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望心中寒冷:父皇怀疑陆家,是不是也在怀疑他?毕竟在此案中,他显得未免太过积极了一点。
    刘望出了一头冷汗,心中暗恼。他思及自己这几日的行为,确实太过急躁。他不得不急躁啊,他急于给徐时锦定罪,急于让那个姑娘死亡……他太了解那个姑娘的手段,只要给徐时锦走出牢狱的机会,她就可能翻盘。太子跟徐时锦做过爱人,做过合伙人,他一点都不想跟徐时锦做对手。
    那么,他恐怕是在父皇那里,露了破绽?
    刘望惶惶然,若有所思。他终于明白为什么这个圣旨,看起来这么古怪了;该罚的都罚了,却都罚的不重。因为陛下真正想罚的人,根本不在他惩罚的范围内。他没有拿陆家开刀,也没有斥责太子;但他没有提这两派,就已经用一道圣旨,提醒他们了。
    他的父皇在警告他:因为你是太子,朕现在还给你面子,有些事可以当做不知道;但是你不要过分,不要超出朕的容忍度。朕对你向来宽容,但不意味一直宽容。
    太子出了一脊背的冷汗。
    他深深望着沈宴,咬牙道,“沈大人,你是要违逆我们之前的合约,与孤对着来了?”他脑子转得飞快,一句比一句急,整个思路展开,让他目光亮的害怕,“你是要撕毁协议?为了小锦,为了沈昱?你不满孤对他们的所为,所以与孤之前的一切合作全都撤销?你这样做,不怕孤在父皇面前告你一状,将你拉下马吗?你们锦衣卫,可从来不许与朝中大臣有利益往来,与孤等身份的人有牵扯。只要孤在父皇面前……不,暂时而言,孤也有把柄落在你手中。小锦一事,你知道的恐怕比孤以为的要多。沈大人,孤还是对你太仁慈了!”
    沈宴其实也有话说,但他发现他什么都不用说,太子就把一切理由给他找好了。省的他浪费口舌,他干脆承认,“殿下说的是。”
    “……你!”刘望目眦欲裂,恨不得当场杀了他,被他的冷言冷语气得将近吐血,“你是拿整个锦衣卫在玩,孤希望你慎重一点!”
    沈宴淡然而悠远,“锦衣卫什么都没有做。”
    “……”太子离开北镇抚司的时候,脸色铁青,身子摇摇欲坠,显然被气得不轻。众锦衣卫看到殿下,干脆绕着走,不敢惊扰。
    徐时锦此案,牵扯很大。虽然圣旨下了,后续事情还需要处理。沈宴本来不用参与,但陛下一道圣旨,又把他叫进去去陪驾。沈大人和往日一样,很是忙碌。待他晚上回府后,发现府中灯火通明,刘泠却不在。
    “公主说有事,给大人留了一封信。”留守的灵犀将信交给沈大人。
    她同情地看沈大人一眼:自从那晚,公主回来,公主和沈大人已经很久没说过话了。两人说话,都是靠写信;而且,这两天,公主更是根本没回府,这信,还是两天前留的。
    沈宴撕开信,看了一下就合上信。实在是信太短,没什么需要看的。
    他面不改色,并不对此发表意见。进屋换了衣,出来时,发现侍女们还是该发呆的发呆,该忙碌的忙碌,让他一阵无语。他问,“晚上府上不开火?”
    灵璧疑惑地眨眨眼,忽然想起来她们已经用过晚膳,沈宴回来的太晚,根本还没用饭……沈宴太忙了,公主不在府上后,大家都忘了这件事,却把沈大人给忘了。竟然让沈大人饿肚子,在自家府邸,恐怕也很少见了。
    灵犀害臊得脸红,匆匆施了一礼,便去安排。
    沈宴无话可说,他的府邸,被刘泠改的,这么陌生。
    算了,不吃了。
    沈府原来的侍女端茶进来,见屋中冷冷清清,小声道,“大人,你知道吗,公主都走了两天了。婢子当日问时,公主也说不用给大人您留口信。”
    沈宴站在案前,正在整理宗卷。闻言,抬头,不含情绪地看了那侍女一眼。
    侍女继续抱不平,“公主已经嫁给大人您了,却从不依靠大人您。她……”
    “她为什么非要依靠我?”沈宴好奇问,看起来没有发怒的意思。
    侍女茫然眨了眨眼,“妻子不就应该依赖夫君吗?相爱的人,姑娘不就应该依靠爱人吗?公主她出门,都……”
    “她从不需要依靠我,她是独立的,不是从属于我的。她可以做任何她想做的事,我不会干预。”沈宴合上卷宗,看向侍女,眸子冷了下去,“而你,非议家主,我却必须干预了。”
    侍女的脸色一下子苍白,头上冒了冷汗。她发现因为沈宴很久不沾府,回来后和公主说笑,她们都快忘了,沈大人是很严苛的一个人。沈大人懒得管理府邸,定的规矩就特别重,恨不得所有人都变成哑巴傻子,不要影响到他……
    “饶命!”侍女只能求道。
    沈宴自然不会给她机会。
    而被侍女非议的刘泠,已在数里外,和沈昱在一起。当沈昱悲痛欲绝,什么也不要,带着徐时锦的尸体离开邺京,顺流而南下后,刘泠就和自己的侍卫一路跟了上去。
    沈昱自然知道她在后面,却也不理,随意她。
    天大地大,沈昱带着徐时锦的尸体,却不知道往哪里去。
    “去平州。”一晚,庙中篝火中,刘泠走上来,给了沈昱建议。
    平州离这里不到两里,刘泠之前没有跟沈昱对话,但她上来,便说了这么一句。
    沈昱漠着脸看她。
    刘泠垂下眼,去看被沈公子抱在怀中的姑娘。她开口,“小锦没有死。”
    “……!”沈昱冷淡的神情,瞬间生动,他一下子站起,声音沙哑,“你什么意思?”
