心不安,说话行事难免急躁,嘉和郡主一辈子察言观色,又怎么会看不出来呢?
    于是只得叫人把家里的老三齐慕和叫到面前来。
    “如今为着你二哥的事儿,老爷着实气得不轻,只求老祖宗保佑,万一他有个什么好歹,咱们家恐怕再难支撑。”
    说完便忍不住落下泪来,想想自己一生命苦,本以为再嫁一次可免晚景凄凉,没想到这新家有这么多说不清理不清的烦恼。
    齐慕和见她伤心忙劝她,“母亲不必多虑,父亲不过一时心里想不通,忧思过甚所致,他本来人就正在壮年,素来身子骨又是极好的,只需等心里消了气儿,很快就能下床走动了。两位哥哥应该就这两天便可到家,只等大哥回来,母亲便可多了一个商量的人。”
    嘉和郡主拿帕子擦了擦眼泪,心想家里的老大齐慕安虽然过去在外头风评极差,不过婚后貌似就消停了,而且皇后和姜贵妃对他的评价也并不低,自己与他相处的日子虽短,但也看得出他是个有担当有成算的年轻人。
    想想果然他就快回来了,又看面前的老三也是孝顺懂事的,心里不由定了一半,就在这时候有丫鬟进来报讯,大爷和大少君到家了。
    齐慕安到家第一件事自然是进屋去看老爷子。
    要说怎么忧心忡忡事亲至孝,那他肯定是没有的,毕竟没感情的一现成爹不是,而且又不疼他。
    不过要说幸灾乐祸他倒也没有,虽然老家伙的心够偏,不过他毕竟是现代成年人的心理,反正哥长大了哥也不求你。
    但齐老爷面对这个从来没给过好脸色的大儿子,心情却是极微妙的。
    尤其是这一切都是他那最最宠爱的二儿子给惹出来的祸端之后。
    说到底还是死要面子吧,明明在床上躺了好几天了,一听说大儿子到家了立马就命人给自己穿戴整齐在床上歪着,看上去倒跟平常相差不大,就是脸色乌青难看了些。
    齐慕安请过安之后便把齐慕文“有急事”要晚些回来的事儿先给说了,齐老爷没吭气儿。
    父子俩沉默了一小会儿之后粗着嗓子问他,“你们这一趟走通州,可有收获?”
    看来老爷子还是不死心,希望从大儿子嘴里得到一些跟许老三父子所言不同的讯息。
    这一刻齐慕安几乎有点可怜他。
    可事实就是如此,自己又没带着金手指穿过来,就是想临时给他点出个孝顺的二儿子来也点不成啊。
    只好照实话把自己如何挑了一处庄子,用打赏佃农的方子粗略计算了一下他们去年的进益,发现与报上来的数目相差极大。
    “另外几处我没再详查,那许老三毕竟是地头蛇,儿子恐怕万一激得他恼羞成怒把咱们弟兄两个给扣在那儿,那可怎么办?本来想早点回来告诉,谁知道屋漏偏逢连夜雨,那边那个姓周的知府大人家里又闹了一出好戏,弄得咱们不得不又耽搁了几天。最后几天没见许老三的人,儿子生怕他带着从咱们家昧下的那些钱跑了,只好匆匆了解就回来了。”
    齐老爷微微点了点头,看来这小子还算实诚,他原不该知道许老三已经进京来了。
    忙又问他是怎么想着那探虚实的法子,跟周大人那边又是出了什么绊子。
    齐慕安回答起来当然有真有假。
    “走之前儿子去了一趟大舅父家里,大舅父说父亲难得给我件差事,可见如今拿我当个人了,再三叮嘱我不可办砸了,又怕我到底没下去过不知道那些个田产人丁之间的弯弯绕绕,就派了府里的账房老先生给我现讲了一些紧要的,这法子便是他交的。”
    这话说得滴水不漏,外甥在家里不得宠,舅舅替他谋算谋算乃人之常情。
    至于周大人呢?
    齐慕安自然只好把他二弟莫名其妙惹上来的这段亲事也给交代了,气得齐老爷又一次咳嗽个不停,老半天才缓过气来。
    “这个忤逆子!在外头天不怕地不怕了,尽给我惹事!”
    这个齐慕安倒并没有落井下石,毕竟人姑娘都掉水里了总不能见死不救不是?
    因此便干脆站在一边不说话。
    齐老爷靠在床上又歇了一会儿方用了很大的力气似的说道:“老二跟许老三是一伙儿的,这个你可看出来了?”
    齐影帝当即大吃一惊脸色大变,似乎艰难地消化了好半天之后仍不敢置信道:“父亲这是哪里听来的谎话?天底下哪里有人伙同外头人算计自己家里的?可有真凭实据,可别冤枉了好人。”
    齐老爷苦笑,我倒是希望是冤枉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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