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妤听得心里极舒服,拉了她手坐下来:“你能想通,本宫也就放心了。咱们关系这么好,你的女儿,不就是本宫的女儿么,本宫定会好好养育着,待本宫有了身子,便再寻个由头,将定宜还你。”
    徐康妃脸皮不易察觉一抽,心头呸了一声,再好的关系,儿女还能送你不成?等你有了身子,万一一辈子没有呢?却勉强笑开:“好,好,哦对,这个时辰,定宜应该已经睡下了吧?”
    蒋妤见她四处张望,知道她惦记着女儿,突然分开,肯定还是有些不舍,既然她都委屈求全,将女儿拿来奉承自己,便也当一回好人,道:“嗯,定宜这孩子,可乖巧了,跟本宫也投缘,本宫十分喜欢,与她说了一晚上的话,刚被乳娘抱去房间里了,康妃要是想看,就进去瞧瞧吧。”
    徐康妃忙起身,感激不尽:“多谢惠妃,那妾身瞧瞧公主再走。”说罢,走到蒋妤的寝室门口,一掀帘子。
    蒋妤的床榻不远处,搁着一张梨木弯脚小童床,定宜公主眼睫上还挂着泪珠儿,本就择床认生,睡得不稳,一听见脚步声,见娘来了,更是哼哼唧唧,非要爬起来:“母妃,我要回你殿里去,我不想跟惠妃住。”
    徐康妃心如刀割,蹲下来捂住公主嘴巴,把她劝下来,贴她耳边,半是哄骗半是吓唬:“定宜,从今天开始,只要惠妃在你旁边,你就哭,哭得越大声越好,惠妃被吵烦了,指不定能将你还给母妃,但这事只有你跟母妃知道,不能跟人说,听见没,不然就再也回不来了。”
    定宜公主这才不闹着要走了,缩进被子里点点头,又乖乖闭上眼。
    徐康妃摸了摸女儿的脸蛋,站起来,望向门口照料女儿的同光宫乳娘:“公主习惯盖原先的毛绒毯子,本宫来的时候顺便带来了,在本宫婢女手上拿着,你拿进来吧,以后就盖那一床。”
    “是。”乳娘匆匆出去。
    徐康妃趁室内没人,走到寝室门口角落,地上有个各宫各殿都配备的驱虫蚁的四脚小香鼎。
    皇宫的殿室太大,室内木头多,这种小香鼎纯粹是为了防止白蚁所用,一般搁在房间旮旯地儿,放一点硫磺粉,不去管,自己能够燃个十天半个月,极不起眼,不像那些放在房间中央、引人注意的熏香香炉。
    她抽出驱虫小香鼎下面的小屉,里面是研磨细腻的硫磺粉,又从袖口里掏了一包东西出来,将里面的粉末掺了进去。
    等乳娘脚步渐近,徐康妃又赶紧掏出个亮闪闪的东西,是一柄金光闪闪的珠钗,全金打造,钗头一只展翅凤凰,栩栩如生,看起来价值连城,绝不是普通人能够佩戴的。
    徐康妃四周扫了一圈,找了个床头角落,将那凤头金钗塞了进去,这才掀帘出去。
    ——
    几日之后,后宫传了风声,惠妃每日神思不安,一沾着枕头便做些乱七八糟的梦,第二天精神不振,恍恍惚惚,没多久便憔悴了不少,请太医去看过一次,身子倒没什么异常。
    蒋妤又怕饮食或者起居方面被人动了手脚,查过每日的饭菜和接触的膏脂,还是没什么,其实心底也明白,只怕是因为定宜公主的缘故。
    这公主从第一天来同光宫就没笑过,自己不在时还好,每次一见着自己时,哭声堪比嚎丧。
    想来想去,不是那定宜公主吵得她精神衰弱,还能有什么原因?
    蒋妤更加嫌弃,可也没办法,只得继续强忍着。
    这日,蒋妤仍是睡不安神,翻来覆去发了大半夜的梦,早上刚拖着沉重身子起来,只听室内正在打扫的婢女一声惊叫。
    蒋妤本来就飘乎乎的,被一吓,差点儿三魂六魄不见了,一巴掌打过去:“那妮子一天到晚哭哭闹闹,你们这群狗奴才也染上毛病了么,没事儿叫个什么!”
