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人群熙攘的怀远县,一路往北而行,不过百二十里便是大漠戈壁,举目望去,皆是一片荒凉。萧瑟秋风中,一支约莫二百来人组成的商队正加紧赶路,向东方的夏州而去。因北疆近几年时局颇为不稳之故,灵州夏州附近已经极少出现这般规模庞大的商队。且不提他们运送的货物,光是那两三百头骆驼,便足以教那些个残存的马贼势力以及意图南下侵扰的薛延陀部落垂涎不已。
    “娘子,咱们离开烽燧附近之后,便有几名形迹可疑之人匆匆骑马而出,分别往凉州、大漠以及夏州方向赶去。他们的打扮似是寻常商户,瞧不出什么破绽,却不着痕迹地打听咱们的来历与去处。守烽燧的府兵兄弟记下了他们的名字与籍贯,我们已经着人去查了。”李丁低声禀报道。
    作少年郎装扮的李遐玉沉吟片刻:“原以为能引出几个薛延陀人留下的细作,便于祖父顺藤摸瓜尽数灭去。却不曾想,往咱们灵州安排细作者并不仅仅是薛延陀人。凉州?夏州?咱们的人可跟紧了?”
    “派出的都是最擅长探查之人,过几日便会传回消息,娘子放心就是。”李丁回道,“某也觉着有些稀奇。按理说,凉州与夏州的马贼早就教郎君、娘子剿灭了,便是剩下些小马贼也已经不成气候,又如何敢派人潜入怀远县当细作?但若不是马贼,除了薛延陀人之外,又有何人会关注区区一支商队?”
    “凉州……”李遐玉回想起当年的凉州之行,心底暗生疑窦。
    除去那些百般怨恨他们的马贼不提,当年他们年轻气盛,险些得罪了凉州都督李袭誉。若不是姑臧夫人劝解,他们早便将凉州都督府奴仆与马贼勾连的证据交给了监察御史。如今回想起来,那些证据其实并不算充足,顶多只能参李袭誉一个御下不严罢了。现成的顶罪奴仆,尽数送去审讯,再为治家不严痛哭一场,所谓与马贼勾连之事必定便将不了了之。
    然而,他们到底并未将那些证据交出去,亦不过是些许小人物。身为凉州大都督,李袭誉又怎会在意他们曾入凉州境内剿灭马贼这等微末之事?又或许,是她想岔了?值得凉州大都督在意的,也只有灵州大都督了。莫非,他只是想掌握灵州的动向,以推测李都督的谋算,也好随时抢夺功劳?同为陇西李氏族人,他如何敢开罪身为显支的丹阳房?李都督身后还有威名赫赫的卫国公李靖呢。
    她心念急转,却也不过是片刻之间。如今一切皆为猜测,待后续消息传来,方可做出适当的判断。“咱们如今已经成了许多人眼中的肥硕猎物,须得时时刻刻注意安全。且让我瞧瞧,头一个胆敢来犯的究竟是谁。”
    虽然百般遮掩,但这支商队的消息到底渐渐传了出去。既有心生疑惑者,亦有蠢蠢欲动者。假作商队的众人亦是摩拳擦掌,等着让自己的横刀以血开刃。零零星星的马贼与薛延陀人陆续而至,到底也不过成了埋在大漠中的枯骨而已。
    一个月后,驼队安然无恙地抵达漠北以南的戈壁之中。李遐玉选定了数个偏僻干燥之处,挖好地窖储存粮食,并做好隐藏的标记。而后,她带着些许女兵部曲在大漠中巡防,剩余之人继续回怀远县运输粮食。如此一明数暗分别来回好些趟后,几百石粮草便安然运至了大漠北部,并分别藏匿起来。都说狡兔三窟,他们至少藏了三十窟,若是这一回能剩余不少,日后新粮变作陈粮也能解一时之急。
    十月下旬,慕容若与谢琰等人借着番代征防的名义,离开灵州,进入大漠之中。二百四十余人,入得大漠之后便如同鱼儿入水一般,很快便消失了踪影。那些意欲探查他们的踪迹的有心之人实在遍寻不着,只得暂时放弃。无人知晓,泱泱大漠之中,两支人马已然悄无声息地汇聚在一处。
    “凉州都督李袭誉?”谢琰挑起眉,“他有心对都督不利?”
