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女二人一听,皆吃了一惊。陈杏娘立时问道:“这刘掌柜好端端的,为何带人来门上生事?”傅月明在旁冷笑了一声,说道:“母亲也不必问了,这刘福通原在西街杂货铺上管事的。前头跟唐睿勾结起来,账目作假,以次充好,落后唐睿败了事,这事也就被翻了出来,他与一众伙计被父亲辞退了去。想必他心有不忿,便带了人来生事,想要闹得四邻皆知,说咱们待下刻薄呢。”
    那天福在下头回道:“姑娘说的很是,这姓刘的嘴里不干不净,说的可就是这些话。现下咱们家大门上围了好些人,小的怕让这起人吵嚷下去,坏了老爷太太的名声。太太还是快些想个法子罢!”他见傅月明口气不好,索性连刘掌柜三字也不叫了。
    陈杏娘急道:“这可怎么好?老爷又不在家,谁去打发他?”想了一回,便说道:“这般,你去叫来升,带上几个家人,去把这伙人撵散了罢。再打发人骑马,去将老爷请回来。”
    那天福得了吩咐,才要出去,却被傅月明喊住。
    傅月明转头向陈杏娘说道:“母亲,这会儿去喊父亲回来,也只是远水难救近渴。那刘福通在咱们家门上乱叫乱嚷,说咱们为人刻薄,母亲使人撵了他,岂不正中他下怀?他虽得不着好处,却是败坏了咱们家的名声。”陈杏娘听了这话,也觉有理,便说道:“那要如何是好?莫不是就容他在咱们家门口撒野不成?”傅月明微微一笑,说道:“那也不成。”言毕,便向天福道:“去把管家来升叫进来。”天福听命,转身去了。
    陈杏娘便问道:“你这是要做什么?”傅月明冷笑道:“我正要去寻他们的晦气呢,他们倒送上门来!这就叫捡日不如撞日,今日合该他倒霉!”陈杏娘不明就里,仍旧絮絮的问个不休,傅月明只不答话。
    少顷,管家来升进来,行礼问安毕。
    傅月明笑道:“唤你过来,也不为别的。今日那刘福通带了人来咱们家门上生事,好生无礼。我记得你同他有些旧交,是也不是?”来升一惊,连忙说道:“是有此事,然而他今日行事,可与小的无干。小的也不知他怎么吃了雄心豹子胆,竟敢上门滋事。”傅月明微笑道:“你也不必慌,我并没别的意思。只是你既同他交好,他必定卖你的面子。你先去外头,将他并那一众人都请到咱家大堂上来,拿酒肉款待,不要使他们在外头吵闹。另外打发个人,从后门上出去,到提刑院报官,只说咱们这里被人肆扰闹事,讹诈钱财。再将老爷也寻回来。”
    来升听了这话,并不敢应承,只拿眼睛看着陈杏娘。
    陈杏娘虽觉女儿未免大胆,但当着下人的面,仍是说道:“既是姑娘有吩咐,你照办便了,只顾愣着做什么?”那来升这才应声去了。
    打发了来升,陈杏娘便说道:“这般能行么?一会儿公差来了,如何打发?不如还是等你爹回来再做道理。”傅月明笑道:“母亲不知,如今的世道,说风就是雨,他们这般大闹,已让街坊邻居瞧在眼里了。若是咱们软了,定然让人说咱们理亏心虚之故。父亲的脾气,最爱和气生财的,又是多年的老伙计了,恐怕不肯就下硬手,还是早早报了官的好。”陈杏娘听她说的有理,也就不语了。
    那来升先打发了两个伶俐小厮自后门出去,自家便往大门上去。原想着要带两个人一道过去,念头一转又忖道:我若带了人手过去,他们必定防备,恐就不会落入圈套。想至此节,便就独个儿走到大门上。
    出门一望,只见几个小厮正同那刘福通对峙。
    那刘福通身体肥胖,面目肿大,身上穿了一件半旧的褐色褂子,脚上是两只半新不旧的布鞋,两手叉腰,正向门内指着傅沐槐的名字喝骂不绝。字字句句皆是指摘傅沐槐为商不仁,狠毒刻薄,驱散多年伙计。他为傅家效力多年,有多少功劳,傅家偌大家业都是他挣下的,如今却将他一脚踢开云云。各样污言秽语,不堪入耳,连傅家女眷也都牵连在内。
    那围观的众人,皆是与傅家比邻而居的街坊。傅家宅心仁厚,邻里之间若有难处总肯相助,故而此刻见这刘福通在此嚷闹,围观之人皆有些愤愤不平。然而其内也不乏几个平日里看傅家眼红心妒的,在旁点头附和。一时倒也无人上前管束,那里长因家中有事,尚不曾来得。
