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默奇道:“《支那骨董账》里,只有这么一件清代的东西?”药慎行说是,沈默摩挲着拐杖顶端,双眼带着疑惑:“清代去今不远,日本人最推崇唐代,对清古董没兴趣很正常,但他们为何对这一把九龙宝剑情有独钟呢?”
    许一城连忙请教沈默这到底是件什么东西。沈默捋髯一笑:“这玩意儿啊,知道的人不少,可看见的人,却没几个。可巧咱们五脉与它有那么一点渊源,所以我还算知道一点。”
    话说在乾隆五十六年,北京起了一阵大风,经月不停。好不容易风住以后,紫禁城里突然连连落雷,先后劈坏了七八株名贵树木,甚至还劈死了一个小太监,乾隆皇帝以为这是不祥之兆,找来一位姓卢的高人,叫卢麒祥的来算命。卢麟祥告诉他,这风是皇煞风,一出现就有改朝换代之危。
    乾隆自称十全老人,好大喜功,对这个说法十分不安,问卢麟祥该如何处置。卢麟祥说此风是自阴间吹来,须有真龙天子入阴间去镇压。乾隆大怒,说你这是让我去死呀,要杀他。卢麟祥连忙献上一策,建议铸造一把神兵,让乾隆随身携带温养。等到寿终之日,此剑陪葬入陵,贴身而放。这样乾隆一灵不昧,便可携剑入阴,把吹松清室根基的皇煞风斩断,可保江山永固。
    于是乾隆召集能工巧匠进宫,花了三年时间铸造出一把宝剑。依照卢麟祥的指引,剑柄为中原式的,剑身却略有弯曲,融合了蒙古刀的风格。上伏九条龙纹金线,象征“九九归一”。九九是数之极阳,对阴间诸鬼有绝大的克制之力。乾隆对这把剑可下了心思,极尽奢侈之能事,剑身错金有纹,剑格以一整块玉雕成,剑鞘以南海角鲨皮裹制,上面镶嵌着十几枚宝石与明珠。后来乾隆驾崩,这把剑就跟随他入了裕陵,所以后人再没人见过这件宝贝。
    许一城听完这个描述,确认这把九龙宝剑应该就是那张纸上绘制的剑影。不过尚有一个疑问,剑影的剑身部分,绘者画了两次,一次略带弯曲,与九龙宝剑的蒙古刀样式相同,一次却是笔直——不知这是因为什么。
    还有另外一个疑问。这把剑在乾隆驾崩后就被陪葬,那么日本人怎么知道这把剑的样式?那张图上的剑影虽然不甚清晰,但细节很明确,若不知其形貌,断然画不出这么详尽。
    当然,这两个只是个无伤大雅的小疑问。真正奇怪的,是它本身的价值。
    九龙宝剑确实珍贵,不过说到底,也只是一件奢侈工艺品罢了。若说价值,在阴货中只能排上中等。日本人若想要这东西,必须要挖开裕陵,但裕陵里的好东西太多了,乾隆是古往今来第一大收藏家,手里字画古玩不可胜数,而且其中很大部分都随他陪葬。这九龙宝剑在其中的价值,只排得上中游而已,他们为何对这个情有独钟,特意郑重其事写入古董账内?
    难道说,九龙宝剑只是一个引子,日本人觊觎的其实是裕陵内那无比丰富的收藏?
    一想到这里,许一城眉头就是一跳。这些疑点虽未澄清,但日本人要对东陵出手,当属无疑。陈维礼一定是觉察到了支那风土考察团的阴谋,这才被人灭口。
    东陵今年可真是流年不利,居然同时被中日两伙匪徒看中。
    沈默虽不及许一城知道得那么清楚,但也品出其中味道不对。他对药慎行说道:“你以后不要去见那个日本人了,咱们五脉先搬去乡下,等避过这阵子风头再说。”
    药慎行急道:“可是,不能凭他的一面之词,就毁了这么大盘生意呀。”
    沈默道:“倘若日本人真为开陵而来,你怎么办?”
