姊弟之间只简单地述说了前因后果,李遐龄尚来不及同仇敌忾、义愤填膺,仆从便赶来禀报说谢璞、谢玙兄弟二人正在门外。兄弟俩先前正在谢家临时设的祠堂中准备拜祭,接到消息的时候实在太迟,李遐玉已经毫不留恋地带着染娘离开了。此时小王氏、颜氏都守候在王氏身边侍奉汤药,故而谢璞实在无法,只得以长兄的身份匆忙地赶过来劝解。
    虽说心中喜不自禁,然而李遐龄来到外院正堂见谢氏兄弟时,却刻意在他们跟前做出了气恼之状,将他们的话都强硬地挡了回去,做足了娘家兄弟该有的姿态:“姊夫分明不过是下落不明,好端端地竟传出他去世的流言,阿姊心中愤怒亦在情理之中。况听闻还有两个贱婢欺辱染娘,将她吓得痛哭了一场,谁不觉着心疼呢?”
    “我倒是不知,原来谢家竟是这般照看姊姊与染娘的,简直就是欺她们无人撑腰做主了!莫说我如今心中已是十分恼怒,看在咱们是亲戚的情面上才勉强出来与你们周旋!他日若教姊夫得知,他只会更加郁愤!连你们这些兄嫂都不可信,他还能信谁?!”
    谢璞百般相劝,李遐龄依旧不为所动。本便形容十分勉强的谢玙实在看不过眼,便愤愤道:“世母都教李氏气得病倒了,还叫她回去作甚?继续让她大放厥词,令世母日后都不得安生?阿兄,这般不孝的女子,怎能让她再登咱们谢家的门?!”
    闻言,李遐龄冷冷一笑:“阿姊可担不起不孝的罪名。亲家世母将她堂堂的四品诰命当成奴婢差使,也从未见她有一丝怨言。若非亲家世母纵容奴婢欺辱染娘,又教她们母女给不过是行踪不明的姊夫守孝,阿姊岂会如此愤慨?不过,亲家世母既是突然病倒了,按理说我们也很该表示一二才是。早便听闻怀远坊住着一位德高望重的医者,待会儿我亲自去一趟,请他出诊,并派人给府上送些上好的药材罢。”
    谢玙觉得受到了羞辱,顿时大怒,谢璞却将他按了下去,苦笑道:“想不到玉郎你也有如此伶牙俐齿的时候,我竟是半点也招架不住。也罢,如今彼此都正在气头上,大约也无法平心静气地说话。既如此,过些时日,我再派人递帖子给元娘,看她能否安然坐下来谈一谈。毕竟咱们都是一家人,如此针锋相对也不像样。”
    “谢家大兄的为人,我素来极为佩服,也相信你必会公正地处置此事。”李遐龄起身向他行礼,“若能安然将此事解决,于谢家李家都是件好事。不过,我一向都觉得阿姊的决断最为重要。若是阿姊已经下定决心,我便不会违逆她。”对他而言,自家阿姊若觉得此事能解决,那便是搬回谢家他也只得不情不愿地认了;但若是阿姊不想与谢家人虚与委蛇下去,不愿再受委屈,他更无比期待她带着外甥女一直住在怀远坊。
    待他将谢璞兄弟二人送走之后,果真立即就去了一趟附近名望颇高的医者的宅第中,诚心诚意地请其出诊,也给了丰厚的诊费。接着,又派了信重的外管事带着药材引着医者前去谢宅。待此事办完后,已经是暮色四合之时了。
    再回到正院内堂之中,他正思索着该如何宽慰阿姊的时候,便听见阵阵欢声笑语传来。推门而入之后,眼前赫然便是阖家欢乐的场景——李暇玉揽着装扮得极为喜庆的染娘,正看着婢女们围成一圈踏歌。少女们的舞蹈极为飘逸,将寻常的踏歌也舞出了几分婀娜来,令母女二人皆禁不住喝彩欢笑。
    染娘看得兴起,竟也忍不住跟着摇摇摆摆、手舞足蹈起来,李暇玉便索性将她放出去,与婢女们一同踏歌。她伸着胳膊腿脚,努力地舞动起来,却因身子娇小又穿得厚实之故,看上去着实像只彩球似的憨态可掬。且许是因着某个动作太过用力了,她一时不慎还摔在地上,滴溜溜地滚了几圈,坐起来的时候又茫然又无辜,看得李暇玉更是忍不住掩唇大笑。
    李遐龄也不禁噗嗤笑起来,拧紧的眉头乍然松开,将小外甥女提起来,亲自教她该如何踏歌。舅甥二人舞得比旁边的婢女们慢了几分,完全没有任何节奏可言,看上去更是令人捧腹。李暇玉拭去笑出的泪水,命仆婢赶紧从厨下端上早已经备好的年宴,又让信重的婢女部曲们也在旁边坐着开席:“若是只有我们三人一同过年饮宴,未免也太过单薄了些。你们便都来凑个热闹罢。”
    众人自是欢欢喜喜地答应了,数十人围坐在内堂里外用了宴席后,便簇拥着去了外院正堂前。此时堂前已经堆满了庭燎的火堆,火光熊熊,时不时响起爆竹声声。宅子外隐约传来那些走街串巷的驱傩队的祈愿高唱之声,嘹亮的祝词祈祷来年五谷丰登,祝愿长安城内家家户户都平安喜乐,令听者无不自然而然流露出笑意。
    “长安的驱傩可真是热闹。”李遐龄笑道,逗着旁边的染娘,“待你再大些,舅父带你去驱傩如何?听说这些驱傩的人流都会进入宫城之中,那可是圣人一家子住的大宅邸,占据了数坊之地,漂亮得很——染娘想不想去里头瞧一瞧?”