    来升走出门外,打眼一望,只见同刘福通一道前来的,皆是傅家杂货铺里往日用过的伙计,心里便已有数。遂上前向着那刘福通一拱手道:“刘大哥,一向少见。”
    那刘福通乜斜着眼睛看着他,仰头说道:“怎的是你?傅沐槐人呢?”来升说道:“老爷不在家,往街上去了。”
    刘福通喝道:“往街上去了,好生快活!若不是我并这一干伙计没日没夜的在铺子里干活,尽心尽力的打理买卖,他能有今日这等富贵?!如今他落得受用,家大业大了,宅子有了,园子盖了,铺子也挣下了好几间,倒想把我一脚踢开?!没这般便宜!想我来傅家也一二十个年头了,一年到头闲钱落不到手里一个,只是把心操碎,得了哪些好处?!就要把我们撵了!今儿他不给我们个说道,这事儿便没完了!”他话音一落,那跟他前来之人便齐声应和。
    来升素知此人的脾气,若是硬来反而坏事,当下便依着傅月明的吩咐,上前陪笑道:“刘大哥,你也是傅家用过的老人,打了一二十年的交到,这交情自然是不一般的。有什么话不能好好说,何必如此大动干戈?弄成这个样子,岂不难看?如今家中老爷不在,只太太姑娘在家,吓坏了女眷,得老爷回来,能商量的话也商量不成了。“
    刘福通狞笑道:“我倒是有话要商量,可却寻不着你!你算个什么东西,且把傅沐槐叫来!”
    来升连连陪笑,又说道:“已打发人寻老爷去了,太太请各位先到堂里坐坐,且歇歇脚。前头的事,太太也很是不平,只是她一个妇道人家,在老爷跟前不好说话的。今听你们来,也说此事须得再议上一议论。请诸位先到堂上,慢慢儿的等老爷来。只顾这样杵在门上,也不是个事。”
    刘福通见他说话恭敬客气,又是老相识,那盛气便已先消了三分。适才又嚷闹了一回,口干舌焦,腿脚也有些酸了,当下便点头道:“太太倒是通情达理的。也罢,我们也不好叫女人作难,先进去再说。”言毕,就率了一帮人进了傅家大门。
    那来升见他们陷进圈里,面上也不动声色,只叫小厮将围观的众人劝散了,自家也走回门里。
    ☆、第一百三十七章 暗度陈仓
    那起人走到傅家大堂上,也不待人让,各自寻了椅子,四仰八叉的坐了。因人多,堂上座位不够,余下的人就在地下随意寻处坐了。登时,傅家大堂上横七竖八的坐了一屋子的人,这些人又都吆三喝四起来,七嘴八舌,吵吵嚷嚷,又一齐吆喝着叫人出来问话。
    来升冷眼旁观了一阵,见闹得不成话,便向刘福通道:“你们只顾嚷乱,也济不得事,白费力气罢了,还是慢慢地等老爷回来是正理。”那刘福通将手一摊,说道:“奈何,我已被傅家辞了,再不是什么掌柜。这起伙计也不听我的管束,只是因傅家行事失了良心,来问话的。我也不是主脑,也管不得他们。”
    来升笑道:“刘大哥说哪里话,这些人在你手底下听用了这些年,总要看着几分面子的。”说着,忙吩咐小厮进去报信。
    里头是早已预备下了,听见消息,立时便送了几大碗杂合的肉菜,提了一坛酒上来,叫来升招呼着大伙吃酒。
    那起人眼里见了酒肉,一拥而上,如风卷残云一般。来升与刘福通满了酒,说道:“老哥也是在傅家任职多年了,何必如此不顾情面?老爷那人你也是晓得的,两句软话说进去,那是必然听的,又何至于弄到这般地步?”刘福通将酒碗一饮而尽,说道:“老弟,你不知,这傅沐槐用了我一场,西街东街上的两处铺子,都是我与他张罗起来的。他是浊蠢的人,木讷无用,若不是我,哪里有他今日?临了,竟然想将我一脚踹开。你说这口气如何咽得下去!”那来升只要稳着他,便依着他的话说道:“老哥,说起这事,我心里也很觉不平。算起来,也这么多年了,如何这等无情无义!今日能撵了你们,待明日是不是就轮到我们头上了?”来升在他肩上一拍,说道:“老弟,你也留着神!这等狠心的东家,你不伺候也罢了。”
    来升只同他言语周旋,又不住劝众人喝酒吃肉。不多时,这起人便已吃的醉醺醺的。正当此时,外头忽然闯进来四五个青衣人。领头的一见着情形,也不细问,只吆喝着:“将这起人都捆了!”