    “我也只是猜测罢了。”李遐玉摇摇首,“否则,他为何特地遣人假作灵州民众,刺探咱们灵州府兵的动向?李都督这些年来陆陆续续得了不少功劳,咱们灵州在边防时亦是屡有斩获,小胜不断。反观凉州,似乎只是与西突厥互有胜负而已,在对付薛延陀人甚至马贼时,毫无作为。如今薛延陀人西迁,恰巧给了凉州极好的机会。”
    “你说得是。不过,显然他遣人入灵州探查,绝非最近数月内的举动。”谢琰道,“莫非当年咱们剿灭马贼之事,发觉他家与马贼勾连之事,已经引起了他的怀疑?”
    听到此处,慕容若脸色沉沉地道:“当年凉州的马贼极其猖獗。我阿娘不过是途径凉州以南的山区,便险些被马贼盗匪掳去。而她的饰物居然流落到凉州都督内眷的嫁妆店铺中!我绝不相信,李袭誉不曾与马贼勾结!迟早有一日,必要将此事查个水落石出!”
    “合该如此。”谢琰道,“不过,他毕竟是凉州大都督。在他的眼皮底下寻找证据,需要格外小心一些。慕容,莫要冲动行事。说不得,咱们早就已经落在他眼中而不自知了。”
    “我省得。”慕容若道,“此事暂且不提,咱们继续讨论正事罢。”
    李遐玉轻轻颔首:“该散布的消息,应当已经慢慢传开了。以商队作诱饵之计用得太多,这回似乎不比往常得用,所得所获亦是寥寥无几。但粮草的消息到底仍是薛延陀人最在意之事,该来的总会来。”
    “那咱们便想一想,该如何应对罢。”谢琰接道。
    几日之后,一千余人不声不响地分作三队,继续各自巡防。慕容若负责西段,谢琰负责中段,李遐玉负责东段。三段之间每日遣人报信,互通有无。若不慎遭遇敌人,则迅速回防合击。
    简陋的军帐中,李遐玉正勾画着舆图,将新近得知的薛延陀部落添上去。忽然,不知从哪个角落里涌入刺骨的寒风,险些将烛火吹熄了。她停了笔,抬首看去,念娘正巧掀开帐子,笑道:“元娘,外头下了好大一场雪。大伙儿都高兴得很,纷纷取出牛皮水袋赶紧装满呢。咱们虽在漠北荒原之上,却与在大漠中无异,水源实在太过稀缺。如今倒好,赶紧将雪融了,想喝多少都使得。”
    思娘闻言,接道:“元娘,可需烧些热水,好生洗浴一番?”
    “如往常一般,仔细擦一擦身即可。”李遐玉回道,来到帐边仔细观察着漫天的积云,“只望这场雪持续一两日便罢,不然……”不然,薛延陀部落再度历经天灾,所剩无几的良善恐怕也会教饥寒交迫的生活磨去,将满腔生的希望转向劫掠大唐。既然横竖都是死,为何不能拼死搏出一条生路?仓廪实而知礼节,面临生存危机之时,许多人便会恶念丛生。
    然而,天公不作美。这场鹅毛大雪断断续续竟下了半个月。烈风严寒之中,李遐玉与谢琰、慕容若之间互通消息变得日渐艰难。她仔细权衡之后,打算带着女兵部曲们退守大漠绿洲之中。漠北荒原一望无际,易攻难守,绿洲到底仍有起伏的沙丘遮掩,又有胡杨林可埋伏,自是更适合驻扎。
    于是,众人有条不紊地收拾妥当,顶着烈烈寒风拨马向南行去。行至中途,忽有斥候来报:“娘子,前头发现狼群尸首以及薛延陀人尸首,似是迁移之中遭到狼群袭击。”李遐玉立即吩咐李丁、定娘、安娘等头领,小心戒备狼群。
    而后,经过那些被雪覆盖的尸首时,她迅速地扫了一眼:“将狼尸充作军粮,薛延陀人就地掩埋。若发现部族信物,立即呈上来。”依照常理,薛延陀人绝不可能在如此寒冷的冬季进行迁移。而且,他们居然没有带上赖以生存的牛羊,实在是奇怪得很。但,这些尸首中男女老幼皆有,并不像是单纯遵循抛弃老弱的传统——
    莫非是部族内讧,驱赶部分族民离开?牲畜皆不许带走,将极少数男子与其他手无寸铁的妇人老幼赶到冰天雪地当中,无异于让他们送死。究竟是哪个部落,居然如此残忍行事?对内尚且如此不留情,若是外人,恐怕在他们眼中,便更如同蝼蚁一般罢。
    “娘子!有两个活口!”正掩埋尸首的部曲忽然禀报道,“是两个幼童!”