    “沈公子,你那晚找我之前,我就和小锦见过面。”刘泠淡淡道,“小锦预料到了她的必死之路,我为她筹谋。沈大人跟我说,朝廷这边没办法,让我走别的路子。岳翎求见我,问我能不能帮她杀了陆铭山。”
    “你到底说的是什么?”沈昱沉眸,“可以让你假死的药吗?世上真的有这种药?”
    他诧异万分。因为他在锦衣卫任职这么多年,锦衣卫杀人如麻,碰到了多少必死之人。假死的药,也有碰过,但都只能停住几息呼吸而已。一个人死之前,起码要停三日,从没有药,可以熬过这三日。若世上真的有这种药,他身为锦衣卫指挥使,他不会不知道。
    刘泠笑了笑,望向庙外。
    岳翎来找过她,想杀死陆铭山。那时刘泠一心救徐时锦,哪有心情理会岳翎?但因缘际会,早年给她看过病的山间名医到了邺京,盘缠被偷,不得不上府向她求助。老大夫跟她说了一桩奇事,早些年,他在山中采药时,碰到一只猴子误食草药而死,心中叹息,给猴子做了个小墓。采药回来时,却发现那猴子又活了过来,只是气息奄奄。他大喜过望,把猴子带回家。只是三日后,猴子仍然死了。老大夫不死心,之后十余年,一直在寻找那种草药,研究世上是否有真正的假死药。
    刘泠听到他这样说,眼皮微跳:觉得这是一个机会。
    老大夫摇头,“世上哪里有什么假死药?那只猴子,最后不还是死了吗?老夫研究这么多年,死了多少山野禽兽,没有碰到一个真正活下来的。公主啊,恐怕老夫想错了,这世上,没有什么可以让你假死的药。”
    刘泠仍管他将药拿了下来。
    这恐怕是徐时锦的唯一机会了。
    七日停灵,起码要能骗过七天。
    刘泠一直想将药给徐时锦,但徐时锦身处牢狱,她身上的所有东西都会被搜查出来的,刘泠找不到机会。沈昱来问她徐时锦情况时,刘泠便意识到,如果沈昱肯以命相护,这是小锦的机会。
    那晚出门时,下了雪。沈宴进宫,去为沈家求护身符。刘泠说去天牢,实则出了邺京,按照之前与沈昱的约定,在提前安排好的地方,等待徐时锦。她以为她只要将药交到徐时锦手中,以为徐时锦逃出生天后,再被追杀,这药,可以是徐时锦最后的机会。
    但徐时锦拿到药,沉默一下,便返身回去。
    风雪中,徐时锦说,“阿泠,演戏要敬业。我不当面死在殿下面前,他不会放过沈昱,也不会放过我。”
    她说,“当我斩断和太子的一切时,才是重新开始的时候。”
    刘泠低声,“但是这种药,未必能让你真正活下去。”
    徐姑娘微笑,“阿泠,万事都需要冒险。就算是十面埋伏的人生,有一线机会,我也不会放弃。我要我活着,我也要他活着。只有我们都活着,那才有希望。”
    当她走向沈昱时,她站在了过去和未来的分界线上。当她走过了这条线,她才能真正走向沈昱。
    徐时锦低声,“我会活下去的。”
    刘泠将一切娓娓道来,告诉沈昱,徐时锦的筹划。告诉沈昱那天晚上,她站在城楼上,想象远方的好友,是怎样在终结现有一切。
    刘泠望着远方,想到她婚前几日,中秋佳节时,与徐时锦走上街头。
    街头熙熙攘攘,到处都是幸福欢乐的气氛。彩灯飘带,烟花灿烂,小孩子围着大人奔跑,和乐融融,美如梦幻。
    “难得和你在这样的地方闲逛,也别有风味。”刘泠和徐时锦并肩而行,她们容貌出色,漫步于大热闹的大街上,引得许多人旁看,“小锦,你还记得以前的节日吗?”