    众人见状,都慌道:“这傅家把咱们耍了,拿酒肉哄我们在这里,悄悄地就报了官了。”说着,就一声声要把里头的人采出来。
    那班头喝道:“我把你们这起刁泼无赖!在人家门上这般生事,提刑司衙门里的新夹棍正等着你们哩!”说着,更不打话,叫那起节级将人拿绳子一个个捆了,连同刘福通一起,穿做一串儿,押往提刑院。
    里头,傅月明在软壁后头听见动静,走回上房,向着陈杏娘笑道:“好了,这些光棍都被拿去了。只等提刑院的老爷发落,我看往后还有谁敢上咱们家门上闹!”陈杏娘却颇有些疑虑,说道:“老爷不知这些事,咱们就自作主张的拿了他的帖子去告官。待他回来,不惹的他怪?”傅月明说道:“父亲不在家,让这起人钻了空子,上门欺负咱们母子两个。咱们能怎么样?不告官,莫不就听凭他们这般在外头糟践咱们家的名声?母亲既有顾虑,待父亲回来,我去回话便了。”
    其时,那傅沐槐正在街上的新铺子里盘查账目,看修缮情形。忽然见家中小厮来寻,三言两语说明了事由。傅沐槐大吃一惊,向隔壁人家借了一头骡子,骑了急急往家赶。
    走到家门首上,却见门前清清静静,更无一人。他心内疑惑,走回家中,要招管家来升一问缘由。小厮天福上来回说,来升已往提刑院去了。傅沐槐一听,更觉诧异,想了想便先进了上房。
    进得房内,却见陈杏娘在炕上歪着,傅月明坐在一旁。
    傅沐槐便问道:“这是怎么个缘故,我才走开不到半日,就生出事来了。”陈杏娘才待开口,傅月明便抢着道:“父亲不在家,就叫这些市井泼皮,上门来欺凌我们母子两个。母亲同我在屋里听见动静,吓得跟什么似的。又听见这些人要打进门来,无法之下,只得叫家人拿了父亲的帖子,到提刑院去告状。幸喜提刑院的老爷肯做主,将这些人拿了去。不然,若是竟让他们闯进里头,大闹起来,可怎么好呢?”
    傅沐槐说道:“咱们家虽不是什么深宅大户,到底也有一两层的门户,又有这些家人看守,怎能够如此?”傅月明说道:“父亲这会子倒是说得好,可是不知当时那情形,这伙人在门上嚷闹的那个厉害。母亲同我哪里见过这样的场面,险不唬死!何况,就是他们闯不进了,莫不就听凭他们在门首上当着邻里街坊的面,败坏咱们家的名声?”