    “眼下不能去?”染娘挺了挺小小的胸膛,“儿已经三岁了。”她觉得自己早便长大了,不再是什么都不知晓的稚儿。然而,这般稚气的动作在李遐玉姊弟二人看来,却是可爱至极:“驱傩虽说也热闹,但到底不比得上元观灯。待到上元节之时,咱们一家子去西市和皇城前看灯如何?到时候也可尝尝长安的焦糙(油炸汤圆)、馎饦汤、天花饆饠,看看是不是合咱们灵州人的口味。”
    “好。”染娘甜甜地应道。她仰着脑袋望着阿娘与舅父,忽然又道:“阿爷也会看灯么?”
    李遐玉将她揽进怀中,亲昵地与她脸贴着脸:“上元的时候,大唐疆域中所有的人家都在看灯,你阿爷说不得也在某个地方正一边看灯一边想着咱们呢。或许,他听闻咱们已经来到长安,便也快马加鞭地赶了过来。在数十万观灯的长安人当中,说不得我们还会与他擦身而过……”说到此处,她的眼圈微微红了起来。
    谢琰已经失踪一年半了。在这痛苦而又漫长的时光中,圣人成了“先帝”,“贞观”的年号也即将弃用;她在家人与好友的襄助下,成功地报仇雪恨,令凉州都督李袭誉获得了该有的下场;她奉诏从灵州来到长安,觐见了帝后与义阳小公主,见到了武贵妃,感觉到了前世与如今的差异;她短暂地住在谢宅当中,又因矛盾冲突,毅然决然地搬了出来。
    在谢琰不在的时日里,竟发生了这么多事。她越发渴望他能够尽快回到她们母女的身边,一家三口共度往后的年华,共同面对那些矛盾冲突。其实,她只凭着自己,便能够解决这些事,亦不会留下什么后患。然而若有谢琰在身边,她便会越发安心,或许他亦能帮她做得更干脆利落,他的对策或许会更无懈可击。
    见她难掩感伤之色,李遐龄遂笑道:“染娘若是见到阿爷,可有什么话想与他说?”
