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璞闻言,立即推辞道:“奉养阿娘照料阿弟本便是长子长兄的责任。阿娘就将那些钱财都留着伴身罢。儿子如今有俸禄职田——”说罢,他似是猛然想到什么,竟有些懊恼地住了口:就该知道,阿娘醉翁之意不在酒。他委实不该随意地接过话,实在是大意了。
    小王氏立即笑着替他描补:“义之说得是。若让阿家贴补,岂不是衬得儿没有半点打理中馈的本事了?阿家尽管放心,家中尚有积蓄,赁间宅子应是无妨的。虽说‘长安居,大不易’,但咱们也并非那些寒素人家,该有的体面也是不能少的。”
    李遐玉勾起嘴角,笑盈盈地接过话:“说来,咱们家中有俸禄的可不止是大兄呢。三郎自从出仕之后,职田俸禄亦是年年积存,如今早已颇有余裕。按理说,这些都该归入公中,由阿嫂来打理才是。只是先前从灵州来时,这些出息都不曾带过来。将它们从灵州运来长安毕竟不便,儿便一直想着是否该去信让祖母帮儿就地折卖了,换了布帛钱财,再送来长安。”
    她就知道,这位阿家突然提起钱财之事,必定便是在暗示敲打她呢。不过,这也确实是有道理的。谢家尚未分家,晚辈本便不该藏有私财,一切都须得归入公中才是。更何况谢琰品级最高,虽是外官低了一层,俸禄职田却是最多的,理应支撑起家中用度。只是,这位阿家也将她看得太低了,这么些俸禄职田,她从未放在眼中过。谢琰也一直分割得十分清楚,就算尽数交出去亦是无妨。
    “理应如此,元娘考虑得很周到。”谢琰亦颔首笑道,“到时候,赁宅子与家中用度应当便绰绰有余了。若是我的俸禄职田不够,元娘是御封诰命,亦有一份禄米。虽说并不多,但亦是聊胜于无。待我过些时日为阿娘请封诰命,阿娘也能领禄米了,那便更是不必发愁了。”往日家中入不敷出,皆因王氏用度太过随意之故。如今交给小王氏打理,他倒是觉得能够安心了。毕竟,这位阿嫂的脾性完全不同,必定能安排得十分妥当。
    见他们二人并无留下私财之意,王氏也安心许多。又听幼子说要替她请封诰命,顿时觉得他确实颇有孝心,不由得神色稍霁:“三郎,你这些年究竟是如何过的,与阿娘仔细说一说罢?灵州地处北疆,想必定是比不得咱们陈州繁华,更莫要提长安了。我总是想着,你日后便是谋职缺,也莫要回灵州去了才好。免得咱们一家刚团聚,又要骨肉分离。”
    “阿娘,这如何能由得儿子选择?”谢琰遂道,“无论朝廷将儿子派往何处,儿子都毫无怨言。至于承欢阿娘膝下,横竖往后日子还长着,也不差这么些时候。”以他来看,与其待在安宁之地,看着那些萎靡不振的府兵,倒不如再度去往边疆,日日操演军阵,杀敌御敌得好。如今薛延陀虽灭,但河北道之外尚有高句丽与靺鞨人,西域尚有突厥人,依旧是敌情四伏。
    谢璞亦笑道:“阿娘也不过是舍不得你罢了,如何不知道这职缺都是可遇而不可求呢?对了,你便与阿娘说一说之前那些事罢。我也与她说过几遍,当然比不得你自己说来得栩栩如生。”兄弟二人已经决定将“离魂之症”隐瞒下来,毕竟这症候实在太罕见,也不必教家人跟着担忧。为此,他们交换了许多消息。且,因谢琰常年不归之故,家人之间也早便生疏了许多,并不容易露出什么破绽。