    傅沐槐顿了顿,说道:“这话却也有理,然而你这孩子也未免忒大胆了。如今你也是有婆家的人了,这样出去抛头露面,不怕人说闲话?”却原来,他适才话没听明白,只道是她亲身走到外头去铺排布置。傅月明才待笑说不是,外头廊下便有人进来报信称来升回来了。
    三人闻讯,皆感诧异,都说道:“怎么这样快就回来了!”便将来升传到里头问话。
    那来升进来,与老爷太太并姑娘见礼过,就立在地下。
    傅沐槐先问道:“你去提刑院,提刑老爷怎么说?”来升道:“司徒提刑将那起人都收了监,叫我回来告与老爷一声,只说对不住,他治下竟出了这等事情。叫老爷不必担忧,他必定秉公处理的。因小的回说老爷生意忙碌,不在家中。司徒提刑便说不妨事,他到明晨在审理这起人,还请老爷明日一早过去。”
    傅沐槐闻言,心中颇觉纳罕,当即说道:“往日里我虽也同这司徒提刑略有些往来,然而也不过是泛泛罢了。怎么如今他竟这等客气起来?”傅月明在旁微笑道:“只怕是今非昔比了。”
    傅沐槐不解其意,却也不甚追究,又吩咐了几句话,打发了来升下去。
    那来升才走至大门上,又被屋里的丫头喊了回去,说老爷另有话交代,他只得又转回去。只听傅沐槐说道:“我心里想着,这一向也多累及司徒提刑,不如送些礼物过去酬谢一二。我记得我下南洋置货时带回的几件土产,现还在库里收着,等闲买不来的。你去拿钥匙开了门,就把那几样东西包了罢。”
    来升才待应下,傅月明却抢在里头说道:“父亲先不忙叫管家打点礼物,我有话要说。”傅沐槐只得住了,问道:“你又有什么鬼主意了?”傅月明笑道:“也不是鬼主意,只是几句话。”因说道:“父亲断断不要送东西过去。”傅沐槐奇道:“这却为何?你往日里也总说人际交情何等紧要,怎么倒拦起我来?”傅月明说道:“父亲要结交呢,那是没什么不好的,只是时候不对罢了。父亲才也说过,咱们家同司徒提刑是没大深交的。父亲的礼早不送晚不送,偏今儿司徒提刑在咱们家拿了人去送,岂落人话柄?敢说,都是咱们家拿钱摆布了这起伙计。他们正要往咱们身上泼脏水,父亲不说避着,倒迎上去么?”
    傅沐槐听了这话,也笑道:“你说得有理,我却糊涂了,竟没想到这一节。”话毕,便挥手叫来升下去了。
    打发了来升,陈杏娘方才出声道:“今晨你一早出了门,这伙人就上门大闹。你又不在家,我正不知怎样才好。幸而有月儿拿主意,不然事情还不知要弄到什么田地!得你回来,事情竟也了了。”
    傅沐槐听说,便向傅月明笑道:“你倒是聪明得紧,知道暗度陈仓呢。”傅月明一笑,又问道:“父亲今儿可是去那新铺子里了?修缮的怎样了,可能开张了?”傅沐槐皱眉道:“修缮已大致完工了,只余牌匾没得,这也罢了。只是伙计并掌柜不好寻。经了前头那场的事,我也不敢轻易用人了。”
    傅月明听说,当即笑道:“我与父亲荐一人如何?”傅沐槐奇道:“你素来只在家中闲着,哪里认识什么人了?”傅月明笑道:“也不是外人,就是咱们家的家下人罢了。”因说道:“就是咱们家里如今管往乡下买办柴米的家人长更,我看着倒好,为人忠厚,又很有几分力气,在铺子里做个伙计该当充的过的。”
    傅沐槐听她提及此人,心里想了一阵,点头道:“这人不甚伶俐,倒是老实,如你所说,确有一把力气,让他到铺里当活计倒罢了。只是这掌柜的人选,可要仔细挑了。掌柜手里管着账本货物,前头柜上出些什么乱子,也要出面打发,等闲人可充不过。”
    傅月明向前迈了一步,向着傅沐槐笑道:“女儿毛遂自荐,不知爹爹肯否?”
    ☆、第一百三十八章 离心
    傅沐槐夫妇二人闻言,登时齐声说道:“这如何使得!你一个没出嫁的姑娘,怎么好在外头的店铺里抛头露面的?!”