    小家伙仔细地想了想:“儿的玩具都给他,他不要走。”说罢,她似乎有些依依不舍,又补充一句:“儿的玩具都给他,他给儿做别的。”用那些她珍藏的边角料,能换来新玩具与阿爷,听起来才让她觉得很满足。
    李遐龄略作思索:“我手头上还有好些你阿爷做的物事,诸如弹弓、木刀之类。待你有足够大的气力,我便取来给你如何?”许是因自家阿姊的喜好与寻常小娘子全然不同之故,他似乎完全不曾意识到,这小家伙是外甥女而非外甥。
    染娘见过孙伯平孙大郎顽弹弓和木刀木剑,模模糊糊知道那是什么,遂很有兴致地扑进了舅父怀中:“阿舅,儿的气力大,比华娘阿姊大。”所以,她应当能够顽弹弓与木刀木剑:“像阿娘一样,每天都顽。”
    “阿娘不是顽,是日日习武不辍。”李暇玉笑道,又侧过首悄悄对思娘说,“这些时日赶紧备些颜色鲜艳的香囊绣包,瞧瞧染娘是否对这些感兴趣。她成日都只瞧我在做些什么,令我突然有些担心她移了性情。”她自是认为女儿修习射艺亦无妨,往后便是喜爱射猎马球亦随她的喜好便是。然而,到底上阵杀敌实在有些太辛苦,她心里并不舍得女儿如自己这般受苦受罪,且受他人轻视。当然,若是她实在喜爱——也只能罢了。最担忧的便是,染娘可能其实并不喜爱这些,都是因她的缘故才误以为自己也喜欢。
    思娘遂点头答应,而旁边的晴娘抿唇笑了笑:“若是如此,娘子也须得试着绣一绣花才是,否则染娘怎会觉得针黹女红有趣?她见娘子每天习武,或许会以为普天之下的小娘子们都只能习武呢。”
    “你说得是。”李暇玉回道,又瞥向毫无所觉的李遐龄,“当年反对我上战场的是玉郎,如今毫不在意染娘是小娘子的也是他。这可不行,弹弓木刀木剑都必须暂时收起来,等我用香囊绣包试试染娘才能取出。”为了教养女儿,她亦是煞费苦心了。
    ☆、第一百六十八章  年节惊喜
    欢快而热闹的除夕之夜转瞬即过,转眼元日便至。长安城尚未彻底寂静下来,驱傩的高唱声尚未全然平息,诸多高官贵族家中的官员与命妇便已是匆匆忙忙地准备起来。元日大朝会是一年之中最为盛大的朝会,所有尚在京中的官员都必须前往太极宫觐见圣人。而正式受册封的外命妇也须得按品大妆,前往内朝拜见皇后殿下。作为大唐唯一一位具有封号的郡君,李遐玉亦是着了花钗六树、翟六等的花钗翟衣,乘着牛车赶往宫城之中。
    因着杜皇后重病未愈,故而一众命妇在安仁殿外三跪九叩之后,便由代理宫务的武贵妃来招待。武贵妃穿着华美的翟衣,神情雍容平淡,并不因风头更盛而骄横或沾沾自喜,倒教公主以及世家贵妇们高看一筹。而杨贤妃亦只是不软不硬地说了几句话,口称顽笑,并不敢在宫宴之中使出什么招数来。不过,看在深谙内宅斗争之道的命妇们眼中,两人的关系已然是微妙之极。且杜皇后的态度已经十分明显,众人心中亦难免生出各种念头来。
    李遐玉只默默地端详着两位宫妃,心中替义阳小公主筹谋,却发现两人都绝非什么值得托付之人。武贵妃且不提,其心性之狠辣简直千载难遇,连待亲生子都毫不留情,更何况非亲生的呢?杨贤妃亦不是什么良善之人,为了皇后之位或是太子之位大约什么都能答应,然而她心胸略有些狭隘,事后翻脸不认人亦极有可能。且义阳小公主如今颇受圣宠,她满心替大皇子嫉妒不平,又怎可能善待小公主?
    宫宴结束后,李遐玉并未出宫,而是再度去了安仁殿觐见杜皇后。许是因过年的缘故,杜皇后的脸色似是红润了些,与她说了好些话解闷。不多时义阳小公主便来了,李遐玉陪她顽了一会,又答应她带着家中的郎君娘子过来顽,她才依偎着杜皇后沉沉睡过去了。
    “不过短短数日,令娘便已经渐渐康健起来,我心中真是欢喜。”杜皇后轻轻一叹,怜惜地抚着小公主恢复血色的小脸庞,“年节之中,她本该四处去顽耍才是,不该只守在我身边。定敏郡君可否陪着她出宫去赴宴饮?只去她几位姑母府中走一走就是。”她此处所说的姑母,指的便是圣人嫡亲的姊妹,长姊长乐长公主、妹妹晋阳长公主与衡山长公主。另一位妹妹城阳长公主因驸马杜荷助废太子李承乾谋逆,自愿一同流放,只在先皇与文德皇后病重时回长安侍奉爷娘,丧期过后便又毅然回了流放之所。
