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修旧好?
    须清和面上微嗤,当着念颐的面,太子还真是张口就来,横竖是要毁得念颐对他再无兴致罢了。
    他心里不痛快,便也找太子的不痛快,身子微倾,在半空里寻到了念颐打量躲闪的视线。但是话临出口时,在称呼上他滞了滞,须臾道:“…太子妃是见过兰卿那表妹梅氏的,依你之见,她如何?我应当顺从母妃之意奉她为妻么。”
    念颐很明显地怔住了。
    他这哪里是要叫太子不痛快,先不痛快的分明是念颐了。她正在把自己对须清和的爱意一点一点撤离出思维,哪知今日见了他,目下到了此刻,竟有满盘皆输的感觉。
    别的都不要紧,她只要自己不想他便成了,心里不对味是打太子说起孝珍贵妃在盘算须清和同他表妹梅初吟的亲事开始的。喜欢一个人不是简简单单一句不能再爱了就能把自己摘的干干净净,能够全身而退的人,不是没有爱过,就是另有新欢。
    念颐脑子里一团浆糊,还在回想着梅初吟那张姣好的面容,不妨太子回身道:“九弟在与你说话呢,怎的不答别人?”他刮了刮她挺俏的小鼻子,声气温和,眼睛里却写满了暗示,“念颐说说看,九弟同梅氏是否佳偶天成,天造地设的一对?”
    她像是被架在烤架上反复左右地烧,今日不表个态度,唯恐日后类似的事情还会更多。念颐咬了咬唇,对太子微微莞尔,不疾不徐地道:“自然是…匹配的。”她根本不看须清和的方向,思路一直都较为清晰,知道自己成了亲,再没有任性的资格了,更何谈的追情逐爱。
    “承淮王殿下文武双绝,一表的人才,那位梅姑娘,念颐虽说只与她见过几面,但是,看得出她同承淮王关系亲密,二人既是表兄妹,自幼相熟,想必情分本就不浅,若是能够结成夫妻,必定是世人艳羡的姻缘。”
    须清和缓慢地靠在轮椅上,长指在一边袖襕上抚了抚,笑靥浮出嘴角些许,“太子妃原来是这般想头,如此说来,兰卿少不得该听从了。”语速益发慢下来,“届时宴席上喜酒,嫂嫂…亲自过来尝一杯么。”
    这还是他第一回叫念颐嫂子,须清止大感意外,同时由于领悟到念颐的想法,意料之外,难得有一丝安心。
    念颐维持着笑容,眼光里见到须清和往别处去说话了,再也没有半个眼神过来。
    她不知是如释重负更多,抑或多少有几分心事重重,然而内心里深处不否认自己这么做是对的,她嫁给太子,现今是太子妃,在任何时候任何场合,只能向着太子,这是理所应当的本分。
    皇后同众人议论一番,话题不免走向了皇帝昨儿下午拟好的传位诏书,那诏书现下却藏了起来,委实叫人摸不着门路。这当中有些心思灵敏的,不免已经不看好皇后,也就是太子。因此此番要不就是皇上另有要紧事交待,要不就是换了储君,这都是极有可能的。
    注定是不寻常的一日,念颐等人在慕凰台待到傍晚传膳时分,皇后见时辰差不多了,本来打算安排众人去拜见一番皇上,但时机没控制好,想到皇上又在病中,就算了。
    回到东宫,晚膳早已备好,太子和念颐落座,宫人们在桌边布菜张罗。
    太子没动几筷子,看着拿着银汤匙静静喝鱼汤的念颐,忽而屏退众人,开口道:“父皇昨日午后写的诏书,你猜写的是什么?”