    陈杏娘又说道:“咱们家不是那等破落户,叫女儿当街干勾当、讨生活。你又是个行将出阁的姑娘,这时候让人家弄出什么闲话来满城传遍了,将来还怎么嫁人?待熠晖回来,我们两口子怎么跟人家交代!”
    傅月明将嘴一瘪,向傅沐槐撒娇道:“父亲之前答应过女儿的,怎么如今又变卦了呢?父亲每常教导女儿,说咱们生意人家,最重的就是一个信字。父亲自家都先说话不算起来,往后还要怎么说人?”傅沐槐说道:“话不是这样讲,前头你只说到铺子里去,并没说要上柜上做什么掌柜,我故此答应你。你就是要学着看账本,那也没什么不可以。但你要往前头柜上站,去迎来送往,抛头露面,那可决计不成!”
    傅月明笑道:“原是这样,我说父亲也是多虑。我并没说要到柜上去,日前我便同父亲商议过的。只在后面收拾一间屋子,挂上帐子,我在里头看账,有事令丫头传话便了。我并不到前头去的。”
    傅沐槐想了一回,终究觉得不妥,说道:“铺子里还有事,我先过去,回来再说罢。”言毕,同陈杏娘言语了一声,便又出门去了。
    剩傅月明在屋里坐着生闷气,陈杏娘在旁瞧出来,说道:“老爷也是为了你好,你也不必生气。那主意未免荒唐了些。”
    傅月明不说话,坐了一阵,回房去了。
    走回楼内,她便径自进了内室,在床上躺了。小玉上来问话,她也不答。
    这般过了半日,她忽然坐起来,说道:“今儿老爷不在家,去把抱书喊来,说我有话要吩咐。”小玉不明其意,但看姑娘面色不快,便忙忙的走去喊人。
    片刻功夫,抱书到了,问姑娘有何吩咐。
    傅月明说道:“我有件事,要你出去送个信。”说着,心里因想道:就这样平白上林家的门,里头未必肯见,还是寻个由头的好。便叫小玉将日前造下的香料包了些,又拿了自己亲手绣的一个荷包,写了几个字,包在一处交予抱书,说道:“给林府送去,若是门上人问起,就说是我给林姑娘送些东西。”抱书应声去了,她便又蒙头睡下,一声不吭。
    小玉上来说道:“姑娘近来是怎么了,自打先生送了信来,就一直不欢喜。今儿一早出门时还好,回来就这个样子。好容易把唐家一家子打发的离门离户了,日子也清净顺遂了,姑娘该高兴才是。”傅月明浅浅一笑,说道:“便是不顺呢。”小玉不明所以,看她不肯说,也只好不问。
    正在此时,恰逢唐春娇打外头进来,见她睡在床上,便笑道:“这大青天白日的,姑娘怎么泛起懒来了?莫不是昨儿夜里没睡好?”小玉见她进来,便往外头去了。唐春娇也不着意,就在一张椅子上坐了。
    傅月明也不说话,半日方才言道:“心里有些不自在,故此躺躺。姑姑这是从哪儿回来?”唐春娇说道:“才去看了看爱玉,她倒是越发寡言少语起来了。原说不过是个脱身的法子,现下竟真的入魔了一般,吃斋念经、早晚功课是一件都不落的。比那正经出家的弟子,还要虔诚些呢。”说着,因看傅月明不理睬,又想起早起小玉那场设计糟践,便笑道:“姑娘这里真是与众不同,就是使唤的人,也都伶俐得紧。我从江南一路到这里,再不曾见过这样的人物的。”就把早起屋里收拾衣裳的事,添油加醋的说了。
    傅月明耳里听着这些话,心里十分不耐烦,就说道:“丫头既有不好,姑姑直着教训便了,何必拐弯抹角的再跟我说?论起来,姑姑也是好人家出身,就到了这里,老爷太太同着我,也并没一人拿姑姑当个下人看待,吃穿用度皆不曾有所亏待。姑姑自己也要尊重些,自己立得起来,这些下人自然也不敢有玷。若是自家先倒了架子,也怨不得旁人说嘴了。”她心中不快,话便讲重了。一席话,将唐春娇说的面红耳赤,讷讷无言。