    “既如此,妾便厚着脸皮跟着贵主去诸位长公主府上走一遭了。”李遐玉起身,深深地给她行了拜礼,“承蒙皇后殿下照拂,妾委实感激不尽。”她从谢家搬回的消息自是瞒不过秦尚宫与杜皇后,聪敏如皇后殿下自然猜测出了几分真相,更清楚她如今正是需要先一步进入世家高官内眷交际中的紧要时刻。但四品的郡君在长安实在太过寻常,且她自灵州而来,便是想去宴饮亦是不得其门而入。若能在长乐长公主、晋阳长公主与衡山长公主举办的饮宴中得到三位贵主的看重,想来其余世家官眷贵妇便是看在贵主们的颜面上,日后亦不可能听信什么莫名的流言。
    “你是个极好的人,若是与旁人生出什么矛盾来,想来也必定不会是你的过错。”杜皇后将她唤起来,温和地笑道,“且就算是闹成了这般模样,你方才还答应将家中小郎君小娘子们都唤过来,还愿意将这样的颜面给谢家人,心中也实在是良善得很。我喜你这样的性情,自然须得替你张目,免得有什么不识好歹的人欺侮了你去。我这皇后虽当得并不长,却也并非摆设,想护的人自是该牢牢护住。”
    李遐玉心中感触万分,微微红着眼圈,继续陪杜皇后谈笑。直至她疲惫地睡过去,方辞别秦尚宫归家去。当日,她便着人写了帖子送去谢宅,说明了皇后殿下欲召见家中孩儿之事。次日,谢璞与小王氏亲自将谢沧兄弟三人与华娘送到怀远坊李宅之中。不过隔了两天未见,孩子们将家中的微妙气氛都忘得一干二净,依旧亲亲热热地凑在一处。然而长辈们到底不像他们那般纯真善忘,相对之时难免有些尴尬。
    “元娘。”谢璞很是感慨地望着这位年轻而冷静的弟妇,越来越觉得她与谢琰简直就是天作之合,连骨子中的执着与宽容都如此相似,“我知道你这些时日很忙碌,天天都须得入宫。若是哪一日有空闲,我与你阿嫂想与你谈一谈除夕那日之事,将误会都解开。你意下如何?觉得哪一日合适?”
    “的确应当将话说清楚,免得生出什么不必要的误会。”李遐玉轻轻颔首,“不若便定在上元节罢。听闻西市有间崔家的茶楼,不如便约在那里的雅间中相见。因夜里我须得陪着染娘观灯,咱们便定在下午申时左右如何?”
    谢璞与小王氏都点头答应了,李遐玉又问:“阿家身子如何?若是这位医者能力不足,我们再去请些出名的佛医道医,或者请宫中的御医替阿家诊治。阿家年纪渐渐大了,身子骨康健才最为紧要。”她的语气十分平淡,既没有暗讽与愤怒,亦没有多少虚伪的关怀之意,仿佛仅仅只是出于礼仪问一问而已。
    仅是如此,也令小王氏瞧出了几分她的真性情,心中难免叹息,接道:“李郎君请的医者确实医术高明,针灸过后,阿家已经觉着好多了。再用些汤药,好生养一段时日,应当便能完全恢复。”其实当时也不过是一时怒急攻心,并无任何大碍。否则除夕那一日谢璞也不会在探视完王氏之后,便果断地带着谢玙再赶到怀远坊劝解李遐玉。而今有这位医者悉心开方子调养,说不得日后身子骨还会更硬朗些。
    短暂地说了数句之后,李遐玉便带着染娘、华娘与谢沧兄弟三人一并入宫。杜皇后见这些孩子皆生得极为出众,性情亦是各有特点,十分喜爱,都给了他们重赏。义阳小公主见到这么些小伙伴也十分欢喜,带着他们在安仁殿内外顽耍,格外快活。直至圣人前来探视杜皇后,见她笑得宛若银铃,似翩翩欲飞的蝶一般,不免觉得很是高兴。
    于是,出于爱屋及乌的兴头,圣人便很难得地问起了谢璞、谢玙、谢琰兄弟三人。李遐玉不带任何偏向地述说了他们之事,圣人若有所思地微微颔首,又问了李遐龄,遂感慨道:“朕最为欣赏的,便是如崔子竟那般的文武双全之人。谢琰、李遐龄皆是如此,也最像咱们大唐的好男儿。改日若是射猎或打马球的时候,将你阿弟也带过来罢,朕想看看他的射艺与骑术。至于谢琰,或许总有机会来到朕面前,成为朕的股肱之臣;谢璞此人品性出众,多加打磨或许亦是可信任之良臣。陈郡谢氏……侨姓世家……”侨姓的顶级豪门王谢袁萧,说来如今也只有兰陵萧氏权势煊赫,琅琊王氏、陈郡袁氏、陈郡谢氏一家比一家更没落。
    “承蒙圣人盛赞,妾都替他们惭愧。为大唐为圣人尽忠本便是他们的分内之事。”李遐玉遂行礼回道,心中却想着,她已经将该做之事、能做之事都做完了,方得来了一次千载难逢的良机。然而,陈郡谢氏是否能振兴,这次良机能否紧紧抓牢,便不在她的掌握之中了,还须得看谢琰三兄弟。