    “那自然是不能参与。”药慎行毫不犹豫道。
    沈默叹了口气:“这就是你和一城的不同。你不会参与,他却是会拼了命去阻止,头撞南墙也不回。”
    药慎行听见他又拿两人比较,眉头一动,不由得脱口而出:“既然您更属意许一城,我甘愿让贤。”沈默“啧”了一声,摇摇头:“你这孩子,说几句你又闹起脾气来了。掌眼行事,你不如他;执掌家业,他不如你。五脉这一大家子,还得有个稳当人来管才是。”
    药慎行听到这一席话,心情这才稍稍平复。他偏过头去,想看看许一城什么反应,可视线一扫,整个人愣住了。许一城不知何时已经离开了,连招呼都没打一个。
    沈默眯着眼睛,神色有些复杂。刚才许一城走的时候,他看见了,但也没说什么。他太了解许一城的秉性了,迈出去的步子,谁也别想给拽回来。其实自己年轻时又何尝不是这样,可惜慢慢被世故磨平了性子,快意恩仇这种事,只能偶尔感怀了。
    他自嘲地弹了弹手指,对药慎行道:“时辰不早了,你快去准备吧。”
    药慎行小心翼翼地探前了身子,犹豫问道:“东陵之事,真不用给一城什么支援?”他纵然性狭侵疑,可这终究是一件大事,自己偷偷去见日本人也颇有些心虚。
    沈默别有深意地看了他一眼,慢慢道:“你就快是五家之主了,什么事别由着自己性子。”
    药慎行低头答应,然后转身离开,只剩下沈默一个人在屋子里枯坐,久久不曾动弹。
    许一城心急如焚地离开五脉,九龙宝剑的现身,终于让他一直以来的调查有了个坚实的基础。可这个发现非但没让他如释重负,反而觉得整个局面更加诡异。
    王绍义盯上了慈禧墓,日本人盯上了乾隆墓。日本大使馆里躺着陈维礼冰冷的尸体,而在平安城还陷着一个海兰珠。每一件都是惊天大事,每一桩都无法置之不理。千头万绪,饶是以许一城的头脑,一时都有些不知所措。
    此时街道上已经没有黄包车了,他低头在路上一路疾行,脑子里在反复想着这些事情。一会儿觉得此事干系重大,若放手不管只怕会酿成惊天盗案;一会儿又有些犹豫,因为面对的都是庞然大物,实在非自己所能敌。他就这么摇摆不定中,一抬头,发现自己不知不觉已经到了协和医院门前。
    协和医院此时也比平时混乱得多,医生护士行色匆匆,都在小声谈论着局势。医院正门口站着一排洋人士兵,荷枪实弹。这应该是各使馆凑出来的卫兵,以防止医院这种中立机构遭受冲击。
    许一城走进医院,许夫人刚刚值完夜班,正躺在行军床上睡觉。许一城一走到房间门口,她仿佛有心灵感应一样,唰地睁开了眼睛,先噗嗤笑了一声。许一城这才想起来,自己穿的仍旧是那身收古董的长衫和小圆墨镜,一直没腾出工夫来换掉。
    他说我来得匆忙,没买早点,正要迈进房间。许夫人却抬眼淡淡道:“你还是别进来了。”许一城一愣,许夫人从床上下来,挺着大肚子走到门口:“我怕你一进来,就舍不得走了,会耽误你的正事。”
    许一城有些尴尬地笑了笑,不知该说什么好。许夫人用指头轻轻点了下他的额头:“你这个人呐,心里有事没事,根本就藏不住。”许一城笨拙地搓着手:“哎,是这样……”许夫人阻住他:“不用跟我解释。你说了我也不懂,就算懂了也帮不上忙,干着急,还不如不知道。你要做的事情,一定很重要。放心好了,协和医院有各国使馆保护,再乱也乱不到哪里去。你去忙你的吧,不必挂念。”
    许一城恋恋不舍地触了触她隆起的肚子,许夫人抿嘴笑道:“感觉到了吗?小东西踢了你一下。”许一城蹲下身子,把耳朵贴在肚皮上仔细倾听着。她弯着眉毛,把那条洗得干干净净的大白手帕叠好,揣到许一城的怀里,轻轻一推:“你快走吧。”
    “等这阵子忙完了,我给你带粉鱼儿过来,这回多放辣子。”
    许一城吻了吻妻子,然后转身离开。他的眼神重新变得清澈而坚定,仿佛所有的惶惑都被滤去。
    许一城的下一个目的地,是宗室。东陵是清宗室所管,这事无论如何不能绕过他们。虽然他已经派黄克武去通报,不过乾隆的九龙宝剑这个线索一浮出水面,所有的事情都不一样了,他必须得亲自过去一趟。
    “您说什么?日本人打算对裕陵下手?”毓方手里的盖碗哗啦一声掉在地上,摔得粉碎。他不见一丝皱纹的白净胖脸,因为极度震惊而变得扭曲。
    许一城点点头。
    “好哇,难怪他们提出来去东陵考察,原来是没安好心。”毓方背起手来,在屋子里来回踱步,一边踱步一边摇头。
    富老公在一旁冷声道:“我就说他们没安好心,你们却偏要答应。”
    毓方急躁地拿折扇敲了敲自己脑袋:“这事可不是我做主的,是在天津那几位王爷答应的。咳,谁知道他们收了日本人多少好处!”他又走了几步,抬头对许一城道:“日本人什么时候动手?”