    李遐玉看向他们怀中两个奄奄一息的孩童,心中忽然升起些许恻隐之心:“就地扎营,仔细救治他们。”她虽然斩杀过上百薛延陀人,却从未伤害过妇孺幼童。一直以来,屠杀大唐人者,都是那些毫无仁义之念的薛延陀骑士。冤有头债有主,到底与孩童毫无干系。且常年念佛经,她已经有几分相信“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无辜之人,也理应救治才是。
    ☆、第一百零五章  心念相逢
    退守绿洲之后,李遐玉便越发戒备起来,日日亲自领着女兵部曲外出巡防,观察漠北草原上的动静。熬过这场雪的铁勒部落便犹如饿极的野狼,若闻得一丝粮食的消息,必将疯狂地扑过来。每时每刻都可能出现异动,若是数百人,她尚有一战之力。但若是某个部落倾巢而出,便不得不避其锋芒了。然而,退避一二犹可称为战术,却也不能眼睁睁看着这群饿狼通过大漠,扑向无辜的大唐百姓,冒犯大唐边疆。故此,在发觉异动之前,须得尽快与谢琰、慕容若取得联系。
    转眼又至日落时分,李遐玉领着一队人马,安然无恙地返回营中。她步伐稳健地穿过胡杨林中的军帐,随口问了几句留守之时发生的事,少不得又问起报信联络的情况:“西段与中段仍没有半点消息传来?”
    “回娘子,目前尚未得到消息。咱们派出的几个往西去的斥候也并未归来。”
    “继续注意着。”吩咐一句后,李遐玉便踏入了自己的帐中。守候在内的念娘松了口气,忙上前替她解下沉重的甲胄披挂,捧着热水与她解渴。见她眉间紧蹙,眼下难掩青黑之色,她不由得有些心疼:“元娘再如何勇武,也不是铁打的身子。不若留在营中好生歇息几日,缓过劲来再外出巡防。否则若是病倒了,奴们可就彻底失去主心骨了。”
    一向严谨少言的思娘也道:“元娘且顾惜自个儿一些罢。谢郎君与慕容郎君迟早都会传消息过来,元娘也很不必凡事都亲力亲为。否则,李丁大兄、定娘、安娘几个,又如何称得起元娘的信任?”说罢,她上前替李遐玉揉捏起来。
    教她揉捏一番之后,李遐玉已然舒适许多。接着,她又饮了温热的羹汤,由内而外将刺骨的寒意驱逐而出,浑身上下皆是暖融融的。细细一想,两个贴身侍婢所言也不无道理。身为主将,无须每一回都冲锋陷阵。便是再忧心,也该信任属下才是。“你们所言极是。替我传令下去,明日巡防便由李丁与定娘负责,安娘留守营中。”
    许是因太过疲惫之故,不多时,李遐玉便有些昏昏欲睡起来。两位婢女见状,举止更是轻柔许多,默默地跪坐在一旁继续替她按揉。正是半睡半醒之间,她似乎听见几声低语,随后便有人在她身侧坐下,静静地凝望着她。那温柔的目光并未打扰她的沉眠,反倒令她越发安心,于是便渐渐睡得熟了。
    直至夜色已深,她方悠悠转醒。难得睡得如此酣畅淋漓,她披着大氅坐起来,眨了眨有些迷蒙的双眸。旁边静静趺坐的人见状,轻轻一笑,伸手将她散乱的青丝拂到耳后,露出犹带几分慵懒睡意的脸庞:“难得见你这般娇憨的模样。原以为数我最了解你,却不知竟错过了许多场景……真该时时刻刻都看着你才好。”
    听得再熟悉不过的温和嗓音,李遐玉后知后觉地瞥向此人,倏然露出又惊又喜的笑容:“你怎么来了?”