    年节的时候,日子仿佛过得格外快。因着义阳小公主坚持陪在杜皇后身边,故而并未出宫参加任何宴饮,李遐玉亦并不在意此事。即便不曾得到几位长公主的看重,如今有杜皇后相护,对她而言亦已然足够了。没过几日,上元节即至,她便又得了一整日的“休沐”假期,并与小公主约好正月十六夜里陪她看灯。
    崔家的茶肆与茶楼在长安赫赫有名,据传是博陵崔氏二房的内眷们一时兴起,为了普及茶道而开设。又有传说,其实这些皆是崔子竟家那位娘子的嫁妆,而她一向颇有巧思。此外,崔家内眷们为了能够让长安城内的文士、娘子们有个相聚宴饮的好去处,又修了好几座精巧的园子。且不提她们是否因此而赚得盆满钵满,光是几乎所有世家子弟与贵妇官眷都以在这些园子中举办宴饮为荣,就足可见崔家在长安城内的影响力了。
    崔家的产业中,自是留下不少崔子竟的墨宝。无论是画或是字,都可堪称绝妙。故而这些能够待客的产业里,慕名而来的文士以及娘子们皆是络绎不绝。李遐玉、李遐龄带着染娘来到茶楼雅间中后,便饶有兴致地观摩着雅间内挂着的字画。因两人都是崔子竟的脑残粉,到底瞧出来这些字画绝非真迹,而是仿作。不过,这仿作者已是十分高明,几乎得了崔子竟九分神韵。而茶楼大堂中的牌匾与画,则应当皆是崔子竟的真迹。
    待得谢璞与小王氏来到雅间后,李遐龄便知趣地牵着外甥女离开了。雅间内只留下李遐玉与服侍的晴娘、雨娘,谢璞与小王氏则在她对面跽坐下来。茶楼的茶博士姿态飘然地煮茶分茶后,又有伙计殷勤地端来些吃食点心,而后无声无息地悄然退下了。茶香袅袅中,三人静静地品茶,并未急着言语。
    “这些时日我仔细想过了。”谢璞倏然出声道,“尚未劝服阿娘相信三郎仍活着,便因难得见她松口就让你住过来,确实是我失算了。本不该如此着急才是,待三郎回来后,再让你们一家住过来亦不迟。教你听见了流言,又让染娘受了奴婢欺侮,全是我的不是。”
    “不,这些内宅中事与义之无关。是我没有严加约束之故,才令弟妹与染娘受惊。”小王氏接道,神态十分诚恳,“元娘之前说并非我的过错,但仔细想来,我身为主母如何会没有过错?着实是愧疚得很。”
    “阿兄阿嫂很不必如此,你们的为难之处我十分理解。”李遐玉回道,微微笑了笑。她很清楚,他们夫妇二人绝不能提王氏的半句不是,只能委婉地将错处揽过去,向她道歉。然而,内心之中,谁不明白全是因王氏太过固执之故呢?“我知道两位也相信三郎必会归家,心中便觉得安稳许多。虽说眼下暂时脱不开身,不过再过些时日,待皇后殿下与贵主稍稍安稳些之后,我便打算前往漠北寻找三郎。若是有了什么新消息,必会及时教部曲传给阿兄阿嫂。”
    “此事本该由我——”谢璞沉沉地叹了口气,“谢家还养了些部曲,虽然闲置多年,但到底还派得上些用场,到时候你便都带过去罢。”他是宗子,担负着宗族的责任,好不容易踏上仕途,若是因此辞官前去寻找三郎,孝悌便无法两全了。
    “阿兄不必为难,你并不熟悉漠北,便是下定决心要辞官去寻三郎,我大约也会极力阻止你前去。”李遐玉勾起嘴角,神色柔和地望向小王氏,“日后若是有宴饮的机会,阿嫂便与我同去罢?陈郡谢氏阳夏房的宗妇,也该是时候进入那些世家贵妇的交际之中了。前些日子圣人还问起了谢家人,对大兄也颇感兴趣,想来大兄日后升迁之途亦能顺利许多。”
    谢璞与小王氏闻言,皆是怔了怔。弟妇如此大度,他们心中便越发愧疚难安。于是,谢璞略作思索,便道:“咱们是一家人,日后迟早都须得继续相处往来。我与六娘(小王氏)定会尽力说服阿娘,元娘亦渐渐将此事淡忘了罢——相信我们,往后绝不会如此,绝不会再发生这等事。”
    谈论完这件事后,三人便又论起了茶道与崔子竟的书画,倒很是其乐融融。待到天色已暗,他们方彼此道别各自寻孩子们观灯去。李暇玉甫离开茶楼,便发现戴着面具穿梭来往的人群已经几乎将宽敞的道路都堵住了。茶楼边还竖起了光辉绚烂的灯树,与旁边店铺的灯楼交相辉映,又有许多百戏班子正在杂耍,引得许多人驻足观看。
    她回首欲问贴身侍婢们李遐龄带着染娘去了何处,不经意间却望见人流当中闪过一个极其熟悉的身影。顿时,她双瞳忽然微微一缩,定定地望着那人的背影,心神大为摇动。她怎么可能认错?!那是三郎!那是她的三郎!!