    念颐一口汤险些儿噎住,她抽出帕子掖了掖嘴角,不在意道:“还能是什么,一些对晚辈的期许话儿吧?”她和别人想的不同,一丝一毫都不曾怀疑过皇上会在临终前亲自把自己看着长大的皇位继承人撤换掉。
    要是真有心想换,早就换了。何必等到如今。
    她没有说出自己的想法,低头扒了口饭,小口小口咀嚼着,太子默默地望着她的侧颊没有言语。
    昔日对皇位也不是如何执着,因为来的太容易,几乎在有记忆之初他就知道自己是未来整个王朝的君主,是天下之尊,整个少年时期都是懒散不拘的,直到后来承淮王的崛起才叫他有了压力,而皇祖母的站队也叫他心凉。
    有了危机感的太子,果然不辜负他身为储君应匹配的谋略,轻而易举就挑的所有人将矛头对准当时已然声望极高的承淮王,这当中以麒山王尤甚。只是最后他也不知怎的,突然某一日,战功赫赫的承淮王,就成了现今这副所谓温润如玉端坐轮椅的形象。
    他对他彻底没了竞争力,连漪霜都是他的太子妃。
    须清止吁出一口腹中浊气,他对权利的*不大,目下最为担心的是——假使有被撤换的可能性,顶替上来的唯一人选便是麒山王,只要麒山王不和承淮王一个鼻孔出气,他倒也无尤。
    自然了,最最要紧的是念颐,他不眷恋于她,却依赖她带给他的熟悉温度。
    思及此,太子沉吟着说道:“太子妃对我是什么感觉,如若此番我不是太子了,你会改变对我的看法么?”
    念颐放下筷子,仿佛是头一回发现了瞧着心如止水的太子,原来也有常人的忧愁。
    他这是担心自己会被撤下去吧,可真是,她都不担心,他自己反倒较真起来,撇撇嘴道:“殿下说的哪里的话,慢说您不会被撤换,即便是被换了,我对您的看法也不会变。”
    “唔,什么看法。”他果然问了,先前的问题便很像是挖了一个等她跳的坑。
    念颐却十分坦荡,认真地道:“殿下是夫君,是今后的依靠。”
    唯独不是爱人么?须清止说不清自己心绪,捏了捏眉心。
    烛火跳跃间,念颐有意无意觑了他几眼,太子五官深邃,这点随了他父皇,其实须清和也是这样一副长相,想来,这便是帝王之相了。
    *****
    子时已过,皇帝寝宫之内,床帐微晃悠几下,这一席明黄色忽而犹如委顿的落叶,颤颤得透出无力回天的悲戚气息。
    整个寝殿之中,唯有殿角落里一座青铜孤灯幽幽散出光亮,一人拨开殿中帷幔徐徐向床帐走来,床前的御前内侍听见声响扭头看过去,眼中并不露惊吓,俯首跪拜道:“九王殿下。”
    行完礼,内侍站起身退至一边,而须清止负手在距离床榻五六步的位置停了下来。
    他左右看了看,眸底沉黑无澜,“父皇如何了。”
    那内侍乍看极为镇定,做了个闭眼的动作,回复的话音里却满是颤音,“殿下,圣上他…龙驭天了……!”
    “几时的事?”须清和往床前走去,伸手拨开床帐往里看了看。那内侍回道:“有半个时辰了,知道您今夜要来,我将人都支出去了。”
    方化是须清和的心腹,安插在皇帝身边许久,就等着关键时刻派上用场。须清和在床畔坐下,皇帝宾天前他都没有机会这样安静坐着好好看看父亲。这便是天家,道是亲情凉薄,实在是无法不凉薄。
    方化捧出放置着诏书的锦盒,双膝跪地双手呈上,“殿下,您看看——”
    须清和眼眸一深,黑黢黢的瞳仁紧了紧,打开前临看了床上的父亲一眼,唇线向两边直绷绷拉开。
    他的声音里掖着一股子冷静的疯狂,“父皇,你不要怪罪于儿臣。儿臣也是没有法子。试想,若是太子顺利登基,儿臣还有活路吗。儿臣不甘愿。”
    无论他说什么,做什么,床上昔日的九五至尊都不会表达任何看法了。
    须清和打开锦盒,首先映入眼帘的却是一封暗黄色信封,上书:吾儿兰卿亲启。
    蒙昧的面孔陡然清晰起来,他朝青铜灯走去。
    险些就要打开这封信,幸而略作犹豫便终止了这一想法。反倒是诏书,他展开来,从右向左缓缓地看,眼睫的剪影深而重,面上表情却并不讶然。
    从见到那封信他便明白了。
    ☆、第62章
    这世间诸多事,无非时也命也运也。
    须清和韬光养晦这许多年,起初为的也并不是坐上皇帝的宝座,不过情急之下事急从权。
    那一年发生了太多事,他假作腿上有疾,自此后公众场合无一不是坐在轮椅上出现,给人以他只是个废人的形象,不能够造成威胁,太子及麒山王两派自然也不会再将他视作心腹大患。
    一直以为自己瞒得天衣无缝,然而,直到见到诏书上的内容,须清和心里才犹如拨开云雾见到一片清晰明灿的世界。不必另看那封信,他也猜测到他父皇是一早便看透了。
    腿疾是个幌子,骗得了旁人,竟是唯独不曾骗过天子。
    他幼年时候是颇受皇帝宠爱的幼子,只是后来越是长大不知怎的反倒生疏起来,后来在外行军打仗,每回回来,即便外界有再多的赞扬,他也没有如愿得到父皇过多赞许慈爱的眼神。
    那时候须清和年纪还小,对那些极为在意,只觉得父皇心中只有他的太子,慢慢的,那份对父亲与生俱来的憧憬就淡了。知道他病重,他在府中谋划的却是他宾天之后事宜……
    须清和把视线从诏书上偏移开,殿中烛光跳跃,他眸子里亦光华窜动明灭不息,吩咐道:“收好罢,放回原处。”
    把锦盒递给方化便径自大步回到龙榻前。
    老皇帝闭着眼睛,瞧着十分安详,人死如灯灭,前尘俱往矣,他想不到父皇在生前对自己不理不睬,却竟然放心将江山托付于自己,难道过去的漠视仅仅是做给皇后看的么?