    谢琰便将他自李遐玉姊弟那里听来的诸事,以及谢璞所言的一些事,添添减减地说了起来。此外,他还将李遐龄唤过来,时不时让他描补几句。两人便犹如讲经的比丘,将诸事说得极为生动,不仅王氏听得连连颔首,连谢玙亦是听得十分入神。谢璞望着他们,颇带着几分感慨之色。
    小王氏见状,便笑着将李遐玉与颜氏都牵到另一旁,低声道:“日后咱们一家子人,可要好生相处,方不负阿家的期望,亦不负他们兄弟三人的情谊。我是长嫂,你们若有任何不如意之处,只需与我说就是,绝不会委屈你们半分。”
    “阿嫂一直照顾着我,我十分感激——”颜氏柔声应道,“弟妹的性情亦是极好,想来日后咱们定能一家和乐融融。”
    李遐玉亦诚心诚意地道:“我初次见到两位阿嫂,心中便觉得很是欢喜。曾在家中住过几日,自然也知道两位阿嫂皆是真心待我。若在同一屋檐下,想来咱们亦能如好姊妹一般相处。”她确实尊重小王氏,对颜氏也没有任何恶感。小王氏有维护她之心,她自然感激。但颜氏也不过是生性孝顺,替王氏说话张目罢了,倒也没有恶意,故而她亦是并不觉得生厌。
    ☆、第一百七十五章  谢琰面圣
    时隔多年,再度团聚,谢家上下皆是欢喜和乐。仿佛再无人忆起之前的冲突,亦无人记得那两个提脚卖出去而后杳无音讯的奴婢。当谢琰拜别王氏,带着李遐玉与染娘离开之后,谢家宅中依旧洋溢着喜气。这位身居正四品的三郎君归来,自是令谢家的世仆们同样与有荣焉。当然,亦有人因先前传过他已经身亡的流言而觉得忐忑不安,行事越发谨慎起来。
    因着时候已然不早,李遐玉换了身衣衫,叮嘱父女二人不可贪玩耽误休息,便又入宫去了。谢琰带着染娘,乘着牛车将她送到宫门前,便与李遐龄会合,继续闲游长安城,观灯赏月。而当李遐玉进入安仁殿时,义阳小公主正守着杜皇后看几盏华美的走马灯。
    灯火闪烁,一明一暗,洒在杜皇后依旧带着病容的笑脸上。李遐玉倏然发现,先前她以为这位殿下病情有所好转,其实绝非如此。她身上浓重的垂死之气并未有分毫变化,而红润几分的脸色,大抵也不过是——回光返照罢了。她心中不免大惊,随后便又觉得十分难过,面上却并未流露出任何异状,稳步上前,给她们母女行礼。
    “郡君今日怎么没有将染娘带过来?”义阳小公主见她身后空无一人,颇有几分失落,“阿爷给了我几盏灯,我还想让她也好好看一看呢。若是她喜欢哪一盏,便让她带回去挂起来。”小公主与染娘亦很是投缘,两人不过见了一面,便时常彼此牵挂,互相托李遐玉捎带了许多玩物。
    “多谢贵主挂念她。”李遐玉将染娘昨夜央着李遐龄买的小面具取出来,“她也念着贵主呢,特地托妾将这个带给贵主。”这面具颇有几分稚趣,虽说绝非什么名贵之物,但见惯了宫中贵重饰物的义阳小公主亦觉得很是新鲜,爱不释手地拿着看。
    杜皇后见状也笑道:“令娘,平日便劝你多出宫走一走,你偏不愿意去。如今你瞧,宫外也是极有趣味的。不如,过两日让郡君带着你去姑母们的府中赴宴如何?若是觉得不欢喜,就让郡君带你清清静静地逛园子便够了,无须与其他小娘子小郎君们寒暄顽耍。”
    义阳小公主略作思索,点了点头,脆声道:“那郡君也定要带着染娘、华娘她们同去。谢家大郎几个也可护着我们。”说罢,她便笑着戴上面具,犹如蝴蝶般飞舞到杜皇后身边,探出小脸给她仔细瞧。