    那婢女捧着一柄钗给主子看:“奴婢在床头打扫时看见这个,本来以为是娘娘的饰物,再仔细一看,却不是的,好像是——”
    “是谁的?”蒋妤蹙眉伸手接过来,看清楚之后,脸色一变。
    凤头金钗,这是——
    是姑妈蒋后的。
    昔日她常进出凤藻宫,怎会不熟悉姑妈妆台上的饰物,这金钗是姑妈最心爱的头饰之一,曾经戴得很频繁。
    “怎么会——”这死人的东西怎么跑自己这儿来了?蒋妤本就精神不振,被这金钗炸出一身冷汗,汗毛直竖。
    贴身婢子进来了,得知情况,也是一惊,浑身有些发毛,却只能安慰:“娘娘莫惊,往日娘娘经常去凤藻宫,为蒋后梳头绾发也不在少数,看是不是哪次无意夹在衣袖里挟带了出来,不慎落在宫殿里,自己都不知道。”
    这理由也太牵强了,莫说没去凤藻宫都一年了,更已经迁过一次宫殿,从东宫搬到了后宫的同光宫,大半服饰都早换了,怎么会留到今时今日才从衣裳里掉出来?!
    蒋妤被蒋皇后的这柄爱物弄得心神越发不宁,早膳吃了两口就推开了,正这时,徐康妃过来请安。
    徐康妃见她容颜萎靡,眼窝子都凹下去了,站着都双脚轻颤,关切道:“明儿就是孝惠圣庄烈皇太后的忌日了,皇上极重视这事儿,惠妃可得打起精神,赶紧好起来。”
    “你当本宫不想么,可最近也不知道是不是协理后宫太操劳,总觉得身子倦乏,精神不定,睡得浅,好容易睡着就做梦。”蒋妤也不好说是被康妃那宝贝闺女闹的,叹口气。
    徐康妃左右一望,打发了房间内的所有宫人,凑近几寸,压低声音:“惠妃身子一向扎实,打从进了东宫,这么多年,便是连风寒风热都没得过,如今突然之间来这一出,惠妃也不觉得有些诡异?”
    蒋妤本来这段日子就精神不稳当,见她神神叨叨的样子,心里一紧:“你这话什么意思?”
    徐康妃脸色看起来极严肃,室内一静下来,语气也有几分让人毛骨悚然:“惠妃不觉得像是,——鬼缠身么?”又望了一望四周,似是同光宫内真有什么不干净的东西。
    “你乱说个什么!本宫为人不做亏心事儿,能有什么鬼缠身!”蒋妤一个激灵,喝叱一声。
    徐康妃却脸色有几分意味深长:“再过几日,可是蒋后的死忌了,您刚巧这个时候……您说,会不会跟蒋后有关系?”不做亏心事?这么快就忘记自己拉亲姑姑下马,害了亲姑姑的事?
    这一番话,将蒋妤一早的惴惴不安说了出来,想起那凤头金钗,脸一白,难道还真是的么,难道姑妈真在忌日回来了,那凤头金钗便是姑妈来过的痕迹?
    登时,她遍体生凉。
    姑妈下场凄惨,与自己脱不了关系,更可以说是自己的反戈一手促成,凭姑妈那心眼阴窄,容不得别人忤逆的性子,若真是回来,必定要化为厉鬼报仇,难道真是被那姑妈缠上了?这般一想,蒋妤浑身鸡皮疙瘩都竖了起来。
    她平定尽力心绪:“本宫不信这些东西!便是有鬼,本宫也不怕!本宫是堂堂后宫妃嫔,身边龙气鼎盛,什么鬼胆敢接近本宫?”虽是这样说,语气已在颤着。
    “惠妃可记得那些历朝历代的后妃,不少遭鬼魂索命的,就拿那有名的李唐皇朝女皇的外甥、杨贵妃的原婆婆武妃,为了儿子当储君,害死太子和两名皇子,结果快要登上后位之前,被三名皇子冤魂纠缠,每晚不通殿掌灯,床边不叫十几名宫人守着,连觉都不敢睡……那武妃也是后宫厉害的妃嫔,本来何等意气风发,深受皇宠啊,最后还不是生生被吓得憔悴致死。妾身也不是吓唬您,只是您这情况,跟那武妃差不多,妾身不得不提醒一声,可别掉以轻心,您想想,当年蒋皇后害死了袁妃,若不是怕她鬼魂回来报复,又怎会用那种风水阵压制着她?”徐康妃声音轻颤。
    蒋妤被徐康妃说乱了心智,手一滑,撞到冷硬的红木桌案上也不知道疼,一张脸惨白无血色,再没刚才的强硬,将康妃手腕一捉:“那怎么办,你说,请个道士进宫驱驱鬼好不好?”