    不过一瞬,那人便淹没在人群之中,消失了踪影,仿佛方才所见如梦如幻如泡影一般。然而李暇玉却是将所有事都抛到了九霄云外,本能地循着他方才消失的方向追了过去——她绝不相信,这只是错觉!!
    他当真来了!他当真到长安了!!
    ☆、第一百六十九章  谢郎再现
    上元之夜,数十万长安百姓皆会涌向东西两市以及皇城脚下,竞相观赏争奇斗艳的灯树、灯轮以及灯楼。而一路行来,更随时随地都能望见杂耍的百戏班子,叫卖焦糙(油炸汤圆)、馎饦汤等吃食或者面具、纸扎灯笼的街边商贩,或者自动自发围圈踏歌的人群。每一年的这个时刻,都是长安城最为热闹的时候,举目望去皆是熙熙攘攘的行人。一张张脸孔带着释然放松的笑意,或在路边某个摊贩前停下来,或顺着人流往前行,笑闹声几乎处处皆是。
    李暇玉左右顾盼着,心急如焚而又无比奋力地寻找着那人的身影。然而成千上万的行人早便遮蔽了他的痕迹,举目望去只能瞧见无数张陌生的面容,令她越发焦虑难安起来。她艰难地在人流之中跋涉,不断地踮起脚尖四处张望着。因着与人摩肩擦踵,不时便受到推挤之故,不多时她就已是钗环凌乱、狼狈之极。然而,她却始终不愿相信,方才那一瞬间不过是她思念太深之故而产生的幻觉。
    那一定是三郎,一定是她的三郎!她必须找见他,将他带回家来!一时间,她并不愿意深思,为何谢琰到达长安之后并未来怀远坊寻她,亦不曾去延康坊谢宅。或许是他来得太迟,尚来不及打听谢家搬到了何处。又或许是他尚未去拜见契苾何力、执失思力等将军,并未得知她已经奉召来了长安的消息。
    这些都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他确实安然无恙地归来了!他历经千辛万苦,居然从漠北赶到了长安。而染娘也终于能够见着阿爷,终于能喊他耶耶了;她也终于能够摆脱众人异样的目光,不会被人在背后议论为早已濒临癫狂的孀妇;母女俩更不会被任何人当成孤儿寡母,肆意轻视欺辱了。曾有多少人明嘲暗讽她不愿接受他已经身故的“事实”,日后便有多少人艳羡他们一家团聚。当然,旁人的目光与猜度她并不在意,她在意的只有家人团圆而已。
    人流发出的欢笑嬉闹声仿佛很近,又仿佛极远。李暇玉几乎是心无旁骛地寻寻觅觅,每当她已经临近失落绝望的时候,不经意间又望见某个只露出一角的身影,便又再度燃起了希望,继续匆忙地追上去。然而,巡梭、寻找、失落,紧接着又是巡梭、寻找与失落。在偌大的长安城中,在穿梭不休的人流中,仿佛只有她犹如入魔一般四处寻找,渐渐迷失其中。
    众里寻他千百度,却始终不曾寻见斯人踪迹。已经不知自己身在何方的李暇玉有些茫然地停下了脚步,立在某座坊门之前。她的情绪已然渐渐冷静许多,然而无论如何回想,方才那人也绝非臆想出的幻想,定是谢琰无疑。只要他来了长安,她便必定能寻着他。手底下的那些部曲做惯了斥候,只要耗费些许时日,便一定能追查出他的行踪。
    想到此,她便完全恢复了平静,再抬起首望向坊门,赫然望见“永乐”二字。原来,她竟然一路从西市走到了长安城东,足足步行穿过了六七坊之地,自然浑身都觉得疲惫至极。如今大约已经将近子时,恐怕便是往回走,也赶不及陪染娘看灯了。不过,若能将三郎寻回来,或许对染娘而言便是最大的惊喜罢。
    永乐坊?居然是……永乐坊?