    半日,唐春娇又问道:“那间铺子,现下如何了?拖得时日也久了,总要开张了罢?”傅月明说道:“今日听父亲说起,修缮已大致完工。只待寻到了伙计,添上货物,选个日子就开张。”唐春娇笑道:“既这样说,姑娘前头答应我的事,总要兑现了罢?”傅月明知她说的是那三成分子,便说道:“那是自然,总没有亏了你的道理。”唐春娇说道:“不是我小人,只是自古白纸黑字以为凭据。姑娘空口白话,我还是不大放心。不如姑娘立个字据与我,日后也好有个凭证。”
    傅月明听了这话,心头有气,又暗忖道:这字据我却不能与她立的。若是有朝一日翻腾出来,父亲面前不好交代。前头唐家的事,原本做的神鬼不知,现下倒平白弄个把柄出来么?便找了几句话说道:“这字据要立呢,原也没什么不可。只是我同你说,那铺子并非咱们一家的产业,是和那林府一道合开起来的,算起来竟是人家出的大头,货也是人家的,咱们家说的也不能全算数,凡事总还要和人家商量。再则,这铺子将来开起来,也是父亲打理。我便立字据与姑姑,也没大用处,只是平白生事。那铺子我做不了主,只是有些私货要在里头出了,待将来盈利,每月抽三成出来与姑姑便了。”
    唐春娇听了这话,便不言语。又问陈昭仁亲事一事,傅月明便说近来不得闲,没往那边去,待去时再问问。唐春娇闻说,冷笑了一声,起身便去了。
    傅月明正在闷中,也不在意,翻了个身,不多时竟睡了过去。
    一日无事,到了傍晚时候,抱书又进来回话,说东西送了过去,林姑娘只说知道了。傅月明听了,就打发了他出去。
    傅沐槐在铺里忙了一整日,至晚刚才归家。回至上房,与陈杏娘说起,同林家商议妥当,新铺子便起名叫做“霓裳轩”,请岳父陈举人写了三个大字,送到木材铺里叫打匾额去了。又说道:“听林家人说,这名儿竟是林家小姐起的。又说他们家老太太的话,铺子开起来便叫林小姐管,挣的便算家里与她的零花钱,赔了叫家中拿出来就是了。我听着,只觉着纳罕,这林家竟开铺子给孩子玩,当真说不得。”
    陈杏娘说道:“高门大户,哪里是咱们能比得上的。”又念起白日里傅月明央求之事,虽则她心中也觉不好,但却因疼爱女儿,不肯叫她受了委屈,便说道:“既然林家都叫他们家小姐来管铺子,不如你就依了月儿罢,我看她今儿一整日都不高兴呢。这事儿人家既行得,为何咱们就行不得?月儿只在后头屋子里待着,等闲又不出来。就是路上,也是轿子接送,撞不到什么人。”
    傅沐槐不准,说道:“林家就是把铺子叫他们家小姐管,那林小姐也不会走到铺子里来。月儿眼看就要嫁人的,怎好这时候节外生枝。”陈杏娘见他不答应,也就罢了。眼看时候不早,叫丫头放了桌子,摆饭上来,打发人去请傅月明。去人回来说傅月明身上不快,便不吃了。陈杏娘只道她怄气,也不以为意,叫宝珠拨了些饭菜,拿食盒子盛了送去那边就罢了。
    隔日起来,因有昨日的事,傅沐槐一早起来就穿了衣裳,戴了帽子,正要往提刑院去。门上人便进来报说,刘掌柜的娘子来了。
    却原来那起泼皮,自打被提刑院拿了去,便送交堂上审理。上得公堂,众人才待言说与傅家恩怨,司徒提刑却先问了来升言语,来升便告说这起人如何上门讹诈等事。司徒提刑便不由分说,将这起人一人打了一顿板子。这些人虽是伙计出身,却打从娘胎出来便没吃过这样的苦头,登时堂上呻|吟满地,哀嚎震天。又因傅家家主其时不在,司徒提刑家中又有些小事,不欲为此耽搁,便将这起人先投进了牢中,待翌日再审。
