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里自靠着的门边离开,语气平静:
    “有一个人想见你。”
    他微微颦眉:“谁?”
    由人领到西侧花厅之外时,他曾有过无数种猜想,从朝内各臣到境外使节,甚至怀疑过会是太子。
    栏杆上,三角梅倒挂着生长,花影重叠,料峭的春风卷得藤蔓猛烈摇晃,满地的青绿叶片,满地的嫣红残花。
    那人穿着件绾色的宽大斗篷,兜帽罩在头上,衣摆烈烈抖动,一双眼眸在夜色中暗闪,仿佛与周围之景融成一体。
    “姑娘?你是……”
    她侧身平淡地看着他,眼神水波不兴,随后缓缓放下帽子。这一瞬,闪亮的电光清晰无比地落下,秦衍怔怔地望着她的容颜,喉中一紧,良久说不出话来。
    雷声轰鸣着在耳边劈过,他哽了半晌,才开口:“你……”
    庄月蓉淡淡说道:“小七唤我阿姐。”
    “阿姐?你是……你是她的……”秦衍只觉眼前昏花,身形一颤,险些没有站稳。
    她表情没有变化,只在一旁轻声道:“皇上日理万机……就不曾留意过,自己要长小七三岁么?”
    冰凉的寒意,从头贯下,直到脚趾。他此前是听七夏提到过家里的人,但竟半点也没想到这一层去……他只是一味恐惧着,害怕着将会失去的所有。
    “我……的确不曾知道……”
    心里蒙了尘,不觉中也失了往昔的谨慎。原来人都是这样,贪嗔痴恨,由痴生恨,由爱生恶,由念而生贪。
    “你……你住在杭州?”回想起七夏曾经说的话,秦衍不由问道,“这些年……过得好么?”
    “还好。”她神情冷淡,即便已有细细的雨丝随风打在脸上,却也没有往里边挪一点半点。
    “爹娘刚去的那几年,跟着姨母在绣庄里做活计,后来嫁了人,虽然丈夫走得早,如今尚留了个客栈,日子也算过得去。”
    她唤那二人为爹娘,或许于她看来,这个世上已经什么可以称之为亲人的了。
    本有许多想要问的话,不知为何,秦衍一句也道不出口。
    “你一个人么?”
    “小七还在的时候,我不是一个人。”她含笑道,“如今我是一个人,先夫没有留下子嗣。”
    她刻意强调了后半句话,这样明白的态度,令他有些惶惶。
    “那小七她……”
    “她不知道这些。”庄月蓉平平静静地回答,“她对此事一无所知。”
    不知者无罪。
    他本想张口和她说句话,可是刚启唇,震耳的惊雷噼里啪啦砸了下来,声音便消失在空气里。
    “你放心,我此番来,只是为了看看小七,不会让你为难。”庄月蓉垂首自袖口中摸出一个白瓷小瓶,指腹划过瓶上凸出的纹饰。
    “我是个妇道人家,许多大道理我不懂。也不知道这天下到底谁做皇帝好,谁做皇帝不好,对我来说……我只想我所爱所念之人,能够平平安安的过一生。”
    她将瓶塞取下,对着他浅浅笑道:“你做皇帝,很好……”
    “但愿你能善待天下,善待小七。”
    她说完,仰头一饮而尽,滚烫的液体穿喉过,直淌入腹中,火烧般的灼热。
    秦衍本能的想伸手拉住她,将脱口而出的话却在雷声中一遍又一遍的被吞没。凄冷的风雨里,花枝摇曳,满地堆积。
    怔愣间,她复带上兜帽,手放在腰际,朝他施了一礼。
    阴霾密布的天幕中透着灰暗,让人毛骨悚然,雷点已经停了,唯有风雨在她背后斜斜交织。
    庄月蓉一言不发地转过身,走进雨中,再没有回头。
    ☆、第71章 【昨日如旧】
    在廊下足足站了半个时辰,直到雨打湿袖摆,手脚冰凉,秦衍才愕然回神。
    回到房中时,汪太医已经施针完毕,立在屏风边,目光黯淡地看着床上。
    “怎么样了?”
    床边,百里正俯身拿帕子将七夏额上的薄汗擦去,小心翼翼把她的手又放回被衾之中,屋中无一人开腔说话。
    秦衍不禁着急:“她到底怎么样了?”
    良久才听得汪太医叹道:“……不行,毒虽是解了,但药还是服得迟了些,眼下她身子已无大碍,只是什么时候能醒,尚不能定论。”
    “什么意思?难道人就这么一直睡着?”
    “不好说。”他耸了耸肩,“也许一会儿就醒了,也许是明日,说不准十天半月,运气不好就是……一年两年……一辈子……”
    “胡说八道!”秦衍眸中微恼,“有解药都治不好人,你也配为太医?!”
    他低头收拾药箱,不紧不慢道:“微臣早些年是同皇上一起学医的,臣配不配,皇上不是最清楚?”