    “迟迟未得你的消息,实在放心不下。”来人正是谢琰谢三郎,他依然满身风尘,优雅之态却丝毫不减,“如今见你安然无恙,明日便可回转。你既已在此处扎营,日后便不愁寻不着影踪了。这扎营的地方确实选得巧妙,我一猜即中,也并未绕什么弯路。”
    李遐玉心中如饮了蜜水一般甜,一双明眸含笑微弯,却依旧禁不住嗔道:“身为主将,如何能舍开属下,贸然行事?若是中段眼下出了事,可怎生是好?”她也曾起过念头,想亲自去寻他,却因百般顾念眼下的重任,终是未能成行。却不料他竟悄然而至,心中之喜自是不必多言。
    “若是憨郎与郭大郎连这几日都撑不起来,也枉费我对他们的信任了。”谢琰道,握住她的手,“你亦是如此。养兵千日,终须用兵。若是当真信赖他们,便不必凡事亲为。适当放一放,方能发觉属下的才能,磨一磨他们的手段。”
    “我省得。”李遐玉道,感觉到双手被包裹住的温度,不禁勾起嘴角,“说来,再过些时日,你也该放大兄回去成亲了罢?只可惜,咱们竟不能参加他的迎亲礼,实在有些遗憾。”不过,自家迎娶阿嫂可不比女家送亲,没甚么舞棍棒的规矩,相较而言也有些无趣,只有能躏新妇迹的孩子们才会觉得处处欢喜。
    “到时候你与慕容姊夫都出征在外,大兄身边能凑齐几个傧相?若是被人为难了,恐怕都寻不出什么人来罢?”
    “有玉郎和十二郎在呢。更何况,铁勒人又如何会在意什么诗词歌赋?便是胡乱吟几句,他们也只会轰然叫好。”
    “说得是。茉纱丽早已经将自己当成咱们家的人,恐怕也见不得众人为难大兄。”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地说着话,声音不高不低,如同往常一般很是随意自在。思娘与念娘时不时过来给他们添些浆水,偶尔抬首见他们言笑晏晏的模样,便情不自禁地想道:什么传奇中写的你侬我侬,什么戏文中唱的比翼双飞,也比不过这般如鱼入水的自然长久。浓烈的情意总会有淡去的一日,细水长流累积起的感情方深厚无比。若论举案齐眉、鹣鲽情深,大抵也不过如此了。
    “你一路行来,也定是有些累了,可须歇息片刻?”半晌之后,李遐玉又问。下意识地,她起身让出了有些简陋的铺盖:“睡一会儿罢。”
    谢琰抬眼望着她,微微一笑,顺势便坐到她身侧,从善如流地躺了下去:“天亮时便唤我起来。”铺盖中仍是暖的,带着她的温度与体香,令他立即便舒缓许多,却又隐约有些心猿意马起来。按捺住心底那些莫名而起的旖念,他合上眼,神色安然地睡下了。
    直待他睡熟,李遐玉端详着他宁和平静的睡态,这才反应过来,方才自己究竟做了什么。她脸上飞起一片红霞,斜了一眼两位假作什么也不曾瞧见的侍婢,低声道:“三郎究竟何时来的?随他而来的人可都安置了?”
