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全然暗下来。俯瞰而去,两军已杀得不可开交,仿佛两只着火的远古巨兽在舒什塔尔的中心互相撕咬,一方是凶猛的狼,一方是矫健的鹰。狼阵前后夹击,鹰阵变化多端,一时不相上下。
    我紧张的观望着,不多时,狼阵果然伸出利爪袭向了鹰阵的左翼,急火不死军最难守住的破绽———灵活多变的弓军,战斗力非凡,却只擅长远程拉锯战,在近战中却难以施展锋芒。
    一声嘹亮的号角声划破夜空,渐渐的,鹰阵开始收拢羽翼,朝舒什塔尔的内部后退,而罗马军团却愈战愈勇,猛追不舍。
    战势看似已初露端倪,但我无法确定不死军的领导者,我那向来能征善战的叔叔是不是在欲擒故纵,以弗拉维兹的经验又能否能胜过他。
    我的心里愈发忐忑,这时,突然听见营地后方传来一阵骚乱。
    一个留守的士兵急匆匆的向我奔来,“大人,阿萨息斯性命垂危,他托您留遗言给奥古斯都。”
    脑子里的弦骤然一紧,我几步冲到囚禁阿萨息斯的战俘营,看见一辆牢固的囚车里,一个不人不鬼的身影奄奄一息的躺在里面,身上缚着几条锁链,但伤处都包扎得完好,只有零星的血渗出来。在对俘虏与无辜平民的剥皮施虐的时候,他恐怕怎么也想不到自己会沦落到这种凄惨的境地。
    我放轻脚步走近,嗅到扑面而来的血腥味,抱紧怀里的小家伙,不敢放松一丝警惕。尽管被囚禁着,这家伙还具有美杜莎的邪力,不可小觑。
    听见我的动静,阿萨息斯睁开仅存的一只眼,朝我斜睨过来。他的眼神十分虚弱,却像一条濒死的毒蛇,要在绝望之际发出致命一咬。
    “你有话对我说?”不知道他想要做什么,我戒备的开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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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22章 【cxxii】
    “美杜莎的血液,能延续尤里扬斯陛下生命的奇迹。”
    我猛地一惊。见我露出诧异的神色,阿萨息斯微微咧开嘴,露出一截猩红的舌头,舌尖竟似蛇类一样分叉,恶心非常。他的声音嘶哑酸涩,“没什么好吃惊的。你以为陛下真的敢让你重伤我?他只是让你泄愤罢了。”
    “那我们真算扯平了。”我冷笑一声,心中恶火难耐,摸了摸眼角,“托你的福,我受了点小伤,却得以与他重归于好,也不算亏。”
    “我真后悔当初没下手更快点,划烂你的整张脸,把你的四肢砍下来喂狗,再挂在城门上,看他认不认得出你?”阿萨息斯伸出舌尖,舔了舔黑紫色的嘴唇,嘴唇咧得很大,像是彻底陶醉在自己的臆想里。
    “光想想算什么?不如我让你尝尝这滋味?反正你的身体能够再生。”我厌恶地拔出腰间匕首,在粗壮的木栅栏上浑手一刺,如削泥一样穿了过去。
    阿萨息斯却不避不惧,眼睛直直盯着我手里的瓶子,凑到我的刀锋底下,压低声音:“想不想知道这东西怎么使用?”
    我拔出匕首,故作漫不经心:“你以为我会相信你的鬼话?能延续他的性命,到这时候你才交出来?恐怕是走投无路,想要编一个谎言,做翻身的筹码吧?”
    “只要你喝下去,你就能代替我,成为他的血契。而我,则会消失在你们面前。”
    心跳猝然一停,盯着他。斑驳的阴影间,一只独眼如幽冥鬼火,晦明闪烁。
    “你觉得我会相信一个想把我碎尸万段,想要占有我的爱人的家伙的话吗?”我蹙起眉,“你把我当傻子?”