    他不能继续想下去,原本坚冰一样的心肠此刻微微有了裂缝,胸臆里生出淡淡的酸楚。
    俯身为父亲拉了拉被角,须清和步子一顿,旋即踅过身走出皇帝寝殿,方化跟着走出来,此刻夜间无人,四野静谧,他低声垂询道:“殿下,诏书不改了,还是等明儿?奴婢怕就怕皇上已然驾崩的事瞒不过去,等皇后娘娘天亮后到了,头一桩事便是看诏书,到那时候恐再也做不了手脚——”
    方化并不敢偷看诏书,也只知道今日殿下原意是来篡改诏书的,因此十分不解,哪有人来了又走了的,且瞧着面上多了几分若有似无的悲戚,不由感慨原来皇上宾天对王爷的心情也是有影响的。
    他只道王爷会飞快在诏书上做手脚,目下却着实摸不清状况,一时间又联想到那封信,仿佛冥冥中顿悟了什么,只是不便宣诸于口。
    方化毕恭毕敬把王爷送到宫门边,门首上方元正等着,他挑着宫灯向前照了照,见是殿下出来了心头为之一松,却见方化连连使眼色,不由不解,再看他们王爷,脸色同进去之时岂止是一二分的不同,简直判若两人。
    “殿下?”
    方元小心觑了王爷一眼,回头对方化挥了挥手,示意他管好自己先回去,王爷这儿有他在呢。
    宫门边方化自是领会,搓了搓手,心话说看王爷的态度,不疾不徐的,难道诏书的内容真的是自己这会子设想的那般,否则缘何改都不改了?若叫太子即了位,首当其冲就要拿几个王爷开刀的。
    须清和在宫中也有自己的住所,今日留在宫中是皇后急召,事出突然,且不仅是他留在宫里住下,麒山王亦然。
    方元说了一篓子的话,他一句也未接,整个人难得的恍惚。
    脑海里画面断断续续还在回想着父皇闭眼似乎只是入睡了的模样,眸中略感酸涩。男儿有泪不轻弹,父皇既然器重于自己,他感念,只有御极后日日勤政,将政务处理得妥妥当当方不辜负父皇生前为他着想的一片成全之心。
    一轮月儿孤寂挂在天幕,流云清浅,夜风拂过袍角带来瑟瑟的秋寒,这才叫人意识到秋日无声无息来临了。
    宫灯抖了抖,方元想着自己说那么许多也引不起王爷的注意,不免把主意动到了太子妃身上,因是不敢探听诏书内容,便提着小心委婉地道:“殿下,既然大局已定,且,太子妃今后只能是太子的人……”
    王爷果真有了反应,侧眸扫视过来,眼中衔着冰凌似的,方元身上一哆嗦,估摸着诏书对王爷是有利的,随即改了口风,笑道:“小的嘴碎总说不到点子上,想来此番无论如何,殿下都是要迎娶顾十二姑娘的了。”
    “谁说本王要娶她?”须清和双手负在身后,月下萧长的身影衣袂纷飞,神色平淡中透出几分诡异莫测。
    方元喉咙里咽了咽,还道以他们王爷对顾念颐的执念是势必要把人弄到手的,不期然,王爷竟是并不在意她了么?不过说起来,现在无论怎么发展,纵是王爷有心,也未必能抱得美人归,且顾念颐到底还是不是完璧之身,也不好说啊……
    退一万步讲,倘若一朝他们王爷御极为帝,也不见得就有立场同皇兄抢女人,又或者仍旧处在现今的位置,而太子变作皇帝,太子妃便是遥不可及的皇后娘娘了,他们殿下肖想自己的皇嫂,想也只能在心里想,有什么本事去争去夺?