    “两三个时辰前到的。”念娘答道,“元娘尽管放心,其余诸事皆已安排妥当。”她知道自家主子不过是有些含羞,意图转移她们的注意力罢了,故而又寻了另一个话题:“之前曾有女兵来报,先前咱们救下的两个幼童已经渐渐转醒了,对我们颇有几分戒备之意。不论用铁勒语问他们什么话,二人都闭口不答。”
    “我去瞧瞧。”李遐玉心念一动,垂眼看了看安睡的谢琰,起身便出了军帐,思娘与念娘赶紧跟了上去。
    当日救下的两个薛延陀幼童,被安置在略通岐黄之术的女兵帐篷中。彼时他们因长时间冻饿之故,只余心口一丝热气,此时经过努力救治,竟也渐渐活转过来。不过,到底身子仍太过虚弱,二人都陷入昏迷之中,迟迟不曾醒来。若是继续昏睡下去,便只能诊断为离魂之症了。想不到他们年纪幼小,求生之念却颇为强烈,故而才能恢复清醒。
    李遐玉赶到的时候,女兵们已经熬了清粥,放在幼童们身边。两个孩子肤色微黑,均是瘦骨伶仃的,只一层薄薄的皮肉包着骨,完全瞧不出年纪。若不是曾给他们擦过身子换过衣衫,甚至连性别亦分辨不出来。
    许是因受过责打的缘故,他们互相拥抱着蜷缩在一处,警惕地望着这群装扮完全不同的陌生人。虽然难免为清粥的香味所吸引,但他们依旧没有妄动,仿佛野外生长的幼狼似的,对这些突然出现的人皆充满了怀疑。若有什么异动,他们亦会立刻伸出幼嫩的爪牙,毫不顾忌地上前攻击。
    “想必你们已经饿得狠了,若是不用些吃食,很快便会再度昏迷过去,甚至死去。如果你们还有挂念的亲人,日后便再也见不着了,可会甘心?”李遐玉用铁勒语道,“不如先喝了粥,再说别的事,如何?此外,我们虽不是铁勒人,却也并非什么恶人,否则大可不必将你们救回来。你们这般防备救命恩人,亦并非铁勒儿女的坦荡性情罢?”
    两个孩子到底年纪尚幼,听得此话后,神色渐渐缓和起来。李遐玉便让所有人都退出去:“且让他们独处片刻,过一会儿再来瞧一瞧。”若有生人在场,两个幼童只会一直防备着,不愿意随意进食。让他们独自待在帐篷中,他们方能松懈下来。
    “之前他们的衣饰可清洗干净了?是否有部族的图腾或者信物?”离开数步之外后,李遐玉又问,“以他们的反应,绝非寻常孩童。若是身份不低,说不得仍有亲人能收留他们。尽快寻出线索,将他们送回去罢。”她原想从孩子们身上获得一些消息,但目前瞧来却并不容易。眼看大战在即,她并不想将他们牵涉其中,免得无辜送了性命。
    “漠北草原何其宽广,一时间也查不出来。”定娘回道,“待大战之后,再慢慢寻找罢。”
    “……只得如此了。”李遐玉轻轻一叹,“一旦开战,咱们便无暇顾及他们,到时候安置在偏僻处就是。”
    ☆、第一百零六章  交换诺言
    清冷的月光底下,披着火红昭君套的少女在胡杨林中悠然慢行,半遮的脸庞只露出洁白的下颌。仅仅看着她的举止,便是再无知之人也能明白她的出身绝非寻常。这般的少女,委实不该出现在此时此处,受着塞外风沙的煎熬,而是应当坐在传闻中华贵奢侈的房屋内,过着无忧无虑的日子才是。就连她身后随着的侍女,也比草原中那些最尊贵的女孩儿多了几分贵气。
    “元娘,他们总算是肯用吃食了。可怜见的,将那粥碗都舔得干干净净,也不知已经饿了多久。我们又放了些煮沸的骆驼乳在他们身边,骆驼乳毕竟有些腥臊,也不知他们如今受不受得住。”
    “毕竟是铁勒部族的孩童,常年食荤腥,脾胃应当比咱们大唐人更受得住这些。既如此,咱们也很不必再追着问询,只当随手救了两条性命便是。待得空了,再遣人帮他们寻一寻亲人。”少女手中把玩着两个交错在一起的金银错丝手钏,借着月光瞧着上头的别致刻纹,“这是那小娘子手臂上戴着的饰物,形状较为罕见,应当可作相认之物,且替他们保管一二。”
    “是。”婢女躬身行礼,将那手钏笼入袖中。
