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门在外, 很少会有一帆风顺的时候。
    即使是老江湖,也会遇到意外。
    商队的人看着紧闭的城门, 又望向天边还没有完全落下的太阳,扼腕顿足不止。
    ——城门提早关了, 他们这一路紧赶慢赶, 最终还是没能进城。
    虽然每天开关城门都有固定的时辰,但提早推迟一刻钟都很正常, 特别是州府下面的县城, 城门官犯点儿懒,百姓也没处说理去。
    城池附近不允许有棚舍房屋,连树都很少,主要是护城河跟壕沟。
    豫州今年的雨水还算充足,田地绿油油的一片, 护城河里有水,只是比较浑浊。想要在附近找个避风的地方熬一晚上显然是不实际的, 不仅人要睡觉,骡马也要饮水休息。
    商队里拿主意的人跟镖师合计了一番,决定去十几里外的村子碰碰运气。
    不止这支商队被城门拒之在外,孟戚二人同样没赶上。
    墨鲤也没打算翻墙进去。
    ——翻墙很容易,马跟车怎么办?直接丢在外面?
    墨鲤清点了一下随身携带的干粮,发现还有一包炒栗子, 一包糖糕, 以及四个硬馍。
    栗子跟糖糕是昨天在一座较大的镇子上买的, 味道比太京的差远了。不过对孟戚来说, 有总比没有好,挑剔什么呢?
    太京带出来的那些糕点早早就吃完了,舍不得吃也会坏,不如早早进肚子,孟戚如是说。就不提他一边说,一边往墨鲤手里嘴里塞的事了。
    就连这会儿孟戚看到墨鲤取出干粮,都忍不住摸两块糖糕,然后一人一块。
    “太齁了。”墨鲤推拒。
    糖分好几种,京城铺子里糕点使用的是上好的绵白糖,颗粒均匀口感细腻,然后就是麦芽糖,至于乡下小城镇就没有这样好的糖了,杂质多,用它做出的点心馅很硬,还特别齁人,吃了必须得喝水。
    他们的干粮虽够,但水却不多了。
    墨鲤虽然认为自己是鱼,但他却不喝生水,没什么原因,这是秦老先生言传身教的结果。早在数百年前,许多医书跟杏林名医就知道一些疾病来源于生水。
    百姓家贫,柴火多是做饭用的,井水河水打来就直接喝了,如果要把水全部煮沸了再用,柴火的支出会立刻增加一倍,就算是自己打柴的山民,也会增添沉重的负担。
    所以明白这个道理没有用,如果百姓没有钱,就会一直喝生水,如果遇上疫症爆发,便是触目惊心。
    不过数百年来,历代朝廷也不都是吃闲饭的,现在较大的州府都有了“水铺”,就是卖热水的铺子,还有挑着担子在街头巷尾叫卖的,坊间百姓也有了买水的习惯,比自己烧省钱,也不费事,即买即用。家里没什么钱的,可以去茶水摊,最劣质的粗茶是一文钱一大碗,解渴又干净。
    现在这里什么铺子都没有,连生火都找不着柴,墨鲤认为这块糖糕孟戚自己吃就好。
    话说吃这么甜的东西都不用喝水,也算是一种本事?只是不知道这个优势,是龙脉自身的,还是内功高手特有的。
    墨鲤搞不清,因为他明明两个都是,可依旧没有这种天赋。
    或许这是鱼跟胖鼠的区别。
    “确实不及京城,对了,大夫喜欢京城哪家铺子的糖糕?”孟戚一口气给墨鲤报了七八个名字,这些都是孟戚曾经买回来的。
    墨鲤茫然地想,糖糕来自这么多家铺子吗?他似乎只吃出了一种区别,一个是桂花糖味儿,一个是玫瑰卤。
    “面粉不同,口感也不一样。”
    “……是吗?”
    看着墨鲤迷茫的眼神,孟戚默默地把没说出的话咽回去了。
    他原本想跟墨鲤说一说太京糖糕才是真正的好吃,即使走遍天下,把大江南北吃个遍,最后还是要回到太京才能品尝到那个滋味。不动声色地再次把人拐回去,多好!大夫要回平州竹山县,还是可以路过太京嘛!
