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光晦暗,树影幢幢。
    馒头状的坟包一个接着一个, 基本没有石碑。只偶尔有一处堆垒得像样的坟墓。墓边插满了白色长幡, 牵着道士做法用的红绳, 有些还挂了铃铛。由于风吹日晒, 白幡已经破败不堪,铜铃生锈, 只能发出诡异沉闷的声音。
    所有死异乡、穷困无家、年少枉死,以及种种原因入不了族中坟地的人, 都被归葬在这样的乱葬岗。
    每座城镇,甚至每个村子外面都会有这么一个地方。
    常人无事不愿接近, 这就给了江湖人一个极大的便利, 甭管是碰头还是约架, 都不会有人来打扰。
    哪怕将人打得哀嚎不止……
    就是传说中那只管叫,叫破嗓门也不会有人来救你的地儿。
    孟戚面无表情地看着躺在坟堆边痛哭流涕的两个黑衣人。
    这是哪家的死士, 方才咬毒囊的时候还非常果决, 说死就死毫不畏惧之外,怎么现在一点儿疼痛都忍不得?
    是,被自己用真气灌入经脉之后确实很痛。想当初在青湖镇,他就是这么折腾那群笃信圣莲坛愚民的, 还有几个压根不会做人的江湖小辈。可那不是普通百姓,以及眼高手低自诩行侠仗义实则乱来一气的年轻人嘛,没见过世面, 也没吃过这方面的苦头, 受不住很正常。
    眼前这两个黑衣人, 怎么骨头一点儿都不硬?
    刚一发作就嚎起来了,还嚎得特别惨,一听就是人已经疼得受不了的。
    孟戚还能不知道自己下手的轻重?
    其实这是越捱越痛,刚开始发作时猝不及防的一下,大部分人都会痛叫出声,然后咬咬牙是能克制得住的,让人完全丧失心智涕泪齐流的求饶,少说也得一盏茶工夫。
    软骨头例外。
    结果这两人上来就是一副受不住折磨,问什么都肯说的样子,蒙谁呢?
    孟戚一脸高深莫测地看着两人满地打滚,可以说是冷酷无情视人命如草芥。
    墨鲤虽然不解,但也不会拆孟戚的台,他心中想的跟孟戚一样。
    ——这两人莫不是想装做怕痛怕死捱不过去,然后胡乱供出主家?
    死士真的冤。
    死不可怕,就那一阵子。
    真正的刑讯好手他们见过,可以让人求生不得求死不能,越是硬挺着,只会越吃亏。如果再倒霉一点遇到了迷醉此道的人就不是受罪的事了,必定会被折磨得不成人形,偏还死不了。
    最好的办法自然是装软骨头,一打就哭,一痛就求饶。
    两个死士一边嚎一边用余光观察孟戚和墨鲤。
    然后他们的心就沉了下去,这么一副不为所动的模样,明摆着就是要把人折磨够了才满意。
    也不容他们多想,疼痛加剧。
    于是嚎的声音都变得真切了。
    孟戚算了算时间,心道这才对,之前嚎的是什么玩意?先练练嗓子?
    “说,谁派你们来的,到那家铺子做什么?为何要杀死掌柜跟伙计?”
    听到问话,死士松了口气,眼珠微微一转。
    这是个下意识的反应。
    孟戚看得真切,冷哼一声,又是一股真气打入经脉。
    瞬间响起的尖叫,把坟头上的土都震落了一层。
    两重暗劲同时发作,这回是真的令人痛不欲生。
    孟戚等了一阵,挥挥手撤了暗劲,两个黑衣人已经满身是土狼狈不堪。其中那个中毒又被墨鲤救回来的人更是元气大伤,脸色惨白如纸,目光散乱神情恍惚,顿了顿又爬到旁边去吐了。
    死士不会轻易吐露主家的身份,但是他们也有能够透露的事。
    “……那铺子是司家的,平州司家。”黑衣人嘶声道。
    这个答案出乎意料,孟戚挑眉道:“继续说。”
    司家暗中进行的谋逆之事,已被荡寇将军刘澹发现,齐帝陆璋肯定已经密令锦衣卫去查抄司家各处财产,怎会留下这样一个漏网之鱼?
    黑衣人觑着孟戚,想从他的反应里看出孟戚的身份以及孟戚究竟知道多少东西,结果孟戚一个字都不给他。黑衣人只能憋屈地继续道:“司家没了之后,这铺子就被青乌老祖的人接收了。”
    墨鲤心想这倒是与自己猜测的相差不远。
    司家少主司颛是青乌老祖的小徒弟,司家和藏风观估计也有些联系。赵藏风虽然脑子发昏,一心想要斩断龙脉让灵气遍布天下然后自己修炼得道,但是他造反大业还是干得有声有色,小徒弟家遗留下的产业自然是顺理成章收入囊中。
    问题是,青乌老祖也很快完蛋了。
    照这个逻辑,接受遗产的岂不是青乌老祖那个效忠天授王的徒弟?
    果然黑衣人下一句沉重地道:“青乌老祖死后,藏风观之人也作鸟雀散,这家掌柜想要带着司家的钱跟路子另投新主。我等是天授王麾下郑将军的亲卫……”
    “胡言乱语!”墨鲤打断了死士的话。
    孟戚适时点头:“既然掌握自己的主家没了,主家背后的靠山也倒了,掌柜为何要另投他人?跟伙计把钱分一分,然后卷了铺盖走人,天大地大哪里不好去,非得吊死在谋反这棵树上?”
    “这……小的只是奉命行事,并不知晓他们的想法。”
    黑衣人一口咬定派自己来的人姓郑,是青乌老祖的另外一个徒弟。
    孟戚意兴阑珊,抬起手又放下了。
    两个死士随即闭眼,一副等着刑罚再次临头的模样。
    墨鲤看得奇怪,不禁唤道:“孟兄?”