    隐藏在树林深处的人远远瞧见那手钏,一瞬间呼吸竟乱了起来。他死死地盯住手钏,按捺住想要冲过去将它夺过来的念头,牙关紧咬,犹如狼一般的利眼扫向那位看起来柔弱非常的少女。好不容易寻得了线索,必定不能放过。这少女身份尊贵,想必在这群人当中颇有地位,若能制住她当人质……
    “元娘,如今天寒地冻的,可不能在外头待得太久,免得受了寒。营地中且平静着呢,外头也不曾传来什么消息。正巧回帐中好生歇息,养精蓄锐。若是谢郎君醒来,不见娘子在帐中,恐怕心里也担忧得紧。”
    少女斜了一眼自家的婢女,轻嗔道:“你这是何时学的借刀之计?拿他来劝我,偏也想得出来。他如今累得狠了,难得安眠,可不能拿这点小事去烦扰他。也罢也罢,我回营帐里去就是了。只一件,家去之后,你们万万不可将方才之事透出去,免得教祖母忧心。”虽说他们二人之间早便不在意什么男女大防,但共用床榻被褥到底仍有些太过了。私下随意些倒是无妨,却不能教祖父祖母知晓,免得他们恼怒起来,迁怒某人不够持重。祖父祖母若是偏心起来,便是一向受宠的他,也须得退一射之地。
    说罢,少女转身欲离开。说时迟那时快,从胡杨树上忽然跃出一个黑影来,宛如展翅的大鹏鸟一般,无声无息地直扑少女而去。少女似有所觉,回首望去,黑白分明的眸子中倒映出气势汹汹的袭击者,唇角却轻轻一勾。
    见她竟毫无惧色,黑影心中暗道不好。只见少女双足轻点,瞬间便往旁边退避数尺,正好教他扑了个空。黑影立即要追上去,旁边却冲出几个彪形大汉来,迅速地将他按倒在地上。那黑影浑身绷紧,用力挣扎起来,口中发出犹如孤狼般的长啸声。一时间,竟连几个大汉也制他不住。
    “不愧是铁勒部族的勇士。”李遐玉以铁勒语赞了一句,好整以暇地笑道,“只可惜,再勇武,孤身一人前来行刺也未免太过冲动。而且,我竟不知自己何时得罪了铁勒族人,好端端地引来了今日之祸?”拿着那两个孩子身上的饰物把玩时,她便发觉似有人在暗中窥视,于是索性便令部曲悄悄在周围埋伏戒备,一举来个瓮中捉鳖。果然,抓住的绝非什么寻常人。
    那身形高大的铁勒汉子怒发冲冠,待要冲着眼前这个狡猾的唐人少女大吼,却被人一脚踢中了后颈,疼得昏了过去。谢琰掸了掸衣角,就像方才出手的人并不是他一般,微微拧起眉:“千金之子,坐不垂堂。发觉暗中有人潜了进来,就该让部曲去将他拿下,而不是使什么诱敌之计。”虽然他心中很清楚,自家元娘绝不会轻易教人近身,但远远望见她险些被人拿下当作人质,心中仍是既焦急又激愤。
    “此人武力超群,若是想不费一兵一卒将他拿下,只得行此计。何况我也并非什么手无缚鸡之力者,亦算不得兵行险着罢。”李遐玉笑着回道,目光微微闪动,“你怎么不多歇息一会儿?待天亮之后,还须得赶回去呢。”满打满算,他不过才睡了一个时辰,如何足够?
    “睡梦中仿佛觉得你并不在身边,心中牵念,故而醒了过来。”谢琰来到她身边,低声道,“若非如此,也赶不上这一遭。回去暂且不急,端看此人的装扮,并非寻常铁勒族人,或许是咱们的转机。不如待他醒来,细细询问一番罢。”
    “他情绪如此激烈,方才又似乎唤着谁的名字,许是那两个孩童的阿爷。”李遐玉已经习惯他时不时极其坦然地道出心中情意,面上丝毫不动容,只接过公事的话头,“将他带到安置孩子们的帐篷里去,且瞧瞧他们的反应。若当真是父子,也怨不得他会出手,应是错以为咱们将孩子当成奴隶,取走了他们的财物。”以铁勒许多部族的传统,对于战败者或者老弱毫不怜惜。便是再尊贵的身份,一朝落败,也只得零落成泥。当然,换而言之,即使是奴隶出身,日后翻身做主,同样亦是深受人尊重的英雄。
    部曲们便将那铁勒汉子夹带着,推进帐篷中。两个孩子原本正蜷缩在角落里似睡非睡,一时受惊,立即紧张地望着来人。待看清楚倒在地上的究竟是何人之后,他们才终于爆发出哭喊声,用铁勒语唤着“阿父”,扑倒在那人的身上,满是惊惧与担忧。