    “你可以不信我,你会悔恨一生。”阿萨息斯哑笑几声,垂下头,凌乱的发丝遮住脸颊,掩去了惯有的嚣张残忍的气焰,“我对陛下的爱一点不输于你。我叛变,也不过是因为陛下的眼中只有你……”他恨恨地笑起来,笑声令人万虫噬心,“只有变得比他更强,凌驾他、掌控他,他才会看见我,也只能看见我。”
    我蓦地想起弗拉维兹的影子在船上对我说的那番话,又想起国王望着我的父亲的眼神,某一瞬间,全部重叠在一起。我的叔叔对我的父亲,弗拉维兹对我,阿萨息斯对他,这种执念,竟如此的相似。
    这样的爱比恨更绝望更蚀骨,近乎毁灭,近乎吞噬,既像飞蛾,也像烈火,但谁又能否认它呢?
    爱是无罪,也是有罪的。
    也许是背负着这相似的罪孽,命运之网才会将我们困在一起,互相撕咬。
    “可我发现我错了。无论我做什么,他终究看不见我。我为他出生入死十年,却像他眼里揉进的一粒沙子,”他的一只眼陡然睁大,“你不过是碰巧闯进他的生命里,诱惑了他的一只漂亮的毒虫而已,却被他当珍珠一样含在嘴里!”
    “你以为你知道我们什么!?知道我什么?”我一拳砸在车身上,胸口的伤痕裂开,疼痛剧烈至极,如破茧一般。小家伙在怀里抖了一抖,蜷缩起来,使我忽然清醒过来。何必跟这疯子较劲?他实在可怜透了顶。
    “难道不是吗?”他绝望的看着我,“你为他做了什么?你肯为他而死吗?”
    我摸了摸衣服里裹着的小家伙,沉默不答。他盯着我的脸,似是慢慢看透了什么一般,脸上露出一种惊疑与颓败,仿佛一只斗败了的兽类。
    但即刻,他又大笑了起来:“原来是这样。你用自己的命换了他的命。”他的声音低下去,喃喃自语一样,最后竟发出了哭腔,“很快,很快……他就不再需要我了。血契,也就毫无意义了。他活下去是因为你。”
    “没错。”我弯下腰,沉声答道,“他会安好的过完一世,不是因为血契,不是因为美杜莎,是因为我深爱他。”
    我不是毒虫,是为他赴身烈火的飞蛾啊,但他人怎会懂得。
    他爆发出一声低嘶,抬眼时,眼角竟滴出了血,浑身颤抖,猛地爬起来撞向囚车。儿臂粗的锁链竟一下子困不住他,囚车被翻倒一边,将旁边竖着的火把撞落下来,正砸进车里。
    我见状立即扑上去,阿萨息斯却翻身将火把抱在怀里,蜷缩在我够不着的角落。烈焰以迅雷不及掩耳的势头蔓延到他的全身,我立即大喊着救火,寻找附近可用的水源,可那火怎么也扑不灭。一切在瞬时之间就已经来不及了。
    被火光迅速吞噬的人影一动不动,一只泣血的眼瞳死死盯着我,张着嘴巴,口里焦黑一片,却仍在笑:“不会把他留给你的,阿硫因。”
    “你说什么?”我一把抓住滚烫的镣锁,却丝毫感觉不到疼痛。
    “等着吧,你很快就会知道的。”
    他伸出手探向战场的方向,却在这刹那凝为焦炭,碎成齑粉。
    犹如被一道雷电贯遍全身,我抓过一匹马朝山坡下冲去,在燎原般的火光之中,一眼望见弗拉维兹所在之处,他正率领着重骑兵将一头战象围困其中,逼得它退向那座曾囚禁了罗马皇帝瓦勒良的白色城堡。
    那战象上的人自不必说是谁。
    我抓紧缰绳,径直向他奔去,千军万马似乎都形同无物,是过眼烟云。
    可就在下一刻,狂风骤起,迷了我的眼。我永远不知道一瞬间发生了什么。再睁开眼时,便望见一匹背上无人的马逆风疾驰,冲到那战象前,眨眼被碾在足下。那马白身红鬃,是弗拉维兹的。