    心中仿佛有人正轻轻地叹息,属于义阳公主李下玉的情绪逐渐激烈起来。而她的双眸亦是微微一动,一张久未出现在记忆中的脸孔不由自主地便浮现在眼前。他时而微笑,时而坚毅,时而带着怜意,时而拧眉轻愁,时而拍案愤怒,时而仰首大笑。他不得已被卷入她无望的生活当中,却从不因此而生出埋怨之意,反倒待她极为温和。他甚至为了她而参与了针对武氏的谋逆,最终落得身首异处的凄惨下场。
    “驸马?”作为李暇玉,她其实从未仔细回忆过关于他的那些事。因着他不过是前世的夫君罢了,不过是义阳公主李下玉的驸马,与今生的她毫无干系。在她想来,驸马再好亦非她所有,而谢琰不但比驸马好千百倍,更是属于她的夫君,是她挚爱之人。然而,此时此刻,许是受到前世的影响,立在权家所在的永乐坊前,她却回忆起了曾经的那些点点滴滴。
    她走入坊门,环视着周围熟悉而又陌生的房屋,几乎是本能地越过它们,朝着街道深处而去。权家乃世族,在前朝曾十分显赫,然而因久未有族人出仕高官之故,亦是日渐没落。驸马权毅因着门荫,得以入宫任普通侍卫,而后被武氏赐婚为驸马都尉,从此不得不与她绑在一处。权氏一族非但并未因尚主而兴起,反倒由于她的身份而屡受打压,直至驸马谋逆被杀之后,更是几乎毫无声息。
    当远远能望见街角的五进宅院之时,李暇玉停了下来,对在内心之中翻腾不休的前世记忆道:他的父母应当甫成婚不久,而他应当并未出世。你便是来到此处,也见不着他。更何况,今生他与你有何干系?义阳公主是杜皇后所出之嫡长公主,而你不过是不知从何处而来的孤魂野鬼,转世投胎成了我而已。
    你既然教人打听阿娘,不如再帮一帮权家如何?这是我欠他的,你既然是我,便应当替我偿还他才是。他为我丢了性命,日后便送他一段前程……送他如花美眷、儿女双全……我不曾给他的,都应当让他得到。
    遥遥望着那座宅邸前斑驳的石阶与门楼,李暇玉的内心不由得软和许多,于是轻轻颔首。她确实不可能与前世的亲眷都断得一干二净。
    譬如她会不由自主地关心萧氏之事,得知她不曾入宫而是嫁了门当户对的人家后便松了口气;譬如面对便宜阿爷的时候,她总会隐约将他当成长辈,瞧着他宠爱义阳小公主,心中滋味亦是复杂难言;譬如尽管武贵妃从未做过任何出格之事,待她也十分温和,然而她却始终十分警惕,唯恐她伤害杜皇后与小公主;譬如她已经为先帝与文德皇后抄了许多经书,打算给阿爷阿娘做道场时,一并烧给那两位长辈。
    既然前世今生已然融合,她为何不能完成义阳公主李下玉的心愿?况不过是送那人一段前程,让他拥有如花美眷与佳儿佳女而已。权氏一族的心性皆是十分正直,既不自高自傲,亦不自鄙自薄。以这样的品性,自然是可交之人。而她相帮他们,或许日后他们亦会在李家或谢家需要的时候,果断地伸出援手。
    子时至,钟鼓声长鸣,响彻整座长安城。李暇玉回过神,果断地转身离开。虽然是故人,但其实与她无干,故而她并不留恋。余下的,亦只有对心里那些记忆的承诺而已。
    然而,就在即将离开坊门的时候,她倏然发现那个她追寻了数个时辰之久的身影正停在一座小宅子前,似乎欲推门而入。他们离得并不远,且周围行人稀少,她甚至能瞧见他穿着一身浅青色的窄袖圆领袍,腰上仿佛系着一块玉环。
    “三郎!!”几乎是本能地,她便睁大双眸高声唤道,也顾不得会引来路人的好奇瞩目,便疾奔过去。那人似乎怔了怔,仿佛并不确定唤的是他,缓缓地回首,露出一张被驱傩面具遮住了大半的脸孔。那张牙舞爪狰狞无比的驱傩面具,正是她上阵杀敌时常戴的式样,亦是他亲手所制,颜色线条分毫不差。面具也并未遮住他形状优美的下颌,她日夜思念的轮廓就在眼前!!