    杜皇后赞了几句,小公主又突发奇想要让圣人也瞧一瞧,遂带着宫婢往甘露殿去了。杜皇后目送她走远,含笑移开视线时,却正好见李遐玉与秦尚宫似乎都带着几分凝重之色。她坦然地笑了笑:“好端端的,你们这又是作甚么?方才郡君进来时还带着喜色,怎么如今却无端端感伤起来了?倘若是因我之故,就大可不必。自个儿的身子骨,我自个儿清楚得很,能支撑到如今已是万幸。且我这一辈子虽短暂,该得的却样样不少,已经足够了。”
    秦尚宫勉强一笑:“殿下日后还要看着贵主成婚,抱一抱小外孙呢,可不能说这样的话。”她似是比主子更无法接受现实——杜皇后的身子骨越是临近崩溃,她便越是不愿提起此事:“郡君应是有什么喜事罢?不妨说出来,也好教皇后殿下跟着欢喜欢喜。”
    李遐玉便浅笑着道:“既然殿下与秦尚宫都如此说了,那妾便说一说昨夜发生的那件大喜事罢——昨日夜里在西市观灯,妾偶然发现人群中仿佛有人似曾相识。急急追赶而去,竟果真是妾的夫君谢琰。原来他重伤后流落幽州,被幽州刺史崔使君所救,又将他收为弟子。因他暗伤未愈,崔使君便让他回长安来寻医诊治。如此,方有了昨夜的重逢。”
    杜皇后难掩惊讶之色:“这可是一桩奇缘了,也确实是件大喜事。先前圣人便曾与我提起,崔刺史曾在给他的书信中提过,他前些时日收了一名十分令他满意的弟子,想不到竟然便是谢都尉。”
    “何尝不是呢?”秦尚宫也拊掌笑道,“圣人也曾说想见一见谢都尉,他又是崔刺史的新弟子——”
    “谁是崔子竟的新弟子?”殿外倏然传来圣人的问询声。李遐玉与秦尚宫回首看去,就见天家父女二人牵着手走了进来。圣人脸上也戴着一张面具,与义阳小公主相映成趣。两人遂跪地行礼:“妾(奴)见过圣人。”
    “方才居然听你们提起崔子竟的新弟子。朕都不曾见过,难不成你们却知道是何人?”圣人在杜皇后床边坐下,笑着摇首叹道,“崔子竟在信中连连夸赞,说他这弟子如何文武双全,如何心志坚忍,如何德行孝悌,竟是无一不好。令朕忍不住想见他那弟子一面,看看他所言到底是真是假,他却推托这弟子重伤未愈不便远行,一直不愿意送到朕跟前来。你们若有什么消息,可不许瞒着朕。”
    “臣妾方才问起来也觉得极巧。”杜皇后浅笑道,“圣人心心念念的崔刺史的新弟子,竟是定敏郡君的夫君谢琰谢都尉。”秦尚宫也接道:“他们夫妇二人,居然昨夜在西市观灯的时候偶遇,重逢相认。圣人给他们评一评,这究竟是不是一桩奇缘?”
    “妙极!妙极!”圣人遂大笑,“朕此前还想着见谢琰一面,又对崔子竟的新弟子好奇得很,竟不想他们却是同一个人!他如今正在何处?赶紧着人将他宣进宫来,朕要立即见见他!瞧一瞧这个连崔子竟都禁不住满口夸赞的谢爱卿!”
    李遐玉回道:“禀圣人,他如今正带着女儿染娘游夜市观灯,恐怕并不易寻。不如明日妾将圣人的口谕带回去,让他练一练礼仪之后再入宫觐见。免得他因不熟悉宫中礼仪,冲撞了圣人。”原本谢琰托她转交一封崔子竟先生的信件,如今看来,却是他自己递上去更为合适。子竟先生这份师徒情谊,或许能护佑于他;又或许,让他能够获得机会面圣,亦是子竟先生让他带信的初衷罢。
    “也是,夜市观灯人山人海,也不知往何处去寻人。”圣人微微沉吟,“既如此,明日你们一家便都入宫来罢。令娘收到你们家小娘子的面具也高兴得紧,方才一直念叨着呢。”
    义阳小公主听得连连点头:“咱们去皇城的城楼上看灯,更热闹,看得更远呢!”