    徐时锦摇了摇头,她往四周看一眼,走上浮桥,笑一笑,“没有。我小时候便才思敏捷,把自己当成大人。我爹娘去世后,没有人亲近我,族长他们教育我我在徐家长大,只能靠自己。我便很少在节假日出来。后来入了宫,凡事小心翼翼,更加没机会啊了。我很少有这种机会,每次都在心力交瘁中度过。能在离京前,和阿泠你来一次,很是感怀。”
    她站在桥上,看桥下船只和花灯,笑容恬静而美。在夜风中,在明火中,她的笑容显得模糊。
    “你从来没跟我说过这些。再深的心,也不应该每日藏着。”刘泠低头,看一群小孩子提着灯笼,从她们身旁笑着经过。他们蹲在桥下点一种奇怪的炮竹,竹节一烧,噼里啪啦地就往天上飞去。
    徐时锦目中有些迷茫,“你说的对。这些年,虽然时常有人夸我,很多人看上去都喜欢我,但事实上,他们都把我当怪物吧。觉得我一个姑娘,总和男人一起玩权谋,不哭不恼,总在笑,看着就不正常。他们说我虚伪,说我蛇蝎心肠,说我谋害忠臣。其实,每个人有不同的性格,我自来就这样,也没觉得这样有什么不好。无论是开心、愤怒、嫉妒,还是羡慕,我往往觉得没什么。能够笑着面对,能够解决问题,情绪外露,又有什么好处呢?”
    “有人真心喜欢你的,”刘泠轻声,“小锦,你要等。”
    微风中,徐时锦声音似乎缥缈了些,“我已经不太懂这些了。这些年,我花费了很多力气在自己想要的东西上。我现在发现,这么多年,并不值得。我很少去交什么朋友,也不太知道真正的爱情是什么样。我找了这么多年,也没有找到。哪怕我离了邺京,恐怕也一样。我只能顺着自己的心,一点点走下去了。”
    “邺京这边,好像没什么值得我留恋的。没什么人离开我就活不成,没什么人真正想要我告别。”
    “但我并非那样冷血。只要有人对我好,我十倍百倍地回报。我不欠人人情,我只在这方面真心,哪怕为此让自己遇难,我也在所不惜。”
    “我知道。你为了我,和太子反目。若非我,你也不会把自己走到这一步。”
    “没什么,这是我真正想做的事。阿泠,我再求你一件事吧?”
    “好,你说。”
    “我离京后,请你和沈大人,多留心,多照顾些沈昱吧。别让别人利用他,别让他受伤,别让他和现在不一样。”
    “……”
    “说起来很可笑。我以前总不喜欢他这样,现在却想,他一直这样,也挺好的。”
    ……
    渐渐的,她的声音越来越低,直至无声。
    沈昱和刘泠站在风中庙宇中,转头,看向旁边沉睡的年轻姑娘。她悄然无息,在睡梦中,毫无动静。
    而刘泠记得那日桥头。徐时锦声音越来越小,她们回过头,背后夜空,无数烟火在空中亮起,千树万树,火树银花,亮如白昼,美如梦幻。
    “吃月饼咯!”一群小孩子吹着风车,从她们身边欢呼着跑过。
    刘泠的眼泪,掉了下去。
    ☆、第87章 沈大人的到来
    陆家宅院,当晚月明下,陆铭山进院子时,心情尚不错。他到别院一趟,走过岳翎住的地方,脚步慢了一下,小厮在旁边喊他一声时,他回过神,提起神,就往岳翎的住处走去。
    在小院里,陆铭山看到岳翎蹲在枫树下,正在烧红烈烈的枫叶。她开一罐酒,放在火上煮。院子里酒香四溢,浓烈醉人。
    陆铭山略微恍然,目光柔软下去。他想起他和岳翎少时,就多次蹲在一起,烧着枫叶,借火烧酒。没想到这么久了,他差不多忘了这些。岳翎仍蹲在树下,蹲在过去的岁月中,烧着那烈烈之酒。
    她一抬眸,便看到了站在院门口的陆铭山。
    两人对望,虽然彼此目光温柔,但总有陌生的感觉流连其中。他们好像错过了彼此很多,心越来越遥远,却谁也不再追逐。站在时光大河中,任大河送他们去两个相反的方向,再也不必留恋。
    陆铭山心口痛得一揪,莫名惶恐。
    蹲在树下的岳翎向他展颜一笑,“铭哥。”
    熟悉的称呼,勉强压下去了陆铭山那抹不自在,他向她走去。
    陆铭山坐在院中石桌前,看岳翎端一杯酒给他,自己坐在了对面。他们二人情态闲适,悠然地喝着酒。
    喝了一盏,陆铭山忽然想跟岳翎说些什么。他说,“翎妹妹,我很高兴。我们陆家,终于取得了太子殿下的信任,他愿意和陆家合作。这次事件有我的功劳,我重新在家中得到了重视!我不是要让太子相信陆家,我是要自己和太子结盟。我帮太子再做最后一件事,太子就基本和我一条线了。”
    岳翎敬酒,“恭喜你。”
    陆铭山握住她的手,忽然道,“翎妹妹,这次任务,你和我一起走吧。我担心你现在的状况,我怕我不在,你在这里受欺负。我怕他们让你不开心。”
    岳翎愣了一下。
    她现在的状态?她现在是什么状态?
    “我觉得,你的心口空荡荡的,好像什么都没了。”陆铭山说。
    岳翎抿了抿嘴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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