    许一城道:“日本人只来了一个支那风土考察团,人手有限。他们很可能会寻找当地的合作伙伴,原本我以为是王绍义,但现在看来不是。失踪的堺大辅,恐怕就是去寻找适当的人吧?”
    “那王绍义什么时候动手?”毓方又问。比起日本人,说实话他对恶诸葛更为忌惮。许一城道:“他把海兰珠扣在平安城,催促着我回京城来找买主,说明他对东陵志在必得。只要找到姜石匠,动手恐怕就在这个月内。”
    毓方想了想,说先顾一头吧,对富老公道:“跟阿和轩联系一下,让他把手底下的人都召集起来,加紧巡视,把精神都给我打好了。”
    许一城这时却给扣下一盆冷水:“现在张大帅马上就离京了,无人管束,若我是王绍义,肯定是以移防或演习为名,率大军直接进驻东陵,明火执仗地挖墓。阿和轩那几十号人,能挡得住人家一个团?”
    毓方一琢磨,顿时面露愁容,许一城鄙夷地看了他一眼,这家伙看似沉稳,其实跟他弟弟毓彭也差不多少,玩玩小心机还凑合,真碰上大事一样发懵。毓方问许一城该怎么办,能不能设个局把他骗住。
    “王绍义这个人太狡猾,手底下实力又强大。跟他玩小聪明,一枪就把你崩了。”许一城摇头否认。在平安城阴司间里的遭遇让他印象太深刻了,任凭他智计百出,在绝对的力量之下也无济于事。
    “那您觉得该怎么办?”
    “对付王绍义只有一个办法,以硬碰硬!只要有足够的人护陵,能把王绍义挡在东陵之外,不用长,一天就够了。盗墓东陵,毕竟是一件犯忌讳的事。他如果知道事先有准备,肯定就知难而退。你们宗室在京城经营这么多年,这点人还是能凑出来吧?”
    毓方听了,脸上却没什么喜色:“宗室这几年,钱是攒了点,人脉也还算广,可败家子更多。若是捐个款起个楼,还好说,这拉队伍去打仗就……”
    许一城皱眉道:“四百人……不,三百人都拉不出来?”
    毓方摇摇头,抬起指头:“钱的事姑且不说,这兵荒马乱的,去哪儿找壮丁?就算找到了,会不会打仗?能不能挡住恶诸葛那伙悍匪?再说就算人齐了,枪从哪弄?弹药怎么补给?”说到这里,毓方又斜眼看了眼许一城,“再者说,自从张勋以后,宗室一直被人猜忌,连马车上挂了二龙戏珠都被人怀疑。如果宗室一下子在北京城里拉出这么大的军队,这不是作死吗?”
    发完这一通牢骚,毓方颓丧地坐回到椅子上,啪地打开折扇,徒劳扇动,全没了那副智珠在握的劲头。富老公“哼”了一声,恨声道:“大不了把我这副老骨头填在那儿!”