    心尖针刺一样的剧痛起来,我抬手在马背上扎下一刀,一路杀进重围,纷乱的刀光剑影之间,一个半身染血的人影仿佛跪趴在狂风骤雨之中,脊梁已不堪重负。几只流矢嵌在他的身上,却似直扎进我的肺腑里。
    “弗拉维兹!”我咬牙嘶吼,绕到他身边,伸手将他捞到马上,向城堡里冲去,追击声紧随身后。混乱中他突然将我压在身下,双臂将我牢牢环住。在我意识到他这样做的缘由时,流矢破风声已如闪电接踵而至。
    皮肉撕裂声自耳畔响起,尖锐的箭头刺进我的脊背,不深,疼痛却撕心裂肺,直达心底骨髓。我知道这箭洞穿了他的身体。
    我长大嘴想要呼唤他的名字,但喉头里只发出了嘶哑的低喊。天旋地转,白色的城墙在夜色里散发着一层淡淡的光雾,美如神域。背后的交战声在耳里模糊成一片,只有他呼吸的声音是清晰的。
    “命运把我们连在一起了,我的小爱神。”耳畔的笑声很轻,轻得飘渺。”
    四周一时静得万籁俱寂。与他经历的一幕幕瞬间犹如走马灯一样掠过脑海,他的手逐渐松了力,身体往下滑去,我几乎就要抓不住了。我下意识的拢紧怀里的小家伙,将他缚好在马鞍上,狠狠一夹马肚,索性松开了双手。
    箭头随着他的重量嵌入我的血肉,我们像从穹庐之顶落在地上,紧密的连成了一体。
    我艰难的回过头去,与他四目相对,世界在这刹那间沦为了虚无。
    ☆、第123章 【cxxiii】
    “阿硫因。”
    黑暗中我听见熟悉的声音那么唤道,便循着那方向走去。茫茫夜色里,前方出现了一道光明,那儿站着一道优美而修长的人影。弗拉维兹倚琴而立,头发在朦胧的暮色里宛如金色的丝绸,流泄到洁白的衣袍上。
    周围枝叶繁茂,鲜花盛开,流水淙淙。
    我小心翼翼的穿越黑暗,朝他走去,走到他的面前,情不自禁的伸手拨弹琴弦。我的手又小又短,是孩童模样。弗拉维兹将我的手握在掌心,将我拽进他怀里。一抬眼,世界便暗了下来,他眉眼妖冶,眼底温柔却不变。
    烈火将从足下蔓延而上,将我们熔为一体。
    再也没有人能把我们分开了。
    眼前的火光耀目无比,使我不得不闭上眼,再睁开时,看见的却是一线阳光照射在花案精美的华盖上,熠熠生辉。
    没有什么烈火,也没有弗拉维兹,我正躺在一张床上,周围的陈设很眼熟,不远处的露台上摆放着一副被绸布遮盖的画框。
    这里是那座囚禁了我父亲的塔。
    我坐起身来,出了一背冷汗。这一动,背上的伤口便隐隐作痛,我揭开身上的丝绸长跑,发现身上包了厚厚的一层绷带。我没有死,而是回到了波斯皇宫。我走下床推了推镶金的双扇门,而它纹丝不动。准确的说,我是被俘了。这个囚禁了我父亲的地方,也成了我的牢笼。
    那么,弗拉维兹呢?
    小家伙呢?
    我走到窗子前,发现窗子上也被粗木栏杆钉死,显然是为了防止我从这里爬出去。心霎时跌到了谷底。而我的手脚也酸软无力,根本没有从这里逃走的力气。我在房间里整整待了一天,入夜时,门外才传来的隐约的脚步声,我趴在床上,屏息凝神,装做没醒,眯着眼看进来的是谁。
    一个老宦官,后面跟着一队侍卫。
    “王子陛下既然醒了,就随我去面见国王陛下吧。他一直在等您醒来。”阴阳怪气的声音在耳边响起来。我知道避无可避,睁开眼,就发现他呈来一件华丽的衣袍,式样非常古典考究,不用想也知道是我的父亲曾穿过的。
    即使百般不愿,我也清楚这是唯一从这里出去,见到弗拉维兹的机会。我匆匆换上,被锁上镣铐,随他们走出这座宫殿。走下阶梯时,我下意识的抬头望了望那座光塔,我的父亲的灵魂,至今还被囚禁在那儿吗?