    部曲女兵渐次而入,摆上长案、茵褥、浆水,又生起了火。李遐玉与谢琰这才举步入内,淡然地在帐篷中央坐下来。两人静静地望着哭泣不已的两个孩子,以及渐渐转醒正低声安慰他们的铁勒男子,既无丝毫动容,亦无轻鄙之意。
    当那铁勒男子彻底清醒之后,所见的便是如此芝兰玉树般的二人。一瞬间,他甚至以为自己早已经离开了荒凉的大漠,被送往唐人的繁华城池宅邸中当了奴隶。然而,帐外呼啸的寒风,子女稚嫩的哭泣,教他立即回过神来,脸上浮起了满满的戒备。
    “数日之前天降大雪,我们商队行经漠北,偶尔发现遭到狼群袭击的遗体。本想就地掩埋,却见两个孩子仍有生息,便带回绿洲好生救治。今夜他们刚刚醒来,身子仍有些虚弱。本打算过些时日便带着他们去寻找亲人,不想你却突然出现了。”李遐玉以铁勒语道,“想是有什么误会,才教这位铁勒勇士猛然动了手。”
    “阿父,确实是他们救了我和阿弟。”含着泪水的铁勒族小娘子道,“阿父离开后没几日,族长便说你已经投靠了别的部族,罚我们几家人当奴隶。祖父又生气又伤心,悄悄带着大家跑出部落。我们往南走了很久,带的粮食都吃光了,又遇上了狼群……醒过来的时候,就已经在这里了……”
    那铁勒男子微微动容,双目赤红:“我回部落之后,见不到你们。族长居然骗我,说你们带着牛羊往南迁居。我一路追过来,挖出了尸体,却不见你们两个……原来,原来你们这些大唐人,确实是我一双儿女的救命恩人。”他略作思索,有些艰难地双膝跪地,俯首趴伏在地上,行了铁勒族的大礼:“两位既然救了我的儿女,就如同我的恩人。我日后一定会用最好的奴隶、最多的金银,来酬谢你们的大恩!”
    “奴隶和金银,我们并不感兴趣。而且,我们救人,也并非为了得到酬谢。”谢琰一直不着痕迹地观察着他们三人的神色,心中念头频换,最终起了几分试探之意,“不如,我们换一个承诺如何?听闻铁勒男儿重信义,我们大唐人亦是遵守君子一诺。以承诺相换,总比金银奴隶等身外之物更合适一些。”
    铁勒男子猛地抬起头,哑着声音道:“你们不是商队,是唐人军队!!”他在营地之外守了许久,这才得了机会潜入,不料仍是被人抓了个正着。寻常商队养的护卫,怎可能如此防守严密,又每个都有这般好的身手?
    “不错。”谢琰颔首,“不过,军队又如何?商队又如何?我并不会强求你,答应背叛铁勒部族之类的事。不过是想以大唐人的立场,换你一个诺言罢了。”
    “你想让我答应什么?!”
    “永生永世,都不得侵扰大唐无辜百姓,冒犯大唐边疆。我虽是大唐军队中人,但你也该知道,大唐从不会无故进入漠北攻击铁勒部落。原本大唐人与铁勒人,都可各自为生,井水不犯河水,还能借着粟特商队互通有无。然而,许多铁勒部族却每年都南侵,以劫掠大唐金银粮食、欺辱大唐百姓为乐。我们大唐军队在大漠中巡防,也只是想阻拦他们而已。”
    李遐玉接道:“我相信,铁勒部族当中,定也有真正铁血而又仁义的汉子。只想靠着自己的双手,放牧牛羊,驰骋在草原上,而不愿意去破坏别人的家园。”她定定地望着眼前的铁勒父子三人,“你们可是这样的人?若不是,就当我从未救过你们便是了。不需你们的报答,因为你们的金银奴隶也许就是我大唐百姓的血泪。只是日后再见,便是仇敌了,必将不死不休。”
    少年与少女敛去了笑意之后,眉间眼角皆是冰凉冷厉之色,犹如对待寇敌。
    铁勒男子怔了怔,低声道:“……容我想一想再说。”
    “随口而出的诺言,未必会遵守。”谢琰意味深长地回答,“真正深思熟虑之后,方能言行一致。如此甚好,我们便等着勇士的回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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