    徐康妃叹口气:“要妾身说,得找到源头,对症下药才能治本,若真是那蒋后怨气不解,驱了这一回,只怕还有下一次,您心里也总是有个疙瘩。”
    “笑话,本宫那姑妈都死了,怎么找源头?难道叫本宫跑到阴间磕头认错,求她饶了本宫,别缠着本宫?!”蒋妤身子如筛糠。
    “不去阴间磕头,您可以在阳间亲自道个歉,表达一下诚心啊!”徐康妃道,“马上便是蒋后的死忌,您看皇上只顾着袁妃做忌,管都不管蒋后,蒋后怎么可能怨气不大?!要妾身说,这种事宜早不宜迟,您今儿便去凤藻宫多烧点儿冥纸,多磕几个头,说一些好听话,指不定您就没事儿了,妾身往日在娘家时,家中弟妹高烧不退,爹娘给祖宗烧点纸钱,还真就好了,宁可信其有啊。”
    蒋妤一怔,喃道:“皇上恨姑妈恨得要死,现在又是袁妃的忌日,故意抬高袁妃,打压姑妈,我违逆皇上的意思,去给姑妈烧钱磕头做祭,皇上不得杀了我。”
    “惠妃糊涂了,自然是得私下去做啊,”徐康妃出谋献计,“大白天肯定不行的,最好晚上一个人偷偷去,可千万得避人耳目,别被人看见。”
    蒋妤心思活泛,却斥一声:“这怎么行,宫里私祭亡人本就不合规矩,更何况还是皇上的眼中刺,康妃别出那些馊主意,被皇上准得责骂本宫。本宫就算被鬼魂缠死,也不会做这种事。”
    “是是是,妾身再不多提了。”徐康妃忙道。
    说了几句,蒋妤显得困乏不已,徐康妃察言观色,也不多逗留,叫她好好休息,先走了。
    康妃的人虽离开了,可话却余音缭绕,蒋妤越想越觉这屋子阴气逼人,再想想康妃提起的前朝那些事,倒也不是无稽之谈,更觉脚趾头冷到心坎儿,蓦然喊了一声。
    心腹婢女匆匆过来:“娘娘有什么事。”
    “备冥钱香烛,”蒋妤牙关轻碰,“休要让人发现!本宫入夜单独出去一下。”
    “娘娘去哪里?奴婢不跟着您么?”
    “不用,你只休得对外说一句就行了。”这事儿自是越少人知道越好,蒋妤斩钉截铁。
    ——
    入夜的宫闱,坠入安静。
    明日就是祭祀孝惠圣庄烈皇太后袁氏的日子,今夜更加肃穆,除了巡逻侍卫的步伐声,各宫殿都悄然一片。
    凤藻宫侧门。一袭抖抖索索的苗条身影抱了一捆冥钱蜡烛,偷滑进门。
    偌大的凤藻宫,除了正门还留了个老眼昏花的看门太监,里面没一个人,庭院内杂草乱长,死气沉沉,皇上即位后从未好生修缮打理过。
    蒋妤犟着胆子进了殿内,在宫院角落寻了个让外人见不到火光的地方,烧起纸钱,一边烧一边合手抖索道:“姑妈,若不是您只会利用我,还不让我生孩子,我哪能一气之下做出那种事呢?我胆小,您可千万别再找我了……我知道,自从皇上登基后,一直没有好生敬奉您,连忌日都故意不给您操办,可您看,我今儿都亲自来了,这就给您多烧些纸钱,让您黄泉路上也富贵,您没事的话就早点投个好人家,享福去吧,何必缠着我呢?看在我知错能改,对您还算有孝心的份儿上,您就饶了我这一次吧……”说着,又从怀里掏出蒋皇后那柄遗物,匆匆一弯腰,放在殿门里:“这凤头金钗还给您,姑妈,再别找我了!”