    于是,翌日李遐玉便将口谕带回了家。谢琰听罢,不免叹息:“师父替我百般筹谋,不忍心见我耽误了前程,故而才借机将我送了过来。”他其实很清楚,先生更想将他留在身侧,留在幽州刺史府之中。然而,若想令他这身份不明又失去记忆的人能够顺利出仕,得到圣人的看重自然更为重要。且长安世家云集,说不得也能让他遇到什么机缘,寻得家人。多方考虑之下,他才会命他来送这一封信罢。
    “子竟先生果然用心良苦。”李遐玉也道,“待面圣之后,便赶紧将这些时日发生的事,写信告知子竟先生罢。他日若有机会,我也应当给子竟先生与王夫人行稽首大礼。不如此,无法表露我心中的万般感激。”
    这一日傍晚,谢琰穿上绯色公服,前往太极宫觐见。圣人在两仪殿召见了他,待他行礼之后,细细打量了他一番,笑道:“朕还以为,崔子竟心爱的弟子必定是如他一般的性情,如今看来却是不像。你的性情似乎比他更圆润许多,应当是外圆内方之人。这般性情,在朝廷中也容易行走。不似他,若非有崔子竟的名头,博陵崔氏的家世出身,光是那狂士的脾气,有多少人能受得住?”
    “圣人说得是。不过,若无狂士脾气,又何来今日的子竟先生?若无狂士脾气,他又如何会断然离开繁华的长安,去往偏远之地为国家社稷竭尽全力,为圣人在外分忧解难?”谢琰微微一笑,“想来,子竟先生应当也并不在意旁人受不受得住他的脾气,只求无愧于心,无愧于圣人的信任。至于那些不看他的实绩与为人,只在乎自己的颜面是否尚在的其余人等,他又何必放在眼中?”
    圣人朗声大笑:“不愧是他的弟子,字字句句都维护于他。不过,你说得是。他若无那样的脾性,便不是他了,我们也不会早年便相交莫逆。有他在外头给朕讲述那些民情之事,朕才能了解百姓民生,不至于坐困宫中,受人欺瞒。”
    “谢爱卿,听闻你罹患‘离魂之症’,并不记得过往,故而目前连崔子竟也不知你的真实身份?如此看来,朕倒是比他还领先一着了?”
    “回禀圣人,子竟先生遣臣回长安,一则是为了诊治这‘离魂之症’,二则是将他的贺信呈给圣人。”说罢,谢琰便从袖中取出信匣,交给一旁的宫侍呈上去。“面圣之后,臣便会写信给子竟先生,告知他这个好消息。”
    圣人展信阅看之后,意味深长地抬起首:“你可知,他这信中写了什么?”
    “……应当是给圣人的年节贺信罢。幽州近来颇为安稳,虽说发生了不少趣闻轶事,却暂时并无紧要民情。”谢琰答道,“此外,子竟先生最近对武事颇有兴趣,说不得还想向圣人提一提燕然都护府以及高句丽、靺鞨等诸事。”
    幽州是河北道的戍边重城,崔子竟虽只是刺史并非都督,其远见卓识却绝非寻常的一州刺史可比。他的目标是坐镇边疆,将胡汉之别消弭于无形之中,从此之后再不必担忧胡人反叛为患。而这同样亦是谢琰的意愿——无论是突厥降部或是铁勒诸部,在先皇驾崩的时候都曾有过些许异动。他并不愿见到牺牲无数将士性命才换来的安宁,数十年后便会再度打破。他更不愿意见灵州、凉州、夏州等地的百姓,再度陷入战火之中,惨遭屠戮。
    ☆、第一百七十六章  故交重会
    “果然不愧是他心爱的弟子,你确实知他甚深。”圣人将那封信合上之后,微微笑了笑,“不过,除了此事之外,他还写了些别的,你可能猜得出来?”