    这些人进了牢房,相互指摘,又都埋怨刘福通。那刘福通平日里养尊处优,一身的细皮嫩肉,今日挨了这一顿杖刑,哪里忍得过,正在龇牙咧嘴的叫疼,见众人都来抱怨,心里有气,便说道:“你们大伙也不用都来怨我。当初叫你们来时,你们有谁辞过一声?皆是言语一句就来的。还有那张四,我本没去喊你,是你听见了风声自家找来的。那时候在傅家堂上喝酒吃肉时,怎么不见你们抱怨。如今挨了罚,就说起这话来了!”众人听了都无话可说,那张四却道:“刘掌柜,你也不要说这话。俺们伙计也没这些心眼,那时候你同唐睿那厮一起耍什么勾当,俺们可都是蒙在鼓里,一毫不知。后来弄出事来,倒叫东家将俺们一起撵了。你们赚了钱,也不曾给过俺们一文,倒带累的俺们丢了饭碗。今日又吃这场官司,你总得有个交代。”
    众人听闻,皆齐声道是,又去催逼刘福通。
    刘福通让他们迫的不过,只好说道:“谁知傅家的女人这等可恶,竟安下计谋叫咱们钻了圈套。如今也是没法子的事,只好捎信出去,叫家里人拿钱说情便了。”众人都道:“俺们都是穷伙计,还有老娘老婆等着养活,家里哪有闲钱?
    既是你刘掌柜带着俺们行了这场事,说不得只好你刘掌柜来收场了。”
    刘福通无法可施,只好拿了随身带的几文钱,请狱卒帮忙捎口信回家,让家人取了银子寻人情。
    ☆、第一百三十九章 传话
    这刘福通早年不幸,父母皆已亡故,家中亦兄弟,只娘子王氏带着两个孩儿,一家四口度日。
    这王氏在家听到消息,登时如抽了主心骨一般,又同没头的蚂蚁,只在家里焦的团团转。正在没主意的时候,偏生那起伙计的家人,收到消息,都来她家门上吵闹。这妇人本就是个没脚蟹,叫众人乱哄哄的一阵嚷闹,直觉天塌地陷,坐在堂屋地下,披头散发的哭叫起来。
    屋外围了一群的人,都看热闹。中有几个老成持重的,见闹得不像话,便劝道:“刘嫂子,你也不用急。这事儿既是为闹了傅员外的府邸而起,不如你上门去央求一二。你们家汉子曾与傅家做了这些年的掌柜,总还有几分情面在。那傅员外又是个慈善之人,看你母子可怜,未必肯同你们认真。那官家拿人,也要个源头。若是他们家肯不告,那万事就好说了。”
    这王氏听了这话,着实为难,当即说道:“我一个妇道人家,难出门卖头卖脚的。何况还丢着两个孩儿在家无人看管,奈何?”那人说道:“如今什么时候了,你还顾忌这些。丢些脸面也总好过将你家汉子送问了的强。你若怕孩子无人看管,这邻里街坊的嫂子大娘们,谁人不能代看一二?”
    王氏本就没什么主见,听了这话,只觉在理就存在了心里,起来挽了挽头发,谢了那发话之人。那人又替她将前来嚷闹的众人劝散,才对她说道:“刘嫂子,赶早不赶晚,你还是买上些礼,到傅家去瞧瞧罢。”说毕,便自回家去了。
    王氏得了这个主意,先到间壁卖蒸酥的何家请了何家娘子来家照看孩子。她自己则在街上胡乱买了一坛酒,一只蹄髈,就提了往傅家去。走到门口,又不敢径直上门去问。在门口窥伺了半日,叫门槛上看守的小厮看见。因知她是刘福通的娘子,只道她是来闹事的,也不理睬。
    她等了半日,就见傅沐槐自里头出来。这大街上,她更不敢上去阻拦。少顷,小厮牵了一匹骡子过来,傅沐槐骑上便去了。
    没奈何,她只好暂且返家。
    过得一宿,隔日起来,听闻提刑院里就要提审。她不敢再耽搁,又将两个孩子托付给隔壁何家,照旧提了那坛酒并蹄髈,逶迤往傅家而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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