    说完,蒋妤起了身,今儿任务完成,总算放下一笔心事,正要赶快离开这死人宫殿,背后却冷风一窜。
    她一震,刹住步子,也不知道是不是多心,还有脚步声袭来,顿时吓得跪下来磕头:“姑妈,我都这样了,您还要怎样?您别现身了——”
    话音未落,却觉后颈一冰,似是有人掐捏住,蒋妤魂飞魄散,顾不得被人发现,刚要尖叫出声,掐捏的力道一重,顿神志一散,倒了下去。
    身后人见她没了意识,将她一把扛了起来,放回了那团渐渐熄灭的纸钱香烛旁边。
    这个穴位点下,只怕明天日上三竿还醒不来。
    男子望了盘睡在地上的女子一眼,迅速从侧门出了凤藻宫,离得远了,脚步才缓下来,仿佛什么事儿都没发生过。
    夜间巡守的侍卫见到他,不时打声招呼:“沈侍卫今夜也值勤啊。”
    沈肇脸上一如既往,没什么表情,只嗯一声,慢慢走着,待远离了宫卫,才疾步走到宫里一处供夜岗侍卫换岗和休息的僻静哨岗。
    哨岗旁边,初夏早等了多时,见到来人,知道已经办成,沈肇在宫里当差,今天换个夜班进宫巡逻,再去凤藻宫搞定那蒋妤,再轻而易举不过了。那便等着明天的好戏了。初夏迎上前去:“辛苦沈大人了,奴婢代主子先多谢沈大人。”
    她与自己,又何曾谈得上什么谢。沈肇只道:“天色不早,回去吧,免得被人看见。”
    “是。”初夏匆匆转身离开。
    ——
    第二天,宗庙前的空地,几个宫殿妃嫔天不亮便焚香沐浴,聚集到场,偏不见惠妃。
    眼看日头越升越高,年公公见皇上脸色越来越不好看,也有些不安,这个惠妃,怎么偏偏这种时候迟到了。
    正这时,去同光宫请惠妃的宫人快步回来了,神色慌张,小声禀道:“年公公,惠妃不在同光宫,问过她贴身婢子,说是一夜没回殿了。”
    “什么?!”年公公大吃一惊,“惠妃去哪里了?出去怎么也没人跟着?”
    那宫人似有难言之隐,贴了年公公耳边:“婢子说惠妃不让人跟着,一个人趁着夜色出去了,之前还叫她准备元宝蜡烛冥纸……”
    这分明是去祭拜亡人,而且还是偷偷摸摸,会去拜谁?再过几日,不就是那蒋皇后的死忌么?
    年公公明白过来,眉头一皱,吩咐:“去凤藻宫找人!”
    再一转颈,只见阶上皇上分明听得清楚,脸完全垮了下来,沉默不语。
    两刻之后,庭院大门传来纷沓脚步,众妃嫔循声望过去,这一望,全都一诧,窸窣起来。
    只见惠妃被几个宫人搀着过来,别说提前焚香沐浴了,此刻发髻松散,连正装都没穿,浑身不修边幅,一看就是慌里慌张赶过来的,对亡人*裸的不敬还不说,看起来还睡眼惺忪,走起路来两腿打晃,像是刚被人强行叫醒的!
    妃嫔和宫人们大气都不敢出,迟到就算了,竟还这副样子过来,今儿这祭祀,连皇上都是天不亮就起来,无比重视第一年光明正大地祭拜生母。
    可这惠妃……反其道而行之,竟践踏了皇上最重视的事。
    阶上人脸色黑得像快要狂风骤雨之前的天气,连年公公都看得心惊肉跳,只赶紧一喝叱:“惠妃,赶紧入列,祭祀时辰快到了!”
    却听阶上传来沉声:“在哪里找到惠妃的。”
    带蒋妤来的宫人见皇上的脸色,哪里敢瞒,只得战战兢兢:“……凤藻宫。”
    一声冷笑,男子声音更凉:“惠妃在凤藻宫做什么?”
    “惠妃似是烧了一夜的纸钱元宝,许是体力不支,昏倒在……昏倒在先皇后的殡宫之前。”宫人唯唯诺诺。
    众妃一阵喧哗,皇上与先皇后是个什么关系谁不知道,惠妃私下祭拜蒋皇后就算了,还为了蒋皇后侮慢了皇上的亲娘袁妃,误了时辰!
    蒋妤扑通跪下来,头脑还有些不清醒,却深知大祸临头:“……皇上恕罪,妾身,妾身……”脑子一片混乱,却也不知道从何说起,只知道自己中了圈套,却又无证无据,连到底是谁害自己,怎么害自己都整理不出来,而且,就算说了又有什么用,——自己确实是犯了皇上的心头怒。
    蒋妤身子一垮,瘫软下来。
    “惠妃私祭亡人,违反宫规,又在孝惠圣庄烈皇太后祭祀日失礼迟到,禁足于同光宫,无旨不得移步。”阶上男子神色浮上厌恶,不愿为她误了祭祀事,手一挥,叫人将蒋妤送了回去。
    ——
    一天之内,蒋妤犯了天怒而失势的消息传遍三宫六院。
    禁足罚俸,虽保留封号,却由后宫目前最大的惠妃降为嫔,堪堪与孝儿生母兰嫔平起平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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