    结果话刚起个头,后面接不下去了。孟戚挫败地啃着糖糕。
    “你少吃点儿。”墨鲤忍不住想,满口牙全坏了的龙是什么模样。
    只能想想,基本看不到。
    龙本相乃是灵气所化,如果灵气匮乏,这条龙可能很没精神,鳞片晦暗双目无神甚至龙角断裂形体不完整,不会只单单少了牙。
    马车晃悠悠地走,天快要黑了,商队里的骡马都显得焦躁不安。
    因为没有及时喂草料,墨鲤他们这辆车的速度也慢了下来,拉车的马一直摆动着脑袋,好像要扭头催促车上的人。
    “叮铃铃。”
    风里传来隐约的铃铛声,墨鲤起初没有在意,他停下车,开始翻找豆料,这是喂马用的。马就跟孩童一样,爱吃喝爱玩闹,喂过好的之后再让它吃差劲的草料,它就不答应了。
    这些豆料主要是容易携带的豆饼,平日里训马也能用来做犒赏,让它少走点弯路,兢兢业业地拖车,而不是总想着去田里撒欢。
    铃铛声逐渐变大,还夹杂着高高低低的呼喝,墨鲤疑惑地抬头。
    商队的速度比他们慢,镖师跟趟子手正拽着骡马前行,想要尽早赶到下个宿头。
    这时几匹马快速从他们身边跑过,是那个半路上找墨鲤搭讪的年轻人,似乎准备骑马去前面探查,他身后跟着三个家丁护院打扮的汉子,一看就是自家带出来,跟镖师趟子手的衣着有很大区别。
    年轻人看到孟戚的身影,有些意外,他没想到原来这辆车上还有一个人。
    只是天黑了,孟戚又背朝着这边,根本看不清面容。
    “该死!”有镖师在后面高声咒骂。
    一辆装货的马车轮子陷进了土坑里。
    这个坑原本没多大,结果他们携带的货比较沉,天黑了推车的人又没看见,结果就跌了进去。众人心里一慌,急忙想要把车推出去,结果反而让坑越变越大。
    “叮铃呛啷……”
    孟戚听着声音,奇怪道:“难道这边也有走尸行骗的?”
    行夜路摇铃的人很少,这里又不是关外戈壁,商队都挂着驼铃。
    尤其是只听得声音,没有火光,这就很离奇了,谁还摸黑走路?
    说话间,那个骑马的年轻人又回来了,这次他没有心思朝这边打量,而是匆忙地奔回商队之中。
    “前面有圣莲坛教众在开法会,绕不开,只能转道了。”
    “什么?真是倒霉,那村镇也不能去了。”
    墨鲤眉头一皱,没想到在中原腹地还能听到这三个字。
    孟戚看到墨鲤神色变化,拍了拍大夫的手背作势安慰,起身冲着商队那边去了。
    他虽然戴着斗笠,但是春日衣衫已经趋向单薄,长身玉立,看着就不似寻常人,自黑暗里走过来,商队外围护车的趟子手跟车夫纷纷警觉,正欲出口的喝问卡在喉咙里,只是本能地握紧了暗藏的武器。
    “诸位请了,在下与友人出门游玩,这附近还是第一次踏足,不知那圣莲坛是什么来路?法会又是怎么回事?”