    想来想去,二人都应当是再无瓜葛了,这结局其实在顾念颐成为太子妃的那一日便定下了。
    方元道:“殿下想通了愿意放下是正确的,贵妃娘娘还想着叫殿下同表小姐成亲,认真论起来,表小姐也不输顾姑娘太多,您不娶顾姑娘也没什么可遗憾。”
    须清和眉宇间微微一蹙,凉凉道:“谁同你说我不娶她。”
    这下方元是真的噎住了,他被绕得糊涂,只记得王爷他前面才说了不娶顾念颐的,这怎么自己才说了几句话王爷就变卦了?
    看着寒月下气韵天成的王爷,方元心念百转,心道兴许殿下他自己都在徘徊不定也是有的。
    拿不出主意是一方面,未来的不确定又是一方面,总之如若执意要把顾念颐拉入彼此的生活,何其难?难于上青天。在方元这里为自家主子考虑,他是很希望王爷能把顾念颐忘记的,以自家王爷的身份,要什么样的女人没有,偏生同已经身为太子妃的顾氏牵扯纠葛在一处,何苦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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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到得翌日,宫中仍是一派表面的风平浪静,皇帝凌晨时分驾崩的事那边还捂着,只等着皇后发现。
    须清止坐在圈椅中看书,窗外落叶扑簌簌地落,他听见脚踩在落叶上的声响,略偏首,望见顾念颐在缝隙里向着书房走过来。他今天身上不大好,不知是否是着凉伤了身子的缘故,腹中难受得厉害。
    “殿下,我可以进来么?”太子妃清甜的嗓音在门外响起。
    他咳了咳,放下书唤她进来。果然,她手上又捧着药膳,揭开盖儿,熟悉的味道缓慢地飘满整间屋子,连书房原先的墨香都被一股脑儿盖过去了。
    “怎么又是这个,我不想吃,吃了也不见好,”太子侧过身不对着她,显然对这所谓药膳不感兴趣,他又拿起书看起来,慢慢道:“是了,今日身上不舒服,胃口不好,回头叫御膳房午膳做得清淡些送过来。”
    念颐眉头打结,“不然呢,不然你便不吃吗?”
    她渐渐才发觉太子是这样小孩儿脾气,什么都由着自己的气性,如今他身上那股毒素虽然于生死无碍,但终归还是存在的,她每日里亲自为他煮汤熬药,这份心不能叫他知道便罢了,还要白白受他嫌弃。
    好在那个漪人殿的禾茹现下知道她在,都不敢再过来了,否则凭借她那样肖似先太子妃的模样,太子还不知道要被怎样害死。
    念颐对须清止是有些说不清的怜惜的,他那么心爱的一个人,说走就走了,太子见着与陆氏面貌相仿的人,平素再机警聪慧又如何,最难消受美人恩,还不是深陷情网,连被人下毒也无知无觉。不过那禾茹也是古怪,说句吃心的话,她下手也着实太轻了,每次那么一点点的剂量,何年何月才能害死太子?
    念颐心里是有一杆秤的,再者姑娘家的心思,也不难猜测。恐怕须清和也不曾料到吧,禾茹对太子想必日日相处暗生情愫,才成心放过。
    须清止再次放下书簿,消瘦的下巴轻扬了扬,想到念颐和漪霜的不同之处,不禁有些感慨。
    如果漪霜也如念颐这般对自己多几分照顾耐心,何至于有了误会后两人迟迟不能和解?也罢,都是过去的事了,再想一万遍她也不能活生生出现在面前。
    正忖思着,一抬眸,一柄青花底纹的小勺儿就送到了嘴边,念颐眉眼盈盈,笑道:“尝尝吧,我知道殿下不喜欢苦苦的滋味,是以加了好些冰糖蜂蜜呢!甜滋滋的,非但爽口,对嗓子也是极有益处,还对身子好,再没有更两全其美的啦……嗳,真的不尝一口么?”
    须清止嘴角动了动,看看汤汁,再看看她,念颐知道他娇贵,恐怕还怕她使诈,便对着勺子抿了一小口,吧唧吧唧道:“嗯,甜甜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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