    “你!……”他一时气恼,但如今在外,却也不能拿他怎么样。回头时,见百里靠着床,神情冷淡,目光中只是苍凉。
    秦衍嘴唇微启数次也不知怎样开口才好,隔了半晌,他才道:
    “宫中的太医不乏这一个,上好名贵的药材也都齐全,她会没事的……”
    没有得到应答,他咬咬牙:“在这儿等着,我回宫一趟。”
    推开门,屋外风急雨骤,已然变薄的乌云中,似有一点亮光闪烁,穿破茫茫云海,笔直投射下去,不知通往何处。
    *
    尾声
    春分之日,大地回暖,院外池子里,碧水青绿如玉,几条游鱼自水下掠过,荡起涟漪。
    他端着一碗才熬好的银耳,小心推开门,像是怕惊扰了什么,脚步极轻极轻。
    天气很好,日光从纱窗外照进来,满室灿烂,柔和融暖。
    床上,有人静静躺着,细碎斑驳的阳光落在她脸上,仿佛唇角亦带着微笑,看去宁静而安详。
    百里在往日常坐的椅子前设了个偏小的案几,银耳放在案几上,他拿勺子舀了舀,热气上冒,很是随意的轻声道:
    “开春了,前些时日在池子里看到你养的那只龟,已经大了一圈,听府里下人说它吃得不少,一个月得吃一斤的生肉,怪不得是你养的东西……”
    “家里新招了个厨子。”一面晾着手里尚且滚烫的汤碗,一面又朝着床上的人柔声低语,“是从你们杭州来的,做鱼的手艺很有两下子。”
    瞅着银耳已不再滚烫,百里才喂到她嘴边,喝了一半,立时又溢出来一半,他赶紧拿帕子替她抹干净,不让汤汁滴在衣衫里。
    “我吃过他做的西湖醋鱼,和你做的那味道有几分相似。”他仍说着话,此时眉间已忍不住有笑意,“说起来,我从前是不是让你去西湖里捉过鱼?”
    “雪点前滩鹭,锦鳞活水鱼……”他自言自语,“七八月的天气,跳到水里去想必很冷吧?那时候也真是不该……难怪后来你那么怨我。”
    说着便探手摸摸她四肢,触感很暖和,这才放心。
    一碗银耳吃了半个时辰也只吃了一半,一半中又有一半喂不进嘴吐了出来,剩下的就都冷了。
    “小七,你要多吃一点……”百里轻叹着摇头,“再这么下去会瘦成什么模样……”
    想起她以往爱吃的模样,心中便不由一酸,拿起她的手压在唇上。
    “别睡了,再睡下去,我怎么办呢?”
    杏花树的枝头,两三只鸟雀神气活现地立着,叽叽喳喳叫个不停,或有一只胆大地落到窗边,歪头看着屋里的人。
    芒种时节,多雨水,细雨缠缠绵绵打在水池中,一圈又一圈的波澜荡漾开去,隐约看到有只青背龟沉在池底,四下里有蛙叫,有虫鸣,格外安静。
    案几上的冰糖梨水还有大半碗,他仍坐在一旁,只是手里多了一本戏文,一个字一个字的轻声念,望眼连天,日近长安远……
    “到底是西厢的词藻填的好,我前几年也爱听戏。”百里将文本合上,淡淡笑道,“你在外头听的多半是瓦舍里的杂戏,正经的戏文哪有你说的那么夸张。”
    下雨降温,空气里带着湿意,他把被角拉上来,细细掩实了,轻声道:“等你好了,我们在家里养个戏班子和先生,天天编曲子说段子给你听,好不好?”
    雨点打在窗沿,有少许溅在她眼睑上,百里忙抬手小心拂去,她却连睫毛也没颤一下,悄无声息,安然寂静。
    “小七……”
    “你还要睡多久?”他低低自语,“又到夏天了……外头的荷花快开了,记得你说想做荷叶鸡给我吃,新鲜的荷叶我都给你留着的。”
    百里伸手探进被衾中,握住她的:“往后我什么都听你的,陪你吃你想吃的,再也不忙别的事,你想去哪儿我都可以随你一起……昨天叶姑娘她们来看过你了,你不是一直很想她吗?”
    “小七,你醒过来,睁眼看看……”
    她的脸上波澜不惊,毫无反应。
    白露这日,秋风瑟瑟,树上的蝉还在疲惫不堪的叫着。
    窗外的杏花树早没了杏花,只橙黄的杏子垂在枝上,焉耷成暗色。
    秋将岁晚,露已成霜。
    月前,百老将军就告老还乡了,城中的将军府空了出来,一副人去楼空的模样,萧瑟得如同晚秋之景。
    小轩里,七夏还睡着,身边的案几被磨得光滑,好几处的黑漆被蹭掉了印。床头两本戏文已经翻烂了,桌下小柜子里满满的塞着都是书。
    一碗捣碎的虾仁羹几乎没被动过,淡淡的热气随着屋里的熏香蔓延开来。
    百里靠在一旁的软榻上浅眠,床边一只慵懒的母猫同床上的一般,呼吸均匀,好梦正酣。
    常近秋在门外站了一阵,抱着手里忍不住叹气,回头就朝管事问道:
    “都大半年了,怎么人还没醒?”
    “……”这个问题着实难以回答,管事的垂首沉默。
    折腾了许久,药也吃了,大夫也请了无数,少夫人就是不见转醒。曾有大夫说,这是心结,许是她觉得人世间太累了,自己不愿醒来。
    当然,这番话,他从不敢对侯爷提起。
    “再这么着可怎么得了啊……”常近秋望向屋内,静谧的气氛,无比祥和,看了却让人心口发酸。
    “我看他也瘦了不少……成日里都没出去走动走动。可别等小七醒来了,他却病倒了。”偏头拿帕子悄悄拭泪,常近秋深吸了口气,哽着声吩咐道:“记得多叮嘱你家主子吃食,一顿也不能缺,做些补身子的给他。”
    “是。”
    荷风自水面而来,清香萦绕,吹在眉间。
    他在睡梦里皱起眉,指尖微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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