    谢琰略作思索:“既然圣人这般询问臣,那必定便是与臣有关之事了。应当是……详述臣的病情,顺带提及想给臣一个合适的身份让臣出仕……在幽州的时候,子竟先生也常说,希望臣留在幽州。虽说我们师徒情分不过短短半载,但也确实十分深厚。便是臣如今知道自己的身份,也曾想过可否远去幽州镇边。”
    当然,不考虑继续留在灵州,也因为经李暇玉姊弟二人说明之后,他很清楚那几个军府的折冲都尉应当都没有替换的可能。凉州则因李袭誉一事,早便撤换干净了,夏州亦是没有任何空缺。既不能留在熟悉之地,去幽州随时接受先生的教导自是更好的选择。
    圣人大笑:“这回你可没猜中。莫要小觑了崔子竟,这些时日他已经开始怀疑你绝非寻常之辈,认为你或许便是传闻中那位下落不明的折冲都尉。他早便私下派部曲去灵州打探消息,但正逢寒冬腊月又人生地不熟,短时间内恐怕很难传回确切的消息。故而,他便托朕让契苾何力与执失思力两位将军认一认人。显然是将你找寻身世之事都交托给朕了。”
    谢琰微微一怔,不由得再度动容:“先生此前从未提起过……”
    “他本想告诉你此事,让你自己回灵州探访。无奈你暗伤发作不得不寻医问药,此事于你亦十分紧要,若是猜错了引发其他症候更是后患无穷。所以,他才什么也不提,命你来了长安。”说到此,圣人不免一叹,“他确实十分疼爱你这位弟子——既然朕受他所托,这便赶紧将两位将军召入宫来,让他们认一认罢。”
    “圣人……”谢琰从未想过,这位年轻的圣人居然亦有如此一面,不禁无奈笑道,“夜色渐深,又何必因臣的缘故,烦劳两位将军入宫来?何况,臣本便打算这两日便递帖子去拜访两位将军,谢过他们的照拂。”
    “朕只是替崔子竟圆他的心愿,与你并无干系。便是他们二人见过你,也不妨碍你去拜访他们。”圣人笑眯眯地,又道,“自阿爷驾崩之后,他们几个胡将一直闹腾着要殉葬昭陵。朕坚持不许,他们便郁郁寡欢,总是闭门不出。如今已经过了半载,得见了你这位故人,他们心里应当也会好受一些罢。”
    谢琰遂长拜而下:“臣替家师叩谢圣人。”
    “这份人情,岂是你叩谢一回便能还给朕的?待崔子竟自己来还也不迟。”圣人笑得有些意味深长,“至于你……他将你送到长安,便是忍痛割爱,将你送到了朕身边。朕又如何能再将你放回幽州去?你且寻医问药,将暗伤治好。朕与崔子竟再好好商量一番,必定要给你一个最适合你的职缺。”
    于是,谢琰又叩首再拜:“臣叩谢圣人隆恩。”若是他猜得不错,大概他短时期内休想回到边疆——或者也不会真正成为主持一座军府的折冲都尉了。等待他的,或许是他从未想过的职缺,或许是一件十分紧要而又尚未有人做过的事。圣人与师父的双重信任,令他不由得有些热血沸腾,更有些期待前方等着他的究竟是份什么样的差使。
    契苾何力与执失思力两位将军奉召入宫的时候,李遐玉正牵着义阳小公主与染娘走下行辇,欲登上宫城西面安福门的城楼观看外头锦绣灿烂的灯轮、灯塔与灯楼。远远地望见两位将军骑马慢行而来,她便朝着他们行了拜礼。对于两位将军这些时日的颓靡,她早便已有听闻,且感慨良多——
    胡将们对先帝忠心耿耿,自先帝驾崩之后,便曾数度上书要求殉葬昭陵,皆被圣人拒绝了。几人闷闷不乐,据说接连几个月都蓬头垢面,时不时就要痛哭一场。有时在朝堂上不知想到什么,突然就悲从中来放声大哭,惹得大家面面相觑,朝会都不知该不该继续了。圣人无奈之下,只得暂许他们不必上朝,让他们在家中歇息一段日子,免得耽误政事。
    如今瞧起来,两位将军的神色依旧有些沉郁,显然情绪仍是十分低迷。不过因面圣之故,他们倒是勉强将自己收拾了一番。见遇上了行辇,两人便也立即下马给小公主行礼。契苾何力望向李遐玉,惊讶道:“我竟不知你居然来了长安……何时来的?怎不给我递拜帖,去我府中走一走?”