    中殿里灯火幽暗,萦绕着靡靡之乐,正举行着一场小型宫宴,围坐着几位受宠的近臣与贵族。一群舞姬跳着埃及舞蹈,摇曳生姿,其中最夺目的却是一位身形妖娆的少年。是阿尔沙克。
    见我来了,他露出了一种很异样的眼神,似乎有些哀婉,却不像为他自己。
    我自然没在这里寻到弗拉维兹,心空落落的。
    “国王陛下,阿硫因王子到了。”
    四周一下子变得鸦雀无声,我僵立当场,不曾想自己还会被称作王子,实在是莫大的讽刺。我被押进去,拖曳着沉重的镣铐跪在五彩斑斓的孔雀石地面上,感到有些眩晕。我麻木的听着国王问罪的声音,作出顺从而惶恐的姿态。
    最后我听到国王的谅解——在明面上,我到底是他的儿子。
    我被罚去这虚假的王子身份,失去继承权,监禁在光塔里诵经直到老死,除非他有事昭见我。
    几乎是可以想到的内容,他要我延续我父亲的命运,好让他有个精神寄托。
    我正犹豫着想开口询问弗拉维兹的下落,背后便传来了一阵脚步声。
    “进来吧,厄罗尔,我听说你会弹奏竖琴,现在这里正缺一位乐师呢!”开口说话的是那位宠宦拉伊厄斯,他趾高气扬的指了指角落里的那架竖琴。一个幽灵似的身影身影越过我,行了一个深深的折腰礼。
    他的头发裹在头巾里,穿着一身侍从式样的衣服,步履有些蹒跚。
    但我仍能一眼认出这是谁,脑子嗡了一声。
    见他跪下去拨琴,我的手指不自禁深深嵌进肉里,想起那尊雕铸在舒什塔尔的城堡里,罗马皇帝瓦勒良伏身托沙普尔一世上马的雕像。这折辱,弗拉维兹怎么受得了?我盯着他,他却低眉顺目,像没有看见我一样兀自奏琴。他的脸色很苍白,神态萎靡,丝毫不见战场上英姿勃发的模样。
    我盯着他,心里涌出一股浓重的恐惧。
    宴后,众人被遣散,而我被留了下来,除此之外,只有几个宦官静立在一旁,还有弗拉维兹——他的衣物样式竟与他们是一样的。假使我不识他,会以为他就是他们其中一员。拉伊厄斯见我盯着弗拉维兹瞧,捂嘴阴阳怪气的笑。
    “阿硫因,不得不说,你真让我失望。你是那么忠心耿耿的孩子,居然会成为一个叛国者。”王座上传来一声喟叹,沙普尔俯下身,伸手抬起我的下巴。
    我立即站起来,却被侍卫押住手脚,锁链几乎勒折我的臂膀。
    瞥到弗拉维兹静立的身影,我没有反驳,紧紧咬着嘴唇,作出顺从而惶恐的模样:“我真心向您忏悔,向光明神忏悔,求您原谅我的过失。”
    他挥了挥手,命侍卫将我放开,却没有允许我起来。他居高临下的俯视着我,帽檐上的链饰在他脸颊上跳跃,宛如一群飞舞的毒虫,那双墨色的、曾让我感到威仪的眼睛,此刻就如一口腐坏的布满泥沼的深井,要将我吞噬。
    “没关系,我的孩子。谁叫你是我最爱的哥哥的儿子呢。”他的手掠过我的脸,那颗曾被我虔诚的吻过数遍太阳石戒指擦过我的嘴唇,我却有了作呕的冲动。
    强忍着反胃感,我低头握住他的手,假装颤抖的吻了上去。
    这样做时,我忍不住扫了弗拉维兹一眼。他的脸藏在阴影里,神情晦暗难辨。
    “你长得可真像我哥哥年轻的时候,尽管你比他的轮廓凌厉……”
    唇畔的手滑到颈项上,抚摸我的喉结,又落到肩膀上,情难自抑的抓紧。我始终低着头,直到他允许我站起来,坐在王座边的软椅上。那是拉伊厄斯常坐的位置。他命我陪他喝酒,直到深夜才放我离开。
    走出宫殿时我的双脚已经发软,眼睛辨不清方向。远远的,弗拉维兹跟着一队宦官离去,甚至没有看我一眼,我想追上去,但侍卫的阻拦使我失去了机会。
    “别追了,那已经不是曾经的尤里扬斯陛下了。”阿尔沙克的声音在背后响起,“你昏迷了三个月,一切都变了。我最近一次进宫是三个月前,那时,尤里扬斯陛下刚受刑,差点没能活下来。我真没想到,他那样的王者会做出那样的选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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