    “三郎!你平安无事,实在是太好了!!”她与他相对而立,她泪盈于睫,难掩惊喜与激动,充满了重逢的喜悦。而他的反应却并未如她所预想的那般欣喜,竟隐约似有几分迟疑之意。她快步来到他跟前,伸手想牵住他的时候,他甚至退后了一步,似乎意在保持二人之间的距离。
    李暇玉怔住了,难以置信地喃喃道:“三郎?”她并未认错,然而他却为何——
    立在她对面的年轻男子摘下面具,露出她朝思暮想的面容。然而,他的目光却是她从未见过的,充满了疏远之意。他仿佛打量陌生人一般,谨慎而又仔细地观察着她:“娘子认得某?”他的声音一如既往的低沉,充满了磁性,然而却并不似往日那般温柔:“某先前曾因重伤之故,得了离魂之症,并不记得过往之事。因随身带着的玉环上刻着两字‘云鹰’,故而师父以此为某之名,并赐字弘微。”
    离魂之症?李暇玉难掩心疼之色,几乎能够想象出他当时遭受过何等的病痛折磨,面对这全然陌生的人世间,又该是何等的茫然失落。他一定想回到她们母女身边,却因什么也想不起来,只能在外头孤独徘徊。
    “云鹰是我的小字,你名唤谢琰,是陈郡谢氏阳夏房嫡脉,族中行三,故称谢三郎。”她的目光落在他系在腰间的玉环上:那玉环显然曾经碎过,却用金镶了起来,润白的玉环身上流动着或深或浅的金色碎纹,显得格外别致。“这玉环应当是你亲手所刻,想赠给我作为生辰礼。然而当时战况紧急,我们都一时将此事忘了。”
    “谢琰,谢三郎……”自称“云鹰”的谢琰低低地念着这两个名字,心中仿佛涌动着什么格外令人怀念的情感。这一瞬间,他很清楚,眼前这位形容狼狈却依然令人惊艳的女子所言皆为真实。而她……他很想帮她插好摇摇欲坠的钗环,甚至想帮她拭去眼睫上的泪珠,想让她露出释然的欢笑,而非如今这般心碎的神色。他们之间是什么关系,已是不言而喻。
    ☆、番外一  幽州云鹰(上)
    离开那群唯利是图的粟特商人,离开那些高声谈笑说着胡语的游牧民,离开茫茫无际的漠北草原,离开黄沙千里的大漠,往南去——往南行,不断地南行——那才是他内心的归处,那才是属于他的故乡,那里才有他渴望见到的人。
    病重昏沉之时,他隐约梦见了几张面孔。既有严谨得近乎凌厉的妇人,亦有温和浅笑的少年,更有依偎在他怀中的少女,与他小心翼翼搂着的襁褓。然而,当意识从沉沉浮浮中挣扎着醒来之后,他便忘了梦中那些人的模样。这令他难免有些失落,原来他不仅忘了自己是何人,来自何方,甚至连家人的模样也尽数忘记了。
    不过,再一次从濒死中艰难求得一线生机,他仍有机会去找寻自己的过去与家人。无论他们身在何方,只需他依然活着,迟早还能再相见。故而,在安宁浅淡的药香中,他冷静地张开了双眼,淡然而又不失警惕地观察着周围。
    他发现自己正躺在一间窗明几净的屋子中,而非一路行来常见的破旧帐篷。绘着水墨山水图的屏风前,一只青铜香炉正徐徐吐出青烟,旁边的矮榻一侧则放着一张桌案,案上是笔墨纸砚。墙上挂着字画,隐约还能瞧见屏风后的一角博古架与双陆棋盘。这是他无比熟悉的摆设,亦令他觉得十分亲近,仿佛他本便该身处这样的房屋之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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