    因两家之间是亲戚,故而李暇玉也只当他是亲近的长辈,便笑道:“儿奉召而来,赶在年节前那几日到了长安。本想早些给契苾世父递拜帖,但入宫、过年这些事接二连三,竟始终不得空闲。不过,这两日便可能要上门叨扰了。”
    “若早知道你带着孩子进了京,便该接你到我家中住下,一同过年才是。”契苾何力摇了摇首,恍然又道,“似乎听谢三郎提起过,他的兄长如今在长安?那便该阖家团聚了。罢了罢了,不提这些。这些时日我都闭门谢客,不过你是亲戚,自然不是什么客人,随时过来就是了。”
    “儿省得。”李暇玉又问候了执失思力将军,这才目送他们远去了。她大抵能猜得出,为何圣人突然要召见这两位将军。无非是让他们与谢琰见一面,也好激起两人的激昂之情,令他们不至于一直沉溺在先皇驾崩的悲哀当中。仔细说来,他们为先皇驾崩而悲痛万分,也足可见他们对大唐的忠诚。虽说他们并没有别的意思,但眼看着胡将们都有这般仁义的性情,又有哪一位圣人不觉得放心?不深感信赖呢?
    登城楼的时候,义阳小公主听见外头踏歌的笑闹声,十分意动。因着她年幼又得宠爱,并没有傅母教导她规矩,约束她的礼仪,故而她依旧是天真可爱。趁着宫人还在后头气喘吁吁,她便牵着染娘往上疾奔了。
    李暇玉并未制止她们,只是加快脚步跟在二人身后。她其实能够理解小公主的好奇——因着圣人与杜皇后提出要为文德皇后与先帝守孝三年之故,宫中的宴饮虽不禁酒水,却不许丝竹舞乐。故而,自两场国丧过去之后,宫内已经许久不曾听见乐舞之声了。小公主想早些瞧瞧外头的热闹,亦是人之常情。
    “阿娘,阿娘。”染娘一面跟着小公主,一面不忘回首确认自家阿娘还在后头。义阳小公主的神情颇有几分复杂,不过很快便又笑起来:“染娘你真是一刻都不能离开你阿娘。放心罢,郡君就在后头呢,丢不了。”
    李暇玉发觉了她的神色变幻,朝她伸出手:“贵主,牵着妾罢。妾带着你们疾奔如何?”
    义阳小公主没有分毫迟疑,便将微凉的小手放入她掌中。于是,李暇玉一手牵着一个小家伙,配合着她们的步伐,疾步登上城楼。当望见前方璀璨的灯火时,两个小家伙都怔住了,睁大眸子遥望着眼前繁华热闹的灯市。登高望远,仿佛能瞧见西长安城每个角落的辉煌灯楼,宛如星河落入人间;仿佛能听见自各处传来的踏歌欢笑,犹若无忧无虑的佛国乐土——这便是大唐,这便是盛世,这便是万国来朝的长安城,举世无双。
    而同一时刻,契苾何力与执失思力两位将军也踏入了两仪殿。两人朝着坐在中央御座上的圣人行礼,再度抬首之时,瞧见旁边穿着绯色公服的年轻郎君,禁不住一怔。微愣之后,紧接着便是狂喜。他们甚至一时忘了这是在御前,便大笑着过去拍这年轻人的肩膀:“还道圣人怎么突然召见某等,原来是为了你!”