    有现成的人可以问,孟国师能偷懒就偷懒。
    商队里的众人面面相觑,半晌还是那个年轻人挤了过来,他上下打量着孟戚,脸上有着显而易见的惊讶。
    “圣莲坛……就是一群穷老百姓,稀里糊涂地信什么真佛真道,整天神神叨叨的,一般能不接近就不接近,他们对外来的人很糟,别说借宿了,就连进他们村子都要遭白眼受驱赶。”年轻人随口说了几句,又忍不住嘀咕道,“这两年好像越来越多了,明明从前这边不是这样。”
    孟戚闻言神情一凛。
    他拱手道谢,别的话不多说半句,转身就回马车了。
    “这什么人啊,这样唐突无礼,看到这边有老人也不知道问候一声。”年轻人身边的小厮埋怨道。
    “行了,出门在外别找事!你知道对方是什么来头吗?”年轻人一巴掌将小厮的脑袋摁了下去。
    “能有什么来头,还能是皇亲国戚不成?”小厮咕哝。
    就算是陌生的老者,年少者若要跟这边叙话,都要先行一礼问一声老丈,反之就是不懂礼数。商队里确实有一位年长的管事,也是这次拿主意的人,算是商队的领袖,虽然孟戚全程无视了他,但他听到年轻人的话,还是点头道:“裘公子说得不错,那人一看就不寻常,咱们把车起出来,赶紧转道罢。”
    孟戚回到车边,果然看到墨鲤也是一副沉重的模样,圣莲坛教众越来越多,这绝对不是一件好事。
    孟戚一刻都不耽搁,立刻提议由他去那边村镇查看。
    墨鲤倒不担心他,这样的小地方也很难有危险,只是觉得圣莲坛或者说天授王可能在预谋什么,便叮嘱道:“不要打草惊蛇。”
    孟戚摆了摆手,示意无事,身影一闪就没入了黑暗。
    铜铃锣鼓声遥遥传来,墨鲤仔细分辨,还能听到叩拜北斗紫微星君的声音。
    紫微星君应该是道家的神灵。
    道教讲究天地自然,即使敬拜神灵,也没有这样喧闹的。圣莲坛众人手持法器,不剃头只披发,却又拿了从前拜弥勒的那一套做派,于是看起来僧不僧道不道,更像江湖邪道折腾出的玩意。
    孟戚到的时候,看见这个村子里的人都跪在地上,十几个穿着白衣白袍的人摇着铃鼓跳来跳去,口中念念有词。
    供桌上三牲俱备,另有酒水果品。
    不是活祭,也没有神像,只有一块写有紫微星君名号的檀木牌位。
    那些白袍的圣莲坛教徒看起来像是村民,说是白衣,其实都泛黄了,没有一个会武功。孟戚将村子绕了一圈,发现除了行动不便的老人,其他人都聚在村口拜祭紫微星君。
    祝词很是平常,无非是风调雨顺,阖家安乐之类。
    没有发现蹊跷,孟戚的表情并没变好。
    他一言不发地回到墨鲤身边,对着墨大夫摇了摇头。
    “不是圣莲坛?”墨鲤疑惑,他没听到打斗声,铃鼓声也还在继续。
    孟戚沉着脸说:“都是普通百姓……只是信了圣莲坛。”
    墨鲤若有所思。
    百姓信神佛是难免的,只是信什么的区别。
    “一整个村子,都信圣莲坛紫微星君。”孟戚拧眉,他想得比更深更远。
    百姓信什么是无所谓的,如果不许别人信的跟自己不同,或者同村同乡只信一个神灵,在孟戚看来很危险,也不正常。
    “不知是单单一个村镇,还是附近都有这种趋向……”
    “即使圣莲坛成患,可是他们想要百姓放弃安逸的生活,起兵造.反,怕是难了点。”墨鲤跟孟戚的想法不同,觉得事情还没有到无法挽回的地步。
    “他们不需要这边如何,只要给齐朝造成麻烦就行了,譬如制造谣言说田税上涨,或者干脆杀人,诬陷栽赃给官府的纨绔子弟,就能把人煽动起来。起初百姓可能只是讨个说法,紧跟着冲突会大到出乎意料,等两边闹得不可收拾,无论是谁出面都平息不了。”
    孟戚纵然知道,也无计可施。
    像这种村镇不知有多少个,也不像青湖镇的镇民那样作恶多端,他们只是拜紫微星君,听了蛊惑之言,如果有人出面不许他们这般做,就会激起逆反之心,反而容易坏事。
    “陆璋这个皇帝真是做得糊涂至极,在齐朝做官的都是一群傻瓜吗?不早早发现圣莲坛的弊端,任由它们壮大!”
    孟戚迁怒了,当年他弃官不做的时候,天下哪有这么多隐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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