    许一城望着这位遗老,还不如一个老太监有血性,心想有你们这样的人在,满清不亡可真是没天理了。许一城一想到自己唯一的盟友就是这些家伙,又是无奈又是气愤。
    三个人在屋子里沉默了一阵。富老公突然想到什么,走到毓方面前耳语几句。毓方眼睛一亮,手里折扇“啪”地一打,对许一城道:“许先生,是不是只要找到一支军队,跟王绍义硬抗一天就成了?”许一城说:“这自然是最好的办法,可你们不是拉不起来队伍吗?”
    毓方这次脸上带了一点喜色:“宗室没兵,可咱们可以借嘛。富老公刚才想起一人,如果能得到他的帮助,此事就有着落了。”许一城“哦?”了一声,抬起头来。
    第八章 局势大乱
    富老公说的这个人,叫李德标,关于此人的发迹,颇有传奇色彩。他是辽北法库县人,十九岁加入奉军,在奉军大将郭松龄麾下当个普通小兵。
    民国七年,张作霖当上了东三省巡阅使,正式成为东北王。他踌躇满志,觉得自己住的宅邸规格也得提升。于是奉天城内的帅府进行了一次翻修,范围比从前扩大了不少,郭松龄当时担任卫队旅参谋长,特意多派了几个警卫连在四周加强戒备,其中李德标所在的这个连,就把岗哨设在了大帅府东门附近。
    张作霖这人有个习惯,喜欢微服私访,经常戴着一顶瓜皮帽,穿一条马褂,什么人也不带,孤身一人溜达出去。这一天他又一个人出去转悠,考察了奉天城里几处要害设施和军营,到了夜里才回来。张作霖走到大帅府东门,正要往里走,被正在岗亭里执勤的李德标看到。李德标一看有个商人模样的家伙鬼鬼祟祟接近大帅府,立刻举起枪来大喝,让他赶快离开否则开枪。张作霖又好气又好笑,以为卫兵没认出来自己,又往前走了两步。不料李德标喀嚓一声拉动枪拴,竟然真要动手。气得张作霖张嘴大骂,说老子就是张作霖,你个小王八羔子赶紧把枪放下。
    这李德标也是个直性子,非但没把枪放下,反而大骂:“你是张大帅,我还是你亲爹呢,赶紧滚!不然我真开枪了。”两个人僵持了半天,最后张作霖怕这小子犯浑真开枪,只得悻悻离开。他去了大南门里路东的教导队机关枪中队部,在那给大帅府挂了个电话,让郭松龄赶紧过来接人。
    郭松龄接了电话有点莫名其妙,大帅回大帅府什么时候需要特意去接了?但他不敢怠慢,连忙赶到中队部,把张作霖接回去。张作霖进了帅府,第一件事就是让郭松龄把东门岗亭里的李德标叫过来。
    李德标被带到以后,张作霖故作不悦,指着他说你现在看看我是谁。李德标一看,才发现刚才门口那人果然是真的大帅。旁边郭松龄脸色铁青,汗如雨下,这个混小子居然连大帅都不认识,还拿枪指着他,简直是不知死活。张作霖一拍桌子,说你不让我进就算了,还说是我亲爹,占我便宜啊?李德标这才知道自己闯下大祸了,整个奉天城里,敢自称张作霖亲爹的,恐怕就他一个。
    李德标脾气硬,非但没有跪地求饶,反而脖子一梗:“我们连长说了,不许任何可疑分子靠近大帅府。您一不带卫兵二不亮证件,我是照章办事!”张作霖没生气,反而十分满意,一指郭松龄:“你的兵不错,有种!如果奉军将士个个像他一样,严格执行命令,不打半点折扣,那天下就没人能干得过咱们了。”
    就因为这件事,李德标因祸得福,反而受到褒奖,很快升了官。张作霖听说他是法库人,还给他介绍了一个同乡,巡阅使署总参议杨宇霆。杨宇霆对这个硬骨头小同乡十分欣赏,给他找了个媳妇,还把他送去讲武堂深造。从此李德标平步青云,在东北军里成为一个传奇人物。到了民国十七年,他已经升到了上校团长,带着一个独立步兵团,隶属第十四军,在军长孙殿英麾下做事。
    许一城听完,说此人倒也是个奇人,不过为什么找他?