    “谢都尉,你可算是回来了!可教某家那些部曲好找!当时只恨不得在你家定敏郡君跟前夸海口说,自家的部曲对漠北了如指掌,不料却怎么寻都寻不着你的下落!后来某连定敏郡君的信都不敢看了!实在是惭愧得很!”
    “有劳两位将军了。”谢琰立即对他们躬身长揖,以示感激,“若非两位将军慨然相助,拙荆恐怕也难以支撑到如今。”的确,若是缺少了人手,李暇玉必定不可能安心。痛苦、焦虑与绝望,很可能令她濒临崩溃,亦很可能令他们再度错过,不断地蹉跎时光。
    圣人含笑将他们的激动看在眼中,慢条斯理地问道:“如此说来,两位将军确认,眼前之人确实是在漠北失踪的谢琰,谢折冲都尉?”
    “回禀圣人,臣绝不会认错,他不是谢琰还能是谁?”契苾何力一时高兴,并未细想。倒是执失思力忽而一笑:“圣人,其中可是有什么缘故?”
    “无论有什么缘故,如今谢都尉归来是事实。”圣人微笑,“朕看,你们似是也有好转,便安心了。”他缓缓立起来,虽是身量有些单薄的年轻人,其威严却仿佛天生一般,足以震慑群臣:“你们都曾是护国安邦的功臣,战功卓著。父皇给朕留下的大好河山,朕绝不能容许有失。而你们,正是朕日后需要依仗的重臣——三位爱卿,为父皇、为朕,牢牢守住这万里江山罢!”
    “臣定不辱命!”契苾何力、执失思力与谢琰立即满面凛然地跪下来,异口同声应道。
    ☆、第一百七十七章  走亲访友
    “元娘的意思,是咱们一家人都去契苾将军、执失思力将军府中赴宴?”小王氏挑起眉,不着痕迹地望了王氏一眼,果不其然发现她已经流露出轻蔑之色来。然而,区区没落世家,又如何来的底气蔑视一位娶了县主的正三品将军?另一位将军甚至是位封国公,亦是尚了九江大长公主的驸马?
    李暇玉似是不曾瞧见王氏的神情一般,微微一笑:“契苾将军是亲戚亦是长辈,咱们阖家去赴宴亦是亲戚走动的应有之义。若是阿兄阿嫂都不去,反倒可能教人误会,以为咱们谢家对这门亲戚颇有微词呢。”她这句话,明里暗里皆是提醒小王氏,契苾家是李家的姻亲,谢家若是有任何不愿结交之意,便同样是对李家不满。当然,至于王氏那便不必再提了,她从来就没有对李家满意过,何况又多了这样一门胡人亲戚?
    “至于执失思力将军——安国公,他并非亲眷,贸然递帖子上门亦有些唐突。三郎会先去一趟,专门致谢。届时他可能会给一些饮宴的帖子,邀我们参加九江大长公主准备的宴饮。”九江大长公主是圣人的姑母,公主府给出的帖子,京中谁敢拒绝?谁敢不往?能给一张帖子,已经意味着给一份颜面了。为了这份颜面,外头有的是争争抢抢的没落世族。陈郡谢氏自是需要紧紧抓住这样的机会。
    “元娘说得是。”小王氏颔首,又作询问状望向王氏,“阿家以为如何?说起来,咱们年节之中并未四处走动起来。儿先前还曾与义之商量,若是阿家身子好转些,咱们也总该去亲戚家中拜访才是正理。”
    王氏显然已经想明白,无论是九江大长公主或是临洮县主,都绝非陈郡谢氏能得罪的。且不提二人嫁的都是胡人大将,高官世族们便是瞧在她们的身份上,也不敢对她们有任何怠慢之意。只是,那可是化外蛮族!早已汉化的鲜卑人且不提,突厥人与铁勒人,那可都是茹毛饮血的蛮夷,她只要想起来便觉得浑身都不舒服!