    闻声抬头的孟戚,忽而精神一振,展颜笑道:“大夫有所不知,这死士呢,不管谁家养出来的都是同一个毛病……能死就死,死不成就胡乱攀咬,所以他们第一次口供是没法信的。于是到后来审问的人知道,死士自己也知道,大家都照着这个套路来,哎,真真愁煞人了。”
    墨鲤:“……”
    孟戚不间歇地继续揭底道:“有时候第二次口供也不是真的,还得问第三遍。这要看审问的是什么人了,如果是刚愎自用,又对刑讯手段十分自得的家伙,只会相信三遍以上的口供。”
    两个死士:“……”
    不对,难道你不是这样的人?两个死士互相看了一眼,随即发现自己失策了。
    之前孟戚任凭他们哀嚎不止,还始终面无表情,不能怪他们误会。
    招供是一门学问。
    他们都是见机行事,看人招供的。
    偏偏孟戚还在长吁短叹,痛心疾首地“教导”他们。
    “……怎么就没一个人反其道而行,第一次就把真话说出来的?你们不觉得这样做了之后,审问的人根本不相信,你们如愿以偿地隐瞒了真相,这是个绝好的主意吗?”
    两个死士木着脸,一言不发。
    这种事谁他娘的敢赌?
    万一问话的人当真了呢?万一对方不懂规矩,就是不按套路来呢?
    那岂不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哎,不知道变通。”孟戚叹了口气。
    墨鲤摸了摸袖里的胖鼠拨浪鼓,认真道:“孟兄这话就不对了,倘若审问的人不在乎真相,一心要把罪名扣给他们的主家。听到他们招供立刻喜上眉梢,半句话都不多问了,他们不得傻眼?
    ”
    孟戚很配合地点头道:“大夫言之有理,那大夫看他们接下来说的是真话吗?”
    墨鲤若有所思,然后缓缓摇头。
    两个死士心中一紧。
    已经玩上瘾的孟戚笑道:“我看他们自认是天授王麾下郑将军亲卫时,大夫神情分明是猜到了他们会这般说。我愿与大夫打赌,猜他们接下来要认什么,倘若大夫输了,便将刚才那拨浪鼓送给我可好?”
    “不好。”
    墨鲤想都不想,一口拒绝。
    孟戚:“……”
    没关系,以后还有机会,一定能想办法把拨浪鼓骗过来。
    “那赌拨浪鼓的弹丸?我不喜欢红枣,换掉吧!”孟戚努力劝说。
    用枣子只是因为枣子最大,拨浪鼓晃起来声音响亮,换成小的也不是不行。
    墨鲤想了想,问道:“长生果?”
    “不,就原本的……”
    孟戚想艰难地表示要换成正常的拨浪鼓弹丸。
    “不然,桂圆?莲子?”
    “……”
    早生贵子已经轮一圈了。
    孟戚木然地想,大夫这是什么意思?
    在孟戚的眼神里回过味来的墨鲤:“……”
    他刚才只顾着想那些常见常用的果实,这四品是每户人家办喜事都要备着的,逢年过节也得采购一番,墨鲤一不留神就顺口冒出来了。
    两人对视,难得生出了尴尬之感。
    旁边的两个黑衣人嘴角抽搐,他们原本等着被严加拷问再给出第二轮口供,然而被孟戚狠狠奚落了一番还扬言打赌,导致现在根本不知道怎么给口供了。
    尤其看情形,这两个抱着布匹的家伙对彼此更有兴趣,根本不是冲着铺子里的东西来的。
    黑衣人拧眉想了半天,最终明悟了害他们倒霉的人是那个乞丐打扮的家伙。
    如果不是那家伙冒冒失失地闯进来,后面的事都不会发生。
    “实不相瞒,吾等是——”
    “慢着。”孟戚摆手,理所当然地说,“大夫还未告诉我猜测的答案。”
    墨鲤默默背过身,然后用传音入密说:“既然人人都知道第一遍口供是假话,那么第二遍供出的人必定和上面一个有冲突,甚至势不两立。这样才能取信于人,我猜他要自认是齐朝锦衣卫。”
    “我觉得是圣莲坛,自认是邪道宗派,可以掩饰他们杀人的目的。”
    “不是为了钱?”墨鲤反问。
    “我看了尸体,都是暗器致命,还都在后心的位置。这般暗箭伤人,一是不愿正面打斗,掌柜跟伙计的武功不算太差,二是杀人者不需要像我们这般审问……这就不寻常了,难道他们不想知道钱藏在何处?铺子里没有这笔钱,死士身上也没有。”
    孟戚慢吞吞地掏出从铺子墙壁暗格里取出的账册
    死士极力掩饰,目光却还是不由自主地跟了过来,双拳下意识地紧握。
    “没错,就是为了这个。”孟戚晃晃账册,笑眯了眼。
    一心想要的东西出现在眼前,非大毅力者绝对无法控制自己,不管如何都会露出些许异样。
    “行了,你们说吧。”孟戚抱着手臂,一副看好戏的模样。
    死士看看墨鲤,又看孟戚,把原本想说的话吞了回去。
    一脸憋屈,几乎要吐血的黑衣人狼狈地垂首道:“吾等,吾等其实是飘萍阁之人。吴王辗转请龙头会蔡老爷子以六百金来买天授王首级,我们接了钱,走老路子也就是司家米铺的渠道,通过粮车粮船将金子运出去。司家米铺跟我们飘萍阁搭上路子也好些年了,可他们不太老实,每次车马走的金银分量跟路途远近都被他们记了下来。这回我们出来领了命,等事情办成就弃了这条路,烧了账册,彻底抹去一切痕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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