    毓方说:“前些天我听说,孙殿英被冯玉祥打得大败,十四军一路北溃,现如今在蓟县休整。而这个李德标独立团驻军的位置,就在蓟县和遵化之间,离平安城和东陵都很近。富老公也是法库人,跟李德标有点交情,还曾经助过他的军饷。如果能请他出手,不指望说剿灭王绍义,起码能护得住东陵平安吧——我们宗室的人情,在京城附近也只有这一家能使得动啦。”
    许一城沉吟片刻:“军事上的事我不太懂,不过李德标的顶头上司孙殿英没下达命令,他能随意行动吗?”
    毓方笑道:“这您就有所不知了。孙殿英是个三姓家奴,全靠抱着张宗昌的大腿才混进奉军序列。张作霖对于非嫡系部队都有很深的戒心,他把李德标的独立团编入孙殿英的十四军,是带有监视的意思。所以李德标的独立团,在孙殿英那儿根本是听调不听宣。”
    许一城琢磨了一下,觉得这个提议似乎没什么破绽。几个人商量了一下,决定让富老公和许一城去找李德标。这时富老公眉头一皱,沉声说:“不行,这样还不够。”两人问他怎么了,富老公道:“李德标这个人我很了解,做事非常一板一眼,从来没有通融。你想,他当小兵的时候,都敢拦张作霖,现在这脾气更不得了。这件事涉及军事部署,他未必能卖我这个面子。”
    “那就给钱!咱们再帮他点军饷不就得了?我就不信,一箱子银元砸过去,他会不动心?”毓方不以为然。
    “不够,还是不够。”富老公摇摇头。
    毓方沉思片刻,看向许一城,露出一个奇怪的笑容:“许先生,这时候,就得借助你们五脉的力量了。”许一城何等敏锐,立刻就猜出了他的意图:“你想伪造一份张作霖的手令,假传命令让李德标去打王绍义?”
    “聪明。”毓方抚掌而笑,“李德标对张大总统忠心耿耿,对于他的命令,一定会不折不扣地执行到底。”
    “这不合理吧?你就不怕他一通电话打到总统府或参谋部去核实?”许一城皱眉。
    毓方得意地道:“若换作平时,这个计策自然行不通,但如今奉军上上下下都乱成一团,兵不知将,将不知兵,电话电报全都不通,李德标这种心腹嫡系,只会认张作霖的手令——这就是咱们的机会。”他说到这里,满怀期待地看向许一城,“至于如何模仿张作霖的笔迹,就得请五脉的手段了。”
    五脉中的红字门——也就是刘一鸣所在的这一脉——专精字画古书,门下子弟从小都要揣摩各家书法,让他们模仿张作霖一个大老粗的笔法,简直是轻而易举。
    许一城盯着毓方,看到他闪过一丝狡狯的神色。毓方什么小心思,许一城知道得一清二楚,他想借此把许一城和宗室绑得再紧些,最好是把五脉一起拉下水。
    可惜许一城也没有别的好办法,毓方提出的这个提议,确实是目前最合适的,没其他的选择。
    毓方趁机又道:“我知道五脉从无作假的习惯,不过事急从权,若能挡住王绍义,日本人自然也知难而退。一封手令,能退两路兵马,这是多上算的买卖呀。”他虽不理解许一城为何对日本人如此上心,但知道把这件事抬出来,这个人肯定无法拒绝。
    许一城沉思良久,长呼一口气:“好吧,我去跟五脉联系。你手里有没有张作霖的手令?”
    毓方道:“手令没有,真迹倒是有一份。前两年张作霖在北京接见过皇上,送了幅字儿。皇上嫌不吉利,就没带去天津,在我这儿收着呢。”富老公转到后屋,过不多时抱出一个卷轴。
    许一城打开一看,明白为啥溥仪嫌不吉利了。上面写了四个龙飞凤舞的大字:“再造共和”。给一个逊位的皇帝写这四个字,那真是再讽刺没有了。更奇特的是,落款居然是“张作霖手黑”。许一城奇道:“不是手墨么?”毓方尴尬地答道:“他说宗室每年拿政府的补贴已经嫌多,难道还想占片土地不成?所以墨字下面少了一个土,成了手黑。”
    许一城纵然愁绪满腹,听到这个说法也不觉失笑,这位大帅倒也是个性情中人。他收起卷轴,转身离开。毓方在后头一拱手,恭敬道:“成败,就靠许先生你了。”
    不知为何,许一城听到这句话,突然遍体生寒。他这时才注意到,自始至终,毓方和富老公都没问过海兰珠的情况,也没考虑过如何去平安城营救海兰珠的方案。他们是对自己有信心不会见死不救,还是根本漠不关心?这位海兰珠姑娘,到底是什么来头?
    不过大事当头,许一城暂时也顾不得那么多。他出了门,药来正等在门口。药来告诉许一城,刘一鸣已经被送到付贵家暂歇,其他的人也都在。
    付贵家就在警察厅不远的一条胡同里,是一间大青瓦房外加一个带柴房的小院。付贵一个人住,所以屋里屋外都很简朴,没有任何多余的东西。本来付贵让刘一鸣回五脉,不过刘一鸣又不愿意回去,怕错过什么大事,于是就暂时在这里落脚。
    许一城抬帘进来,刘一鸣正躺在床上,黄克武满头大汗地给他清理伤口,姊小路永德大概对刘一鸣不很重视,所以没有用心拷打,万幸都是皮肉瘀伤。付贵一看许一城的神态,就知道他肯定没把事情放下,面色不由一板:“嫂子你安顿好了?”许一城道:“她在协和医院,比家里安全——姊小路永德呢?”
    付贵下巴一抬,没好气:“扔柴房了,这会儿正睡着呢。”
    刘一鸣看他来了,挣扎着要起来。许一城快步过去,让他躺好:“你没事吧?”刘一鸣道:“还好,对了,药大伯的事……您跟沈老爷子说了没?”他眼神闪烁,满是期待。药慎行勾结日本人贩卖烟土,这事抖落出去,沈默再护着他也没法偏袒。这族长之位,必然旁落。
    许一城也不隐瞒,便把跟药慎行、沈默的对谈和盘托出。听到药慎行说去见日本人是为收购古董的事,刘一鸣情绪激动:“药大伯他那是托词!许叔你应该当场戳穿他!这是多好的机会呀!”
    许一城平静地摸了摸他脑袋:“一鸣,你别费这个心思了,五脉是五脉,我是我。”刘一鸣瞪大眼睛,怒火中烧地争辩道:“您也看见了,这些人只是一群太平犬。如今这个变局,若没个明白人领着,早晚得翻沟里去!您不去争,就是放弃责任,放任这一大家子完蛋啊!”
    刘一鸣一直想把许一城推上族长之位,这个大家都心知肚明。但这么一个性子深藏之人,现在居然一反常态如此直白地喊出来,可见执念到了什么地步。他一动,牵动伤口,疼得龇牙咧嘴,眼睛却一直盯着许一城,不容他退避。
    黄克武和药来都沉默地看着许一城,五脉的三个年轻人各怀心思,都在等着他的回答。许一城道:“这件事咱们容后再说,眼下有一件急事,还得要你帮助。”刘一鸣只道他是推脱,不料许一城拿出一个卷轴,说出他和毓方商量出的计划。
    “五脉虽有严规不得作假,不过事急从权,这也并非牟取私利。一鸣你是红字门这一代最杰出的子弟,模仿张作霖的手令,应该不在话下。”
    刘一鸣接过卷轴展开一看,突然抬头:“许叔,这字我能模仿,不过你得答应我一件事。”黄克武在旁边一捅他,急道:“大刘,你干吗?这是要挟许叔吗?”刘一鸣淡淡道:“放心好了,这不是要挟。就算许叔拒绝,我也一样会把手令写得漂漂亮亮,绝不含糊。”
    刘一鸣这是以退为进,不过手法略显稚嫩。许一城道:“你说吧。”
    “东陵之事如果顺利了结,很快就是沈老爷子八十寿诞,我希望您能到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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