    “我身子骨还有些虚弱,便不去凑热闹了。义之是谢家宗子,六娘是宗妇,有你们二人去已经足够。至于孝之与阿颜——”她的目光淡淡地扫过去,颜氏温婉地笑起来:“阿嫂与弟妹去赴宴,儿便留在世母身边侍奉罢。虽然并不机灵,不能为世母解闷,却也能陪着说几句话。至于孝之,近来都在苦读,想来亦是不愿出门赴宴的。”
    她如此知情知意,王氏自是十分满意,勾起嘴角又瞥向李暇玉。李暇玉亦不勉强,笑道:“既如此,那便请二嫂替大嫂与我侍奉阿家了。若非这些宴饮实在推拒不得,我自然也要好生孝顺阿家的。”
    话虽是如此说,但女眷们周围的气氛仍有些微妙——谁心中都很清楚,这不过是一句场面话罢了。坐在另一侧的谢璞与谢琰闻言转身看过来,圆场道:“阿娘,咱们这个年节也不曾去亲戚家中走动,恐有些怠慢罢。仔细想想,谢氏目前应当无人在京中,倒是有位别房的长辈,似乎在外出任一州都督。”
    陈郡谢氏的衰落,由此亦可见一斑。除了这位血缘已经极远的别房长辈外,竟是寻不出一位京官来。尤其是他们阳夏房,因为父祖皆逝世得早,居然连门荫都未能保住,只能从头开始挣功名。这么些年来,历经数度屠戮的其他房支亦是人丁凋零,便是想要相帮也是有心无力,只能眼睁睁看大家都一起衰败下去。
    小王氏略作思索,接道:“王氏倒是有几门亲戚。三房嫡脉早年便移居长安,大房似乎也有长辈嫁到长安的人家。四房尚主之后,似乎就从来不曾与我们走动了,这关系也不知该不该续起来。”
    闻言,王氏的神色略有些沉。仔细想想,四房早年便尚主一飞冲天不提——名不见经传的三房嫡脉只得一儿一女,居然儿子便中了进士,女儿再醮还能嫁个状头,简直令晋阳老家诸房支都刮目相看。至于大房,好歹如今出了个明经出仕缓步升迁,亦勉强能撑得起来的博陵崔氏女婿。思来想去,在三郎归家之前,竟是她们二房最为沉寂了。义之这个刚出仕的明经说出去,哪里有旁人家的进士好听呢?
    往昔太原王氏晋阳嫡脉都不得志,来往起来尚有不少隔阂。如今其他房支皆兴盛,唯有她们依旧沦落,便是上门去拜访,恐怕也须得看人家的脸色。幸而眼下有正四品的三郎撑着门面——仔细想想,如此年轻的折冲都尉,整个大唐恐怕亦是头一份,她也终于能够扬眉吐气地出门去交际了。
    “咱们毕竟是晚辈。”想到此,王氏便含笑望向谢琰,眉眼中带着无尽的慈爱之意,“便是没有存着让人提携的心思,也很该主动去拜见才是。先去三房走动,这两天就赶紧递上帖子;再去大房的那位族妹处走动,也尽快递帖子;至于四房,递上帖子与礼物后便不必再管,横竖他们素来高高在上,也不会搭理咱们。”
    谢琰细细想了想,看向谢璞:“阿兄,三房是否就是联姻博陵崔氏那一支?”他没有记忆,此前一直不曾想起来——自家师母亦是太原王氏晋阳嫡脉,若是叙血缘亲戚,也算是他的远房姨母。看来,他流落到幽州果然是冥冥之中自有定数。这般奇妙的缘分,若是先生知晓,想必亦会朗声大笑罢——说来,如今信已经送出去,便是他并未提起,先生与师母应当也猜得了